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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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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在一百年前,埃塞特跟首都的距離要比現在遙遠多了;因此今日那些讓全英國人全都蜂擁到倫敦去享受的邪惡娛樂,當時的居民在家鄉就能擁有。若說這個城市早在一八六七年就設置了紅燈區,未免有些言過其實;那只不過是在遠離市中心與礙眼教堂的地方,設了一個十分曖昧的區域罷了。它位於小鎮河邊的斜坡上。過去這裡也曾經有過一段光輝歲月(但在一八六七年時已化為過眼雲煙),那時它是一個相當大的港口,一度是埃塞特的生活中心。此處的街道雜亂|交錯,有著許多都鐸式房屋,看來總是光線黯淡、臭氣橫溢,且擁擠不堪。那兒有著妓院、舞廳和廉價酒館;但更多的是因不同原因而失足的放蕩少女與成年女人——未婚媽媽、情婦,她們全都是從德文郡封閉的鄉村與小鎮,陸續逃到這裡來安身。換句話說,這裡就是一個惡名昭彰的藏汙納垢之處,到處都是莎拉在威茅斯去過的那類便宜出租房屋與小旅館。當道德的滔滔洪流橫掃過這個國家所有其他地方的生活時,這裡對她們來說就像是安全的避難所。這類避難所處處可見,而埃塞特自然也不例外——當時所有較大的鄉鎮,都必須為這支在維護男性貞節戰場上敗下陣來的可憐娘子軍,找到一個棲身之處。
她動手泡茶。爐床上的茶壺映照出閃爍發光的金色小火焰。爐火歡快地嗶啪作響,發出柔和的光芒,而她坐在火光灑下的細碎光影中默默等待。或許你會以為,看她轉變這麼大,心情變得這麼平靜,對她的處境又如此心滿意足,她現在想必已經聽到或是收到查爾斯傳來的消息。但查爾斯依然毫無音訊。如同我無從理解她在馬伯若莊時,為何會在寂靜的深夜淚流不止,我此刻也無意去探究,當她怔怔凝視著火焰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念頭。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來,走到櫥櫃前,從最上面的隔層中,取出一支湯匙和一個沒有碟子的茶杯。她坐在桌前,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打開她最後一個包裹。裡面有一個小肉餡餅。她開始狼吞虎嚥地放懷大嚼。

但莎拉對這一切視若無睹,眼中只看得到她的包裹。第一個包裹裡面是一件睡衣。她並沒有把衣服湊到身邊比一比,就直接把它放到床上;接著她和-圖-書拆開第二個包裹。那是一條墨綠色的美麗諾羊毛披肩,邊緣鑲著翡翠綠的絲質流蘇。她握著披肩發了好一會兒呆——這想必是因為它實在是太昂貴了,價格比她買的其他所有東西加起來還要貴上許多。最後她終於像做夢似地把它貼到面頰邊,感覺那精緻柔軟的布料,並低頭望著床上的睡衣。然後她做出了一個我行文至此,首度允許她出現的真正女性化動作;她把一束紅褐色的秀髮,撥到那綠色的布料上。過了一會兒,她抖開披肩,披肩很長,足足有一碼多寬,她將披肩裹在肩上,對著鏡子看了許久,然後她回到床邊,用披肩圍住床上睡衣的肩膀。
那是一個夜幕即將落下的幽暗黃昏。點燈人已用長杆點燃人行道對面的兩盞煤氣燈,照亮了下方倉庫的粗糙磚牆。旅館有幾個房間亮著燈;一樓的燈光十分明亮,樓上就柔和許多,這是因為,維多利亞時代許多家庭都認為,在樓上裝設煤氣管花費太高,所以樓上仍然使用油燈。透過位於大門邊的一樓窗口望進去,可以看到安笛卡太太正坐一小盆炭火邊,全神貫注地趴在桌前研讀她的聖經——也就是她的分類帳本;而你若是沿著對角線往上方望過去,就會看到位於最右方房屋樓上的另一扇窗口。窗口黑漆漆的,深紫紅色窗簾尚未拉上,我們可以透過窗口看到十二先令六便士客人住的標準客房——但只能看到房間,而不是客人本身。
她打開第三個最小的包裹,但裡面只有一卷繃帶,她先暫時停止動作,再欣賞了一下床上綠配白的漂亮組合,才拿著繃帶走到另一個房間,把它放進桃花心木衣櫃的抽屜裡,這時水壺蓋正好卡搭卡搭地開始鳴響。
查爾斯的錢包裡有十枚金幣,而光只是這筆錢——先不論以後或許還會得到的其他好處——就足以使莎拉在踏入外面世界時,完全不用為錢擔心。從她拿到這十個金幣開始,她每天晚上都會再把它們取出來數上一遍。但她這種行徑並不像是守財奴,反倒像是一個反覆觀看同一部電影的影迷——為了故事情節和一些特定的影像而深深沉醉其中……
她快步走進房中,關上房門。她劃了根蠟燭,點燃油燈的燭芯,那曾經一度取代「玻璃燈罩」的乳白色玻璃罩,就開始以柔和*圖*書和的燈光驅退黑暗的夜色。她脫掉軟帽,用她獨特的方式甩了甩頭髮。她將她隨身攜帶的帆布袋放到桌上——顯然是連大衣都來不及脫,就急著想趕快把袋裡的東西拿出來。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取出一個又一個小包裹,擱在墨綠色桌布上,把它們排成一排。然後她把袋子擱到地板上,開始拆開她剛才購買的物品。
但她的前額烈火灼灼:
在慾望前將一切完全交託。
莎拉其實還挺有美感的,雖然我們過去從未看到她流露過這方面的素養。但她的選擇也許純粹只是出於感性因素——一種對於她周遭滿屋子惡劣裝飾的反抗。她完全不曉得她的小托比杯是屬於什麼年代,但她隱約感覺到它相當破舊,有許許多多的人使用過它……而現在是她的了。現在是她的了——她把杯子擱在壁爐前的裝飾架上,仍然沒脫下身上的大衣,只是帶著一種孩子氣的專注神情,凝視著她的杯子,似乎不願錯過任何一絲擁有的喜悅。
莎拉到達多爾切斯特公共馬車的終點站席普(Ship)。她的行李已在幾天前送達。一名挑夫問她當晚要住在哪裡。她那時感到一陣恐慌。她什麼地方都不曉得,只隱約記得多年前的那個笑話。挑夫在聽到她的目的地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她一看就知道,她選擇的想必不會是埃塞特最體面的住處。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背起她的行李,於是她跟著他穿越小城,來到我前面提到的那個區域。這地方的外觀讓她感到有些失望——在她記憶中(但她也只不過才看過一次)這裡要親切、氣派且寬敞多了……但乞丐沒有選擇的權利。不過,這裡的人對她這個獨自旅行的弱女子,卻沒有做出任何批評,這倒是讓她鬆了一口氣。她預付了一整個禮拜的住宿費,光只是這個付錢的舉動,顯然就足以證明她的信譽。她原先打算住最便宜的客房,但當她發現只要再多花兩個半先令,就可以住一個半房間,她就改變心意了。
在這個區域邊緣的一條街道上,矗立著一排喬治亞王朝式房屋。在剛建造完成時,這些房屋顯然能俯瞰美麗的河景。但新築https://m.hetubook.com.com起的倉庫擋住了它們的視野,而這些房屋現在也完全喪失了原先的優雅風貌。木造部分油漆斑駁,屋頂磚瓦剝落,門上的鑲板四分五裂。其中有一、兩棟房屋仍是私人住宅,但位於中央的五棟連排房屋,卻活像是穿上寒酸制服似的,在原先的磚瓦上漆上一層有礙觀瞻的暗褐色,並在正中央房屋大門上,掛了一個長方形的木頭招牌,宣告這五棟房屋其實是一家旅館——精確地說,就是「安笛卡的家庭旅館」。旅館由女老闆馬莎.安笛卡太太負責經營(木頭招牌也不忘對路人宣告這一點),一般認為,她這人最主要的特色就是,她對她的顧客完全沒有半點兒好奇心。她是個典型的德文郡女人,這也就是說,她眼裡看到的不是前來住宿的客人,而是他們所代表的白花花旅館費。她將那些站在她大廳邊小辦公室前的人依序分為:十先令客人、十二先令客人、十五先令客人等等……這些價格是指每週的住宿費用。習慣在現代化旅館中每按一次鈴召人服務,就至少得花上十五先令的人,可千萬別以為她的旅館很便宜;當時租一棟小茅屋的週租費是一先令,最多不會超過兩先令,而只要花六、七先令,就可以在埃塞特租到一棟非常高級的小房子。雖然除了女老闆的貪婪之外,實在看不出這裡的客房有什麼理由從十先令起跳,但這種高價政策確實抬高了「安笛卡的家庭旅館」的身價。
——丁尼生,《悼念集》
她們若是可以發出聲音,當房門敞開,門口浮現出先前不在場房客的剪影時,她們必然會吐出一聲安心的嘆息。那件剪裁怪異的外套,那頂黑色圓形軟帽,那襲鑲著小白領的靛藍色洋裝……莎拉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進來,神情幾乎可說是有些急切。
她最先拆開的是一個斯塔福郡出產的茶壺,上面用美麗的色彩,描繪出一座溪邊小屋與一對戀人;接著是一個托比杯,並不是維多利亞時代常見的那種花不拉嘰的大怪物,而是一個色彩淡雅的精緻小杯,以淡紫和淺黃為基調,並在那張笑嘻嘻的男人面容上,漆上一層天藍色的美麗釉彩(陶器專家或許一眼就可以認出,這是羅夫.伍德的產品)。這兩樣東西,是莎拉在一家舊瓷器店裡用九便士買來的;托比杯上有些裂痕,而隨著時間流逝,它的裂痕就會變得越來越多,這點我可以證明,因為我自己在一、兩年前也買了一個類似的托比杯,但我花的錢可比莎拉的三便士要多多了。但話說回來,我跟她還是有所不同,我喜歡的是羅夫.伍德這個品牌,而她喜歡的是男人的笑容。https://www.hetubook•com•com
門外的走廊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打斷了她的白日夢。她緊張地瞄了房門一眼。腳步聲漸漸遠去。現在莎拉終於脫掉大衣,將爐火撥旺;她把一個發黑的水壺放在壁爐邊的保溫架上。她繼續取出她採購的物品:一包茶葉、一包糖和一小罐牛奶,她把這些擱到茶壺旁邊。然後她帶著三個剩下的包裹走進臥房:裡面的陳設十分簡陋,就只有一張床,一個大理石臉盆架,和一小塊破破爛爛的地毯。
在她剛到達埃塞特時,前幾天她根本捨不得花錢,只是靠她自己那一點可憐的積蓄,用最少的預算勉強維持生活所需。但她常常忍不住盯著店裡的商品看:看衣服、椅子、桌子、食品雜貨、各種酒類,上百件長久以來似乎對她懷有敵意的商品,在她眼中看來,它們彷彿全都在嘲笑她,就像是那許多有兩副面孔的來木鎮居民,在她經過面前時刻意迴避她的視線,在她走後又惡意地露齒微笑。這就是她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去買茶壺的原因,反正她可以拿水壺湊合著用。她的貧困已鍛鍊她養成不去擁有任何物品的習慣,久而久之,她幾乎已完全喪失了購物的欲望。她就像是某個好幾星期以來,每天只吃一個小麵包維生的水手,就算現在她想吃什麼全都應有盡有,她也無法一口氣把全部食物都吞下去。但這並不是說她過得不快樂,情況恰恰相反,她現在正在盡情享受她成年以後的第一個假期。
她帶著躍躍欲試的神情
縱身撲向未來機運,和_圖_書
這裡其實有兩個房間,一間小起居室和一間更小的臥房,看來是將一間相當寬敞的喬治亞王朝式房間,硬隔成兩個狹小的空間。牆上的壁紙是模糊不清的棕褐色小碎花圖案。房中鋪了一條破舊的地毯,擺著一張鋪上墨綠菱紋桌布的三腳圓桌,顯然是首次嘗試刺繡的人,在桌布四角邊胡亂繡了些拙劣的圖案;另外還有兩張難看的扶手椅,粗糙的木雕配上黯淡的深褐色天鵝絨,和一個黑褐色的桃花心木衣櫃。牆上掛著一幅褪色的查爾斯.衛斯理(Charles Wesley)的複製畫像,和一幅差勁的埃塞特教堂水彩畫——這是善於殺價的女老闆,在幾年前用折扣價向一名家道中落的女士買來的。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踏入安笛卡的家庭旅館。她在幾天前就住進來。她到這兒來住的原因很簡單,當她在埃塞特的學校唸書時,同學們老愛嘲笑這家旅館的名稱;明明該叫做「安笛卡家庭的旅館」,卻硬生生變成「安笛卡的家庭旅館」,看起來活像是安笛卡家人口多得要命,需要一整家旅館才住得下似的。
房中還有一個小壁爐,此刻就像一顆沉睡的紅寶石般曖曖放光,而除了壁爐前那一小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之外,以上就是房中所有物品的清單。在滿室庸俗的擺設之中,只有一個細節拯救了這裡的品味:壁爐周圍的白色大理石壁飾是喬治王朝的遺物,上面有著美麗的浮雕圖案,描繪出幾名優雅的林中仙女,手捧著盛滿鮮花的豐饒角(cornucopia)。或許在她們那古典的面龐上,原本就微帶著幾分詫異的神情;此刻她們驚訝的表情看來十分逼真,彷彿是在慨嘆才不過短短一百年,這個國家的文化竟淪落到這等地步。她們原本是誕生在一個有著松木鑲板的高雅房間,現在卻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陰暗汙穢的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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