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但在文學史上罕有祕密能隱藏如此之久——直到一九五〇年代才被世人發現。這個祕密,以及我在這一章中所企圖描繪出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鄉村風貌,正好可以回答愛德蒙.戈斯的著名指控:「上帝究竟對哈代先生做了什麼,讓他非得站在韋塞克斯的耕地上,朝著他的創造者揮舞拳頭?」也許他該問的是,阿特瑞斯家族為何要在邁錫尼(Mycenae),對著天空揮舞他們的青銅拳頭。
——哈代,〈她的不朽〉
我們該探討的是另一個更加有趣的問題,也就是慾望和滿足慾望的能力之間的比例關係。我們或許會再次自信地認定,我們可比我們的曾曾祖父母要強得多了。但慾望受限於喚起慾望的頻率:我們的世界耗費無數時間來邀請我們交媾,但我們的現實生活卻同樣忙碌地讓我們無法滿足慾望。但話說回來,我們再怎麼樣也不至於會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麼欲求不滿吧?或許是吧。但你若是一天只能吃一個蘋果,你就會比住在整座蘋果園裡的人,更能體會到果子的芳香;再更進一步說,你若是一個禮拜只能吃一個蘋果,你也許就會發現蘋果變得更加甜美可口。
我在此必須面對一位巨匠的陰影,這跟我們在此討論的問題息息相關,他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在這片我所努力耕耘的英國小說領域中,有著睥睨群倫的傑出成就。我們知道,哈代是第一位企圖打破維多利亞中產時代性禁忌的作家,但他另外還有一項同樣有趣(同時也極為矛盾)的事蹟,就是他不遺餘力地守護他自己和他長輩們性生活隱私。這自然是他永遠不可被剝奪的權利。
但五年之後,他們卻令人費解地解除婚約。現在雖未完全證實,但看來真相已昭然若揭,他們兩人之所以解除婚約,是因為哈代發現了他們家族中駭人的黑暗隱密:特麗菲娜並不是他的表妹,而是他庶出姊妹的私生女。哈代的無數詩篇都隱隱暗示出這個事實:〈邊門前〉、〈她並未轉身〉,〈她的不朽〉等等;此外他母系親屬的幾名私生子女的身分,近來也已獲得證實。哈代本身是在「婚禮後五個月」誕生。衛道之士有時會堅稱,他純粹是因為階級問題才會解除婚約——像他這樣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文壇明日巨星,怎會受得了一個出身寒微的多塞特郡女孩?他的確是在一八七四年娶了一名出身比他高貴的女子——也就是性格極端沉悶乏味的拉文妮亞吉佛(Lavinia Gifford)。但事實上,特麗菲娜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年輕女子,她在倫敦的師範學院,以前五名的傑出成績畢業之後,年僅二十歲就成為普利茅斯學校的女校長。這讓我們不得不相信,他們其實是因為某種駭人的家族隱密,才只好黯然分手。當然,在某方面看來,這可以算是一個幸運的隱密,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一位英國天才,像哈代這般只獨鍾於一名謬思,如此忠貞不貳又款款深情。這賦予我們他所有偉大的愛情哀歌。這賦予我們蘇.布萊黑德與黛絲,她們與特麗菲娜氣質相近;而哈代甚至在《無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的自序中,默默將這本書獻給她——「於一八九〇年開始構思……一名女子的死亡使我聯想到某些情節」早已另嫁他人的特麗菲娜,就是在那一年離開人世。https://www.hetubook.com.com
乍看之下,原因似乎十分清楚——全都是昇華作用的緣故。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將他們的性|欲全都灌注到其他領域;就彷彿是某個進化的精靈懶洋洋地提不勁來,於是他告訴自己:我們是需要某些進步,那就乾脆把性|欲這玩意兒堵起來,再把它導入一條大運河,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在醫院裡有許多十四歲左右的少女,而這些年齡最小只有十三歲,最大約莫十七歲的年輕女孩,是因為懷孕而被帶到此處分娩。這些少女坦白招認她們墮落失貞的時間……大多都是在上工(農業工作)或是下班返家途中。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們,經常成群結隊地沿著大街小巷,走上五哩、六哩,或是七哩路前去工作。本人就親眼看過,一群十四到十六歲左右的少年男女,做出極端粗鄙猥褻的不堪行為。有一次,我看到五、六個男孩在路邊欺負一個年輕女孩。有幾名成年人站在大約二十或三十碼外,但他們卻完全不理不睬。我是聽到這個女孩大聲喊叫,才停下腳步察看。此外,我也看過男孩子在溪裡洗澡,而一群十三到十九歲的女孩站在岸邊圍觀的景象。www•hetubook•com.com
十九世紀的農工生活與現今有著極大的差異。舉個例子來說,多塞特郡農民婚前懷孕的情況相當普遍,而且他們通常是在確定懷孕後才會舉行婚體……原因是工人薪資過低,他們需要先確定家裡能多個賺錢的幫手。
我們視為無關緊要的事情,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看得特別嚴肅認真,而他們表達這種嚴肅認真的方式,就是絕對不公開談論任何跟性有關的話題,這點倒是跟我們恰恰相反。但這些表示嚴肅的「方式」,只不過是一些表象的傳統習俗。在這些煙幕彈背後,仍然隱藏著永恆不變的人性主題。
此外還有一種相當普遍的誤解:對性越無知,就越難領略到性的愉悅。我相信當查爾斯和莎拉兩唇相接時,兩人的接吻技術都顯得十分笨拙,但我並不會因此推斷,這個吻無法挑起他們的性|欲。
妳是我在這甜蜜的駐留期間
我無意在此深入艾格頓石南高地(Egdon Heath)旁的陰影。大家都知道,在一八六七年,二十七歲的哈代在修完倫敦的建築課程之後,返回多塞特郡,跟他十六歲的表妹特麗菲娜深深相戀,並訂下婚約。
這一切似乎跟馬麗毫無關連,雖然我正好在此刻想到她非常愛吃蘋果。但我要說的是,她絕對不是一個無知的鄉村處女,原因很簡單,在她的時代中,無知和鄉村是兩個互相矛盾的形容詞,絕不可能同時並存。
因此我們似乎不得不相信,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由於性行為的頻率較低,因此他們體會性歡愉的能力,反倒比我們更加敏銳強烈;而他們對這點頗有自知之明,所以才會選擇用一種克制、壓抑與沉默的習俗,來繼續保有這份對於歡愉的敏銳感知能力。在某方面看來,我們將維多利亞時代隱諱的私密,轉化為公開的想像,這反
和-圖-書倒讓我們顯得跟維多利亞——這字眼在此帶有貶損的意味——時代有些相像,這是因為,當我們在摧毀無數神祕、艱難,以及禁忌氣氛的同時,我們也摧毀了絕大部分的歡愉。我們自然無法去比較或是計算歡愉的程度,但在這方面,我們或許比維多利亞人更該感到慶幸。此外,他們面對性|欲的方式,還可以賦予他們過剩的精力。當莎拉企圖破除那種隱密性,那種兩性之間的鴻溝時,查爾斯曾感到大為苦惱,但這道鴻溝必然會在其他所有領域,引發出一股更加巨大、同時也更加坦率的能量。唯一的力量泉源。
——〈童工調查報告〉(一八六七年)
這個時代所有的宗教人士、報章媒體,以及公眾發言人,全都極力宣揚婚姻的神聖性(以及婚前貞操的重要性),但卻從來沒有——或是幾乎沒有——任何時代像維多利亞時代一樣,有這麼多自王儲以降的社會名流,過著聲名狼藉的私生活。這個時代的刑法體系逐漸邁向人性化,但鞭笞的風氣卻大為盛行,以至於有個法國人相當認真地著手研究,想要證明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的祖先其實是英國人。這個時代的女人衣服裹得比任何時代都緊,但人們卻習慣用雕刻裸女的技術,來評斷雕刻家們的成就。這個時代的所有小說、戲劇、詩篇等著名文學作品,對於情慾的描寫最多也只不過是一個吻,而鮑德勒(Thomas Bowdler)博士(他在一八二五年逝世,而這個日期提醒我們,維多利亞的嚴謹風氣,早在這個時代開始前就已經存在)被視為社會大眾的恩人,但色情作品的產量卻前所未有地氾濫成災。
這個時代將排www.hetubook•com.com泄功能視為說不出口的禁忌,但衛生設施——抽水馬桶是在晚期才出現,而且在一九〇〇年之前,一直都被視為昂貴的奢侈品——卻依然簡陋至極,除了少數幾戶人家和幾條街道之外,人們無時無刻都能清楚意識到它們的存在。這個時代普遍認為女人無法享有性快|感,但所有娼妓全都學過該如何偽裝高潮。這個時代其他所有人類活動領域,全都呈現出驚人的進步與解放,唯獨在最基本的個人情慾方面,卻依然極端專制嚴苛。
這種拉鋸的張力——慾望與放棄,不息的追憶與無盡的壓抑,抒情風的耽溺與悲劇性的義務,汙穢的事實及其高貴的功用——激勵並解釋了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不僅於此,這同時也激勵並解釋了他背後這整個時代本身的結構。而這就是我為何要暫時離題,好提醒你們注意的事實。
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現在你已經可以猜到,山姆和馬麗前往穀倉的原因;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到那兒去,因此你或許比較能懂得,馬麗為什麼要流淚……而她為何會對罪惡淫行並不陌生,雖然在乍看之下,你會以為,那張十九歲的面龐是如此天真無知。而你若是在同一年稍晚經過多爾切斯特,在真實世界中看到一張教養良好、比馬麗年輕三歲的女孩面龐時,你將會以為她對罪惡一無所知;這個女孩如今已成為一名蒼白年輕建築師身邊永恆的神祕謎團,他當時剛在首都修完五年乏味的課程返回家鄉,即將成為(「直到火焰吞噬她的乳|房、嘴唇與秀髮」)他那個時代巨大謎團的完美標記。
不論是在任何時代,大多數見證人與報告者,都是屬於受過教育的階級,這使得流傳下來的漫漫歷史,多少總是跟真相有些距離。我們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是規矩嚴謹的清教徒,並相當懶惰地據此推斷:維多利亞時代所有社會階級的人皆是如此。但這其實只是一種屬於中產階級思潮的中產階級觀點。狄更斯筆下的勞工階級人物,全都十分可笑(或是十分可悲)且怪誕異常,而我們若想了解冷酷的現實,就得往其他地方尋找——閱讀梅休(Henry Mayhew)的作品與重要的調
https://www.hetubook.com.com查委員會報告等等;而正就是在個人性生活方面,狄更斯和他的同行們顯得徹底的「鮑德勒化」。維多利亞時代英國鄉村的冷酷——我寧可稱之為溫和,但這無關緊要——真相就是,那其實是一個較印象中簡單許多的年代,將「先嘗再買」(用我們現今的專門術語來說就是婚前性行為)視為常態,而非例外。讓我們在這裡先聽聽一位女士的證言,她目前依然在世。她出生於一八八三年。她的父親是湯瑪斯.哈代的醫生。我承認昇華理論確實有其可信之處,但我有時會懷疑,這個理論是否會使我們誤入歧途,誤以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全都清心寡慾。事實上,他們的性|欲就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一樣強烈。況且,儘管我們日夜都會接觸到性的訊息(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宗教一樣氾濫),我們其實並不像表面上那麼重視情慾,但他們卻毫無疑問地為愛情神魂顛倒,而他們歌頌愛情的藝術作品也遠比我們多。同樣地,馬爾薩斯的理論與避孕工具的短缺,也不足以解釋他們為何會像兔子般地拚命繁殖,並且比我們更為熱情地崇拜生殖力。我們的時代在進步與解放方面並未大幅落後,但我們也不能因此斷定,這完全是因為我們擁有用不完的昇華能量。我向來將「淘氣的九〇年代」(Naughty Nineties)視為對過去數十年來禁慾風潮的反動;在我看來,那只不過是把過去偷偷摸摸的私密生活公諸於世罷了,而我認為,我們事實上所處理的是同一個永恆不變的人性主題:差別只是在於使用的辭彙與隱喻不同。
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十九世紀?一個將女人視為聖女的時代,但你卻可以用區區幾英鎊買到一個十三歲女孩——若只是要她陪你一、兩個鐘頭,那幾先令就綽綽有餘了。這個時代所建造的教堂數量,甚至超過英國漫長歷史的所有總和,但在倫敦每六棟房子中,就有一家是妓院(現今的比例大約是六千比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