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她遲疑了一會兒。接著說:「一般服務嗎,先生?」
有人侍候他穿上斗篷,把他的帽子、手套和手杖拿給他;然後他就踏入空氣冷冽的戶外——雖飄著淡淡霧氣,但並未真的起濃霧——專注地盯著湯姆爵士有蓋馬車上的盾徽。他想到了溫思雅莊,他突然感到一陣椎心之痛,但接著就看到那個盾徽貼到了他的眼前。有人拉住他的手臂,才過一會兒,他就發現自己坐上馬車,湯姆爵士坐在他身邊,對面坐著主教的兒子。他雖喝得醉醺醺的,卻仍注意到他的兩個朋友互使了一個眼色,但他沒力氣去探究那是什麼意思。反正現在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沒錯,」他瞥了她一眼,「這方面妳應該特別留意。」
他們就這樣閒聊了兩個鐘頭——再喝了兩瓶香檳,一碗潘趣酒,吃了肉排和腰子等各式菜餚(這三位紳士已轉移陣地到餐廳),他們為了佐餐灌下大量紅葡萄酒,然後為了去除紅葡萄酒的膩味兒,又再多喝了一、兩瓶波特酒。
她們最後的壯舉,讓這些敗德之子欲|火如焚,忍不住提議讓每個男人選擇他中意的妓|女,完成剛才她們一直模仿的行為,為這幕好戲畫下完美的句點。但仙女們卻不肯進行這最後一步,這是這些少女們奉為圭臬的金科玉律,絕對不容許男人擁抱,怕壞了她們的生意。這讓卡米洛大感意外,看她們先前的行徑,讓他誤以為她們只要是為了賺錢,不論什麼邪惡齷齪的勾當都會願意去做。在她們拒絕之前,她們那放蕩猥褻的行為,使他完全打消了跟她們同床共枕的念頭,但此刻他心中又燃起了熊熊欲|火,彷彿她們全都是貞淑的處女,而他並未看到她們剛才的淫行;於是他開始跟他同行的每個男人一樣,熱心地說服她們答應要求。
「我的意思是,你不過夜的話,我就得再多加上回程的車錢。」
「你也是啊,我的查理男孩。咱們都是他媽的幸運傢伙。」
他把手探進大禮服口袋,遞給她一枚金幣。
「一整夜我通常是收……」她略略遲疑了一會兒,這表示這可憐女子的價錢不太老實,「……一鎊金幣。」
但查爾斯並未在那裡等著出價。他頗富興趣地欣賞了前面那些較不淫穢的前奏表演。他露出一副見多識廣的神情,他在巴黎看到的表演比這精采多了(他或許也這樣輕聲告訴湯姆爵士),他扮演一名早就玩膩了的年輕萬事通。但是當她們開始寬衣解帶時,他的酒也醒了;他瞥見身邊那些暗影中的男人,看到他們那張開嘴巴的色迷迷神情,他聽到湯姆爵士已經在對主教兒子指出他看中的女孩。白皙的裸體交纏扭曲,模擬淫穢的動作;但在查爾斯眼中看來,在那些表演者僵硬的挑逗笑容後面,似乎藏著一種深沉的絕望。其中有個表演者根本還是個剛開始發育的小女孩,在她那故作端莊的天真神態中,似乎帶著一絲真正的純潔無瑕,她仍然感到痛苦,尚未完全被她的職業鍛鍊得不知羞恥。
「有的,先生。」
「聖殿?」
他很慶幸自己喝得爛醉,一切似乎都變得漂浮不定,周遭來來去去的事物顯得朦朦朧朧的,對他來說全都沒多大意義。他心中湧出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對他們傾訴貝拉.湯金太太和溫思雅莊的事情;但他畢竟還沒醉到那種程度。紳士就算是喝醉了酒,也得盡力維持紳士風度。他轉頭望著湯姆。
「我從十八歲起開始幹這行,到五月就滿兩年了。」
oscula dat medio si qua puella mihi?
查爾斯盯著他們,突然展顔一笑。「好主意。」但接著他就滿臉嚴肅地凝視著窗外。他覺得他該立刻叫馬車停下來,跟他們告別。他在瞬間回想起他們兩人的名聲有多壞。然後他眼前毫無來由地浮現出莎拉的面龐;她仰起臉龐,閉上雙眼,她的吻……他過去真是小題大作,庸人自擾。他現在終於看清他所有煩惱的根源:他需要女人,他需要交媾。就像他有時需要潔身自好一樣,他偶爾也得墮落一下。他轉頭望著湯姆hetubook•com•com爵士和主教的兒子。爵士正攤開四肢躺在角落,主教兒子則把雙腿擱在座椅上。他們兩人的高頂絲質禮帽,都歪歪斜斜地隨便扣在頭上,顯得十分風流放蕩。這次變成他們三個人在互使眼色了。
「是的。」
「一種轉喻法(metonymia)。用維納斯代表puella(拉丁文,女孩)嘛。」
「喔。」
「我無所謂,先生。看你方便。」
他們彎進一條較冷清的街道。在經過一根煤氣燈柱時,他看到燈下站了一名孤零零的女孩。或許是因為剛才路上太多放浪行骸的路柳牆花,這個女孩顯得格外孤單淒涼,舉止生嫩,不敢厚著臉皮靠近馬車。但他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行業。她穿著髒兮兮的粉紅色棉布洋裝,胸前有著仿造的玫瑰裝飾,肩上裹著白色披肩。她頭上戴了頂款式時髦的黑帽,形狀小巧,有些像是男帽,赤褐色的頭髮用網罩束成一個大髮髻。她凝視著駛過的馬車;她的髮色,她那對有著黑眼圈的機警雙眸,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態,使得查爾斯在馬車經過她身邊時,忍不住伸長脖子,透過橢圓形車窗盯著她瞧。他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接著就抓住手杖,用力敲打他頭上的車頂。馬車夫立刻停下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在他下方敞開的馬車門邊,出現了一張面孔。
「我們要去特普西可兒(Terpsichore)的老媽那兒,查爾斯。到繆思的聖殿裡去頂禮膜拜,懂了吧?」
「他要不要養獵犬呀?問他想不想養一對最精壯的諾森伯蘭獵犬,這種狗真是棒極了,但恐怕沒辦法繁殖。托納多——你該記得托納多吧?就是牠的孫子。」有一年夏天,湯姆爵士偷偷把托納多帶到劍橋養了一個學期。
「妳要我先付妳錢嗎?」
以上這段文字,可以大約說明在特普西可兒媽媽那兒所上演的戲碼,但仍然有著某個特殊的差異:一八六七年的女孩,並不像一七四九年的少女那麼放不開,她們很樂意在最後一幕把自己給賣掉。
湯姆爵士笑開了臉。「哎呀,牠喜歡你嘛。牠老是愛咬牠喜歡的人。親愛的老托納多——願上帝讓牠的靈魂得到安息。」他一口飲盡杯中的潘趣酒,悲傷的神情讓他的兩位同伴忍不住呵呵大笑。這其實挺殘忍的,因為他是真的感到悲傷。
他們踏進的第一棟房子是著名的土耳其浴妓院,他們在這裡受到一群城市小鷓鴣的殷勤款待,常在這個國家四處張網獵豔的卡米洛,認為她們是他前所未見的絕色,而其中有一名叫做M小姐的紅牌擺姿女郎,她的楚楚風姿更是讓我們這群漫遊者心生遐想,想要在他們的新盟友面前,上演一齣他過去連想都想不到的精采好戲。
在接下來的沉默中,查爾斯又偷瞄了她一眼。他心裡默默開始演算一個恐怖的數學習題:三百六十五天,就大約算是接了三百個「工作」,然後再乘以二……就等於是她有六百個染上性病的機會。有沒有什麼委婉的說法可以去問她?他想不出來。他又趁著車外的燈光瞥了她一眼。她的膚色似乎明淨無瑕。但他真是個糊塗蛋,他若是怕染上梅毒的話,相較之下,他剛才離開的那類奢華場所,實在比現在要安全多了。在街上胡亂挑個倫敦流鶯……但這就是他的命運。他不想改變心意。他們朝北邊的托登罕法院道駛去。
「我當然記得牠。我的腳踝更是忘不了牠。」
「這只是一種說法嘛,查爾斯。」
「告訴他該怎麼走。」
'utetur veris viribus hasta rudis.https://m.hetubook•com•com
她暫時從他眼前消失了一會兒,跟後面的車夫說了幾句話。接著她就踏上車,馬車微微晃了一陣,然後她坐到他身邊,狹窄的車廂立刻彌漫著廉價的香水氣味。他感到她袖子與裙襬的輕柔布料擦過他的身邊,但他們兩人身體並未接觸。馬車繼續向前駛去。走了一百多碼都沒人開口講話。
augure non opus est;'in me' mihi credite,dixit
才一會兒,他們就加入擁擠的馬車潮,朝那個我未曾著墨的倫敦區域駛去。在我描繪維多利亞時代的畫像時,竟然完全不曾提到這個地段,確實有些令人費解——因為在許多方面看來,它都算是當時重要的核心區域:在較公開的領域(乾草市場和攝政街)大多是賭場(人們去那兒大多是為了碰面聚會,而不是真正賭博)、咖啡廳和吸菸「榻」,而在附近所有後街上,幾乎清一色全都是妓院。他們駛過這個區域醒目的猩紅色黃銅看台,繞到後方著名的「牡蠣店」(「龍蝦、牡蠣、醃鮭魚和燻鮭魚」),和同樣名聞遐邇的皇家艾伯特馬鈴薯罐頭店,經營者叫做「可汗」(Khan),而在倫敦的烤馬鈴薯銷售商圈子裡,他的確可算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可汗。他們經過(主教兒子從鯊魚皮套中取出了長柄望遠鏡)無數愚昧墮落的女兒,看到坐在馬車中的高級娼妓,和群聚在人行道上的阻街女郎……從故作端莊,有著白|嫩小臉並戴著帽子的年輕女孩,到渾身白蘭地酒氣,滿臉脹紅的潑辣悍婦,可說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眼前是一股恣意潑灑的色彩洪流的——各種時尚行頭全都在此爭奇鬥豔,因為這是一個容許所有異想天開風格的化外之地。女人肆無忌憚地把自己打扮成巴黎船伕,像男人般地戴高頂禮帽穿長褲,要不然就是穿得像水手、西班牙姑娘,或是西西里島的鄉下女孩;就好像附近所有戲班裡的角色全都湧到這條街上似的。尋芳客的外表就黯淡多了——這些人數跟女士不相上下的男性,全都拄著手杖,嘴裡叼根「草」,眼花撩亂地欣賞這夜晚的華麗奇景。查爾斯真希望自己沒醉得那麼厲害,以至於每幅景象都得多看兩次才看得清,但他仍感覺到這裡十分愉快有趣、生氣勃勃,最重要的是,一點都不「佛利曼」。
「妳有房間嗎?」
他點點頭,凝視前方黑暗的夜色。他們又再次陷入沉默,馬車繼續喀噠喀噠地往前駛了一百多碼。他感到她放鬆了一些,身體微挨著他的臂膀。
「謝謝你,先生。」她小心翼翼地把錢放進她的手提袋。接著她用婉轉的說法,化解了他心中的疑懼。「我只接待紳士,先生。這你完全不用擔心。」
那個著名擺姿女郎的陰|部,比他過去所摸過或看過的任何事物,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個愛的寶座覆蓋著一層濃密的漆黑毛髮,看來至少有四分之一碼長,而她巧妙地張開陰|部,展現出那神秘洞穴的入口。這個毛茸茸部位的罕見形態,讓卡米洛感到一種十分怪異的快|感,而接下來這些盪|婦所進行的其他儀式,更讓他感到心癢難挨。她們每人倒了一杯酒,躺下來擺出玉體橫陳的姿勢,把酒杯擱在維納斯的山丘上,而每個男人全都就著那擱在迷人隆起部位的酒杯,把酒喝得一乾二淨,而女孩子還擺出淫|盪的動作來為他們助興。在自然的愉悅玩膩之後,她們又用了一些姿勢和花招,來刺|激逐漸衰退的性|欲,後來還強迫可憐的卡米洛玩過橋遊戲,從那溫熱的肉體瀑布下穿過去,這甚至比在葛文森駁船上翻船,更令他感到慌張失措。不過,這個舉動雖逗得所有同伴呵呵大笑,他卻耐心十足地默默忍受這種胡鬧,因為有人告訴過他,所有新加入的成員,一開始都必須先經過這一關,才能參加他們這個協會的神祕儀式。卡米洛開始對這些女人的厚顏無恥感到厭惡;他發現,在她們剛開始表演時他所感到的那種不安的激|情,此刻已完全消退,而他渴望他的同伴們能快點把她們打發走,但他的同伴在看完整場表演前,是絕不會捨得離開的。這些仙女們又再次貢獻所學,把她們所發明的種種無恥花招一一使出來現實,這些年輕浪子完全不用出言懇求,就可以得到滿足,她們就這樣毫無羞恥心地繼續進行下去,向他們展現人性可以墮落到何等不堪的地步。和_圖_書
查爾斯踏進吸菸室,而他最先遇到的兩名俱樂部會友,恰好就是他的大學同學:一個是主教的么兒,但卻放浪形骸,到處丟他父親的臉。另一位是查爾斯在不久前以為自己會成為的人物:一位從男爵。湯姆斯.柏格爵士才一出生,名下就有大筆諾森伯蘭(Northumberland)產業任他處置,可說是擁有穩如磐石的地位,不會因時間等各種因素而動搖。自古以來,他的祖先們就熱中於狩獵射擊和吃喝嫖賭,而他仍然延續這種家風,並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是在繼承傳統。事實上,他是查爾斯在劍橋過著放蕩歲月時,領著大家尋歡作樂的領袖人物。他鎮日沉溺醉鄉、眠花宿柳,膽大妄為的行徑令他惡名遠播。俱樂部有好幾次被他鬧得想要取消他的會員資格;但俱樂部用的煤炭是靠他的礦脈供應,價錢便宜得簡直就是半買半送,因此俱樂部老闆最後還是明智地決定留下這位顧客。此外,他的生活態度也有他誠實的地方。他犯起罪來絲毫不覺得慚愧,但他同樣也不屑戴上偽善的面具。他為人十分慷慨,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俱樂部年輕會員都向他借過錢,而且他還秉持紳士作風,借款可以無限期延長,完全不收一分利息。每當有賭博可下注時,他總是第一個掏錢付帳。在某方面來說,他可以讓那些太過清醒,無法一醉解千愁的酒客,暫時拋開一切飲酒作樂。他生得短小精壯,雙頰總是因酒精或是寒冷而顯得紅通通的,他的雙眼散發出燦爛的天真光輝,霧沉沉的湛藍眼瞳滿載著墮落天使的坦誠無欺。這對眼睛一看到查爾斯,就笑咪|咪地皺了起來。
他沿著小巷走到大街上,看到那兒有幾輛正在等客人上門的出租馬車。他走到第一輛馬車前,大聲喊出(這是維多利亞時代以防萬一的謹慎習俗)他家附近的肯辛頓區街名,接著就頹然跌坐到車廂內。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高貴正派,反而感到自己忍氣吞聲地承受侮辱,或是膽怯地逃避了一場決鬥。他的父親生前縱情聲色,對這樣的夜晚想必是司空見慣,但他卻對這一切感到難以忍受,所以這就表示,他自己不太正常。他剛才不是還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萬事通架式嗎?現在他已變成一名可悲的懦夫。那麼蒂娜,還有他的婚約呢?一想到這裡,他就感到自己像是個正在做自由美夢的囚犯,才剛打算站起身來,就立刻被身上的鎖鏈拉回現實中的黑暗牢獄。
「我們要去哪兒?」
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次換查爾斯先開口。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查爾斯努力想要辨識出他們前進的方向。這次他沒注意到,他的兩個朋友又互使了一個眼色。然後他漸漸回想起湯姆剛才那句話裡的關鍵性字眼。他一臉嚴肅地轉過頭來。
好吧,就算我是妓|女,社會又憑什麼辱罵我?社會給過我什麼好處?就算我是社會的惡瘤,不是該好好檢查這具腐爛的屍體,找出真正的病因嗎?難道我不是這個社會的嫡生子嗎?我可不算是什麼私生子吧,先生?
「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再點點頭。
接下來的場景,可說是人類有史以來改變最少的活動之一。那晚在查爾斯眼前上演的戲碼,曾經在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面前搬演過——而阿格曼儂(Agamemnon)想必也欣賞過同樣的好戲;這齣戲至今仍在無數蘇活區的廉價場所中上演不輟。這種歷史悠久且亙古不變的古老娛樂形式,最令我感興趣的是,它容許你借用別人的想像。我最近到一家最棒的——也就是最粗心大意的——舊書店裡去尋寶。在「醫藥」類書籍中,在《肝病介紹》和《支氣管疾病》中間,靜靜夾著一本書名更加沉悶的《人類心靈史》。但這本書其實一點兒也不沉悶,因為它記錄的是一根行動力旺盛的人類陰|莖的歷史。這本書於一七四九年出版,而這類作品的經典傑作:克利蘭(John Cleland)的《芬妮.喜兒》(Fanny Hill)也是在同一年出版問世。這本書的作者缺乏克利蘭卓越的寫作技巧,但顯然潛力無窮。https://m.hetubook.com.com
「這個月份不該這麼冷的。」
馬車緩緩駛過一條狹窄的街道。街上擠滿了各式馬車,現在正是這個罪惡區域生意最熱絡的時候。在每一盞燈光下,在每一扇大門前,都站著一名娼妓。查爾斯躲在暗處望著她們。他感到渾身熱血沸騰,幾乎快到難以忍受的地步。要是他面前有根尖銳的釘子,他就會像站在荊棘樹前的莎拉一樣,狠狠把手刺破;他強烈地想要折磨自己,懲罰自己,用某種行動來宣洩他心中的怨氣。
「你那位可敬的伯父好不好呀,查爾斯?」湯姆爵士又擠了擠眼,但這只是他的習慣動作,還不至於惹人討厭。查爾斯囁嚅地答說,他伯父的身體非常好。
「我碰到下雪就不開工。有些人照幹不誤。但我不是。」
「你是要過一整夜嗎,先生?」
查爾斯露出微笑,雖然他心裡隱隱感到有些難堪。「晚安,湯姆,納森尼爾,你們好嗎?」主教那不成材的幼子叼著雪茄,懶洋洋地舉手打了聲招呼。查爾斯轉向從男爵。「現在我是在假釋期,懂了吧。我心愛的女孩,正在多塞特郡喝礦泉水療養身體呢。」
「查理!你怎麼逃出婚姻牢籠,跑到這兒來鬼混啦?」
在我看來,特普西可兒恐怕並沒有對我們這才剛成立十分鐘的三人黨多加眷顧;因為店裡還有其他客人在。當他們駛到乾草市場入口附近的街道,再彎入一條狹窄喧鬧的小巷,踏入一間裝飾成最時髦巴黎風格的豪華大沙龍時,裡面已經坐了六、七個年輕人,和一、兩位年紀較大的紳士,而查爾斯認出,其中有位紳士還是上議院的國家棟樑哩。在這掛著支形吊燈架的華麗房間中,有一面牆邊搭了一個垂掛著深紅色簾幕的小舞台,簾幕上用金線繡了兩對森林之神和仙女。其中一名森林之神正準備侵犯他的仙女,而另一名森林之神顯然已經得逞。簾幕上方有著一個鍍金橢圓徽飾,上面用黑色的字體寫著:普雷帕斯詩歌XLIV(Carmina Priapea XLIV)
在簾幕低垂的窗戶中間,懸掛著各種裱著金框的對開印刷文章,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性|交主題。一名長髮披肩、穿著短襯裙的女孩,替等待的紳士們送來了路易王妃香檳(Roederer)。背後一名濃妝豔抹,但穿著較為端莊的五十歲左右女士,正在靜靜打量她的顧客。除了職業之外,她的心態其實跟埃塞特的安笛卡太太沒多大差別,只不過她的利潤比小旅館要高得多了。
「尋歡作樂?」
「很好。多少錢?」
湯姆擠了擠眼。「所以你就https://m.hetubook.com.com跑到這兒來喝烈酒,打算喝個不醉不歸,是吧?我聽說她可是這一季最嬌豔的玫瑰呢。這是納特告訴我的。他羨慕得要老命。查理真是走狗運囉,他說。最棒的女孩,最理想的婚姻——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啊,納特?」大家都知道主教的兒子生活拮据,而查爾斯猜想,他羨慕的並不是蒂娜的美貌。通常他大多只會跟他們寒暄幾句,就走去拿報紙,或是去跟一些較正經的會友坐在一起。但今天他卻待著沒動。他們應該會「討論」潘趣酒和香檳吧?他們一定會的。於是他坐到他們旁邊。
「湯姆……湯姆,我親愛的老友,你可真是個他媽的幸運傢伙。」
「去他媽的幸運傢伙尋歡作樂的地方呀。你說是不是啊,納特?」
她其實不太像莎拉。他看出她的髮色紅得不太自然,而且她顯得有些粗俗,沉著的眼眸描畫著濃烈的人工色彩,鮮紅的嘴唇露出微笑;太紅了,紅得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傷口。但她還是有些地方像莎拉——也許是她那堅毅的眉毛,或者是她的嘴唇。
這次換成他開口說:「謝謝妳。」
Velle quid hanc dicas,quamvis sim ligneus,hastam,
湯姆爵士和主教兒子都是老酒鬼,他們喝的比查爾斯多多了。從外表看來,在喝完第二瓶波特酒後,他們好像比查爾斯醉得更厲害。雖然他表面上看起來神智清醒,而他們爛醉如泥,但情況恰好相反。等他們走出餐廳,準備去進行湯姆爵士所謂的「到城裡兜個小風」時,就可以明顯看出,在他們三個人當中,就只有查爾斯連路都走不穩。但他還沒醉到不怕丟臉的地步;他彷彿看到佛利曼先生正在用那對銳利的灰眼珠打量著他,但像佛利曼先生這類在商場裡打滾的角色,是絕對不可能獲准踏進這家貴族俱樂部的。
對查爾斯這段自我反省來說,牛奶潘趣酒和香檳,或許不算是什麼深刻的哲學性結論;但在劍橋學生們的眼中,這兩種飲料向來都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萬靈丹,而查爾斯在大學畢業之後,雖然遇到了更多的問題,但他並沒有找到比這更好的解決方式。幸好他的俱樂部就跟許多英國紳士的俱樂部一樣,服膺一項簡單且利潤豐厚的經營原則:男人最美好的歲月就是在學生時代。這裡提供所有高級大學的一切舒適享受,而且沒有任何令人惱火的事物(比方說老師、學院院長和考試等等)。換句話說,就是極力迎合男人年少輕狂時的品味,同時也供應上好的牛奶潘趣酒。
他們被帶進一個大房間,美酒端來,侍從告退,喝完一大杯酒後,就吩咐小姐們開始準備。她們立刻脫得全身一|絲|不|掛,爬到餐桌正中央。卡米洛看到這個設備,不禁大吃一驚,完全想不通這些女孩爬到那高台上究竟有什麼目的。她們生得四肢勻稱、臉色明淨,皮膚白得像是無瑕的積雪,而漆黑的毛髮將她們的肌膚襯得更加白皙。她們的面孔美麗異常,雙頰泛著天然的紅暈,惹得卡米洛心旌蕩漾,真是無可挑剔的美女,甚至跟維納斯相比都毫不遜色。在看過她們的面孔之後,他羞怯地將目光移到愛的祭壇,他從未像此時看得這麼清楚過……
他雖然心生反感,卻也被挑起了性|欲。他厭惡這種在大庭廣眾之下的荒淫行徑,但他畢竟是個有著動物本能的男子,難免暗暗感到激動與興奮。在表演快結束時,他默默起身走出房間,看來就像是要前去小解。在外面的接待室裡,剛才端香檳給他們喝的小芭蕾舞伶坐在一張桌子邊,桌上擺著紳士們的斗篷和手杖。她連忙起身,陰鬱的臉上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查爾斯盯著她那凌亂有致的鬈髮,她那裸|露的手臂與幾乎全|裸的乳|房,看了好一陣子。他似乎打算開口說話,但接著就打消念頭,朝他的衣物隨意指了一下。他在女孩身邊的桌上扔了半鎊金幣,踉踉蹌蹌地走出大門。
——節錄自《泰晤士報》上的一封信(一八五八年二月二十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