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山姆原本以為,他們今晚鐵定會在埃塞特過夜。但他毫不遲疑地聽從命令,就像他主人一看到他的面孔,就毫不遲疑地做出決定一樣。事實上,是山姆代替他決定了未來的行程:查爾斯可不想再支支吾吾地說謊搪塞了。
他很快就決定不去理會她這含蓄的邀請。他絕對不能再跟她碰面了。但妓|女莎拉或許讓查爾斯回想起,那個無家可歸的莎拉究竟有多麼獨特;妓|女完全缺乏任何細膩的情感,使另一位莎拉顯得更加纖細敏銳,情感豐富。她是多麼聰慧敏感,又多麼古怪獨特啊……她在對他坦露心聲後說的一些話,總是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不,去租輛馬車。四輪馬車。看來就快要下雨了。」
馬車顛顛簸簸地往前駛去,車身每晃動一次,一根鬆脫的彈簧就會發出唧唧嘎嘎的聲響,聽起來就像是死囚押送車一樣淒涼。天空暗了m.hetubook.com.com下來,開始飄起毛毛細雨。在他獨自出外旅行的時候,若是天氣不佳,他通常都會叫山姆進來跟他一起坐。但他此刻完全無法面對山姆(山姆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在他眼中看來,通往來木鎮的潮濕道路上,似乎遍地都是黃金,難免讓查爾斯擔心他會陰謀害主)。查爾斯似乎感到,他這輩子永遠都無法再享受孤獨了。現在他要把握僅存的最後一絲機會,好好領會獨處的滋味。他又想到了那個被他拋棄在背後城市裡的女人。他在想到她時,自然不是把她當作蒂娜之外的另一個選擇,更不是他可能的結婚對象。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事實上,他現在心裡想的也不能算是莎拉本人——她只不過是某種象徵,代表他所有失去的可能性,他被扼殺的自由,他永遠也無法進行的旅行。他必須對某和*圖*書樣東西告別;她只是剛好近在眼前又逐漸遠去罷了。
他在往西返回來木鎮的漫長旅途中,一直在思索著——要是回憶也能算是思索的話——莎拉的事情。他一想到要把她交給某個機構,不論那地方是如何先進開明,他都忍不住感到自己背叛了她。我用的是「她」這個字,但這個代名詞,可說是人類所發明最可怕的面具之一;此刻浮現在查爾斯腦海中的,並不只是一個代名詞,而是她的眼眸、神情、鬢邊的髮線、輕盈的步伐和熟睡的面龐。當然,這一切並不只是他在做白日夢般的遐想,而是在誠心思索一個道德性的問題,光明正大地顧慮一名不幸女子未來的幸福。
在我腳邊投下一道人影,
「我們要在埃塞特過夜嗎,查爾斯先生?」
沒錯,他確實是生活的受害者,一顆被滾滾歷史洪流和-圖-書吞沒的菊石,永遠擱淺在沙灘上,原本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生命,此刻已變成了一枚化石。
過了一會兒,他又做出另一項懦弱的舉動:他睡著了。
站在高處俯瞰這幽暗大地。
直到馬車開始穿越城市東邊的郊區時,查爾斯心中才湧出一股哀傷的失落感,現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令他震驚的是,這麼一個簡單的決定,只是對山姆的瑣碎問題隨口應了一聲,竟然足以對他的未來造成這麼大的影響。在這決定性的一刻之前,事事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而現在卻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他做出了合乎道德規範與禮教習俗的正確抉擇,但這似乎也洩露出他與生俱來的懦弱天性,總是逆來順受地接受自己的命運。他心裡出現一個幾乎已確定是事實的強烈預感,他這種個性遲早會引領他踏入商業世界;因為這麼做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讓蒂娜開心,因為蒂娜想要讓她的父親開心,而他實在對這位岳父虧欠良多……他凝視著窗外的鄉野,感到自己彷彿掉進了某個巨大的管道,正在一點一點地被吞噬殆盡。
或許在維多利亞那般剛硬嚴苛的年代中,關於人類理性行為的神話反倒多了幾分真實性。查爾斯在度過他叛逆放蕩的夜晚之後,顯然已下定決心要乖乖跟蒂娜結婚。他其實從未真的想要拒絕這門婚事;說來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特普西可兒媽媽」和那名娼妓,讓他結婚的決心變得更加堅定——在做過最後一次試探後,他僅存的一絲疑懼就此煙消雲散,而事情就這麼決定,再也無法更改了。他在返家旅程中,忍受著胃裡陣陣作嘔,不斷地勸告自己接受這個事實,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悶悶不樂地拿山姆出氣。至於莎拉……另一個莎拉活脫脫就是她的分身,https://m.hetubook.com.com她悲慘卑賤的下場,也讓他自己及時醒悟過來。
我彷彿看到她悄然佇立,
正因如此,他原本希望莎拉的來信,會顯示出更明白的邪惡意圖——比方說向他討錢花(但她不太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十英鎊全都花光),或是盡情對他傾訴社會不容的兒女私情。但信上卻只有「安笛卡的家庭旅館」幾個字,實在看不出一絲熱情或是絕望的跡象。上面甚至連日期,連姓名縮寫都沒有!這分明就是故意違抗他的指示,居然不透過崔蘭德阿姨而直接跟他聯絡;但他也沒辦法去責怪她,因為她並沒有直接逼上門來找他。
——丁尼生,《穆德》
火車抵達埃塞特。停車的汽笛聲嗚嗚鳴響,過了一會兒,山姆就出現在查爾斯車廂的窗口;他自然是搭乘三等車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