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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怎麼會這樣？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是的。」

「這我有想過。」查爾斯淡淡一笑，「而我同樣也想到，我們男性對於女人那種令人迷惑的偽善偏見。她們得乖乖坐在那裡，就像是商店裡的貨品似的，讓我們男人走進去品頭論足，挑三揀四，指著這個或那個女孩說——她是我喜歡的類型。要是她們允許我們這麼做，我們就誇她們端莊高雅、賢淑可人。但要是其中有一個貨品，膽敢挺身而出為自己說話——」

醫生搖搖頭，但並沒有回過頭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猛然轉過身來，對查爾斯發動攻擊。

「她知道嗎？你告訴她了嗎？」

查爾斯反駁這項指控。「她做的事在上流社會中處處可見。我真不明白，在那個階層中，有無數妻子背叛婚姻誓言，卻不用受到任何責難，但在……再說，這件事該怪的人是我，她只不過是把她的地址寄給我罷了。我大可選擇不去見她，好避開這樣的後果。」

「就像你認為滿足性|欲是必要的一樣囉？」

「我認為謊言是必要的。」

「我只是希望你能三思而後行，別在你追求自覺的過程中，把那個無辜的女孩給拖下水。」

「我不接受這種說法。」

「我限你在一個鐘頭之內離開，否則我就會拿最粗的馬鞭過來趕你。」

「長痛不如短痛，她現在擺脫我，總比……」他說和圖書不下去了。

「我想我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查爾斯在他凌厲目光逼視下垂下眼瞼。「你或許不會相信，但我的良知已經告誡過我同樣的事情。」

「我也是掙扎了很久，才決定不去聽從你的建議。」

他一個人待在房中，默默品嘗醫生開給他的苦口良藥。

醫生臉色鐵青地別過臉去。查爾斯看得出他是又慌又氣；在發動過第一波的攻擊後，他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種嚴重冒犯鄉下習俗的萬惡罪行。他的內心有兩個自我正在激烈交戰，一個是已在來木鎮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葛羅根，另一個則是見過世面，開明豁達的葛羅根。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一些因素也同時加入戰局：他對查爾斯的喜愛，以及他內心對蒂娜的真正看法，他認為她是個漂亮的小東西，只可惜有些膚淺——這點倒是跟羅伯特伯父的見解相去不遠；他甚至想到了他自己過去一段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細節我們就不在此贅述，但這件事讓他跟情慾的關係，並不如他表面上看來那般毫不相干。他的語氣仍帶有譴責的意味，卻刻意避開他剛才提出的道德問題。

「我是一個醫生，史密森。我只相信一條至高無上的法則：所有痛苦都是邪惡的。痛苦或許不可避免，但這並不能改變它邪惡的本質。」

於是查爾斯毫不掩飾地吐露實情，完全沒有設法找藉口替自己脫罪。莎拉的事他說得很少，他只有為他欺騙葛羅根醫生的事，試著替自己辯駁了幾句；他表示這和圖書一切都是因為，他認為把莎拉送進精神病院，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醫生惡狠狠地瞪著他，專注地默默傾聽。查爾斯一說完，他就再度轉身望著窗外。

「我正在等你解釋，先生！」

「那你最好試著去習慣，因為這就是日後世人對你的評價。」

「據我所知，她做的可不只是這些。」

「或許是我老了。我知道像你這樣的背信行為，在今日社會中已是司空見慣，要是為這類事情感到震驚，等於是擺明了自己是個老古板。但我要告訴你，我擔憂的是什麼。我跟你一樣厭惡偽善，不論是在宗教或是法律各方面都一樣。我向來都認為法律愚蠢至極，而絕大部分的宗教也好不了多少。我並不是基於這些立場才譴責你，我不會用任何立場來譴責你，我只是想讓你聽聽我的意見。我要說的是，你相信你自己是屬於理性且富科學精神的菁英分子，別急，別急，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沒那麼虛榮自負，我可以相信這一點。儘管如此，你還是會希望自己是屬於那個菁英階層。這我並不怪你。我自己一輩子也都懷著這樣的希望。但我請求你記住一件事，史密森。在人類整個歷史中，每個時代的菁英分子，都會提出許多主張供世人選擇。但『時間』只允許一種訴求。」醫生戴上眼鏡，轉頭望著查爾斯，「仔細聽著。那些菁英分子，不論是基於何種立場而提倡他們的主張，他們都同樣為這黑暗的世界，帶來一種更美好更公正的道德。要是他們無ｗｗw•ｈｅtuｂoｏｋ.coｍ.ｃｏm法通過這項試煉，他們就會變成獨裁的暴君，只是為了追求自己的歡愉和權利罷了。換句話說，就只不過是他們卑劣欲望的犧牲品。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從今天這個不幸的日子開始，這個觀念對你來說將會變得至關緊要。你此後若是變成一個更善良更高尚的人，你或許可以得到寬恕。但你若是變得更自私……你就會受到加倍的譴責。」

「那她想必已經接受你求婚囉？」

「我開了藥讓她睡一覺。」

醫生默默瞄了他一眼。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查爾斯真的是非常誠實。他重新凝視下方的街道。過了一會兒，他用往日的神態與語氣開口說。

矮小的醫生轉過頭來面對著他。

「同時也得毀掉那個擋路的可憐小生物？」

查爾斯就像是快要溺斃的人似的，緊抓住醫生的手。他張開口，卻完全說不出話來。葛羅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接著就轉身打開房門。他回過頭來，眼中閃過一道光芒。

「她……什麼也沒說嗎？」

這句話讓查爾斯心中一凜。醫生眼中仍閃著光芒，查爾斯微微苦笑了一下，就低頭表示同意。房門再度關上。

「史密森，我知道你不是壞人。我知道你要不是相信那個女孩對自己異常行為的所有說辭，你絕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我警告你，你最好還是對她保持懷疑。而你未來每當要奮力保護她的時候，都必須把這份懷疑放在心上。」

「但我們一旦真正認清自己，難道我們能完全不受到任何影和_圖_書響嗎？就算會造成慘痛的後果，我們不也該勇於追求自我嗎？」

醫生越過房間，雙手放在背後，俯視下方通往海洋的布洛德街。

「我真希望我記得但丁筆下那些背德浪蕩子所受到的懲罰。這樣我就可以對你描述你會遭到的報應。」

「這是我最誠心盼望的事。」

「我相信她不會拒絕。」他將那天早上他派山姆去送信的經過解釋給醫生聽。

「啊。這點你很確定是吧？」查爾斯悶不吭聲。醫生凝視下方的街道。「你犯了罪。你所受到的懲罰，將會使你終生都無法忘卻這項罪行。所以你先別對自己妄下定論。這一切只有在你死後才能蓋棺論定。」他取下眼鏡，用綠色絲帕擦拭。兩人沉默了許久，非常非常久；最後當他再度開口時，他的語氣雖仍帶有譴責的意味，卻變得溫和了一些。

查爾斯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葛羅根一踏進房間，他就知道自己原先那自以為是的看法——他才不會把一個海邊小鎮醫生的看法放在心上呢——是多麼不堪一擊。這位愛爾蘭人有著查爾斯所深深敬重的慈悲心腸；www.hetubook.com.com在某方面來說，葛羅根代表著他所敬重的一切事物。他知道他無法奢望醫生能徹底寬恕他的罪行，但只要他並未遭受到全然的唾棄，那就夠了。

「但所有美好的事物，不都是從邪惡中焠煉而成的嗎？想要建立出更良好的新我，不是該先毀掉原先的舊我嗎？」

「阿們。木已成舟（Tacta alea est）。」他拿起桌上的帽子和醫藥箱，走到門前。他猶豫了一下——然後伸出一隻手。「祝你在越過盧比孔河（Rubicon）後一路順風。」

查爾斯想了一下才回答。

「史密森，一位紳士就算不聽從別人的建議，他仍然是一位紳士。但他要是說謊的話，他就再也配不上紳士這個稱號了。」

「她……好些了嗎？」

「你會和另一位小姐結婚嗎？」

查爾斯走到房中央的餐桌邊，一手按住桌面。「葛羅根，難道你要我戴著虛假的面具過一輩子嗎？這們這個時代早就充斥著油腔滑調的偽善論調，大肆吹捧一切違反我們天性的虛妄事物，難道你覺得這還不夠嗎？還需要我來湊上一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