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
19、黑洞
馬努蒂烏斯之書真的很巨大。即使沒鍊在桌子上,我也不曉得人要怎麼把這種書帶到外頭。我必須用雙臂摟住,用尷尬的抱姿把它抬到掃描器上。我怕厚紙板撐不住這樣的負擔,不過物理學今晚站在這邊挺我。Grumble的設計撐住了。
我搖搖頭。我覺得滿悲慘的。早該帶條燕麥棒過來的。突然間,我確定餓死在漆黑洞穴裡是最慘的死法。這倒讓我想起排滿牆壁的生命之書,頓時起了雞皮疙瘩。我周圍有多少死去的靈魂正坐在書架上——苦苦等候?
我的腳步發出了久久的迴響。我已經穿過前往閱讀室的通道,整個伸手不見五指,是我所見過最漆黑的虛空,而且溫度凍冷。
我還在慢慢往前摸索的時候,門上響起輕柔的喀答聲,讓我又縮回倉鼠模式。我往前奔逃,在某個深色形狀的後面伏低身子。有東西戳中我的背部,搖晃起來,於是我把手繞到後面穩住它——是根鐵桿,冰冷得讓人痛苦,滑溜溜地覆滿塵埃。我可以用這根桿子揮擊黑袍人嗎?我要打他哪裡?臉嗎?我不確定我有勇氣揮擊別人的臉。我是無賴,不是戰士。
「活字的量不多啊。」我說。
我的手指搭在門把上。我屏住氣息——拜託、拜託不要是鎖著的——然後往下一推。飽受折磨的可憐毛毛小飛俠可從來沒感受過門被推開的解脫感。我滑入門縫,隨手關起。
「因為會磨損。」戴克說著把e拋回隔間裡。「字母會弄壞,可是我們沒辦法製作新的。我們弄丟原始的那套了。那是學會最大的悲劇之一。」他抬頭看我。「有些人認為,如果我們改變字型,新的生命之書就會失效。他們認為我們永遠只能用Gerritszoon字型。」
我衝到筆電那裡,一把撈起,然後也抓起掃描器——把厚紙板猛力壓在腋下——衝往那個門口。我不曉得它是哪種門,更不曉得通往哪裡去——會是通往豆子罐頭嗎?——可是現在我聽到了好幾種人聲。
我還小的時候,養了隻寵物倉鼠。牠總是一副萬事皆怕的模樣——永遠受困、渾身發抖。
我讓他瞧瞧塞在單車撲克牌裡的硬碟。
我把頭燈往下偏斜。這趟路可要花點時間了。
我往前踏出一步,決定低著頭而不是抬起頭走,因為我往下望的時候,燈光會從平滑的岩石上反射出來,而抬頭看的時候,光線就會消散無蹤。
這就是Gerritszoon字型。
我希望這裡頭沒有老鼠。
我從口袋裡扒出手機,瘋狂地撥動螢幕,把它喚醒。早上快八點了。怎麼會這樣?我在這裡的書架之間遊蕩多久?我掃描普蘭伯之書掃了多久?
「好。我想我們可以順利完成。我想——對。」他對自己點點頭。「讓我拿一下這個——」他從桌上提起三本笨重的書,全都一模一樣。「我馬上回來。保持安靜。」
他大步走來,彷彿我們只是在這裡、在底表下方的的深處閒晃,然後往下伸手用粉紅手指撫過那套活字。他撿起一枚迷你的e,舉高到眼前。「這是整套字母裡最常用的一個。」他邊說邊轉,審視著它。他皺起眉頭。「磨損得很厲害。」
翻頁、閃燈、快拍。這場電玩遊戲真可怕。
我hetubook•com.com又冷又累又餓。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感覺自己的一生搞不好都是在這間密室度過的,只是偶爾夢見了陽光普照的街道。翻頁、閃燈、快拍。翻頁、閃燈、快拍。翻頁、閃燈、快拍。我的雙手成了冰冷的尖爪,蜷曲抽筋,彷彿玩了一整天的電玩。
我十指纏起、往後彎折,向外往空中推去。我上下彈跳,想讓骨頭跟肌肉恢復到正常人類輪廓的模樣。沒用。我的膝蓋發疼,背部抽筋。拇指傳來陣陣痛楚,往上竄進手腕。我希望那不會是永久的。
翻頁、閃燈、快拍。
在這裡,曼哈頓街道的下方深處,我發現了世上最詭異的印刷廠。
不過,當然了:是因為我沒辦法讀它。我對中文、韓文或希伯來文寫成的書籍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嗎?猶太會堂的猶太律法書也是這個模樣,對吧?翻頁、閃燈、快拍——無法辨識的符號所排成的厚重格網。也許惹火我的,是我自己在能力上的限制。也許是因為我無法瞭解自己在掃瞄的東西。翻頁、閃燈、快拍。要是我讀得懂呢?要是我能掃視書頁,然後你知道的,看懂其中的笑點呢?或是能對懸疑情節倒抽一口氣呢?
再搖一下。接著,我還來不及針對閱讀室的帶角守護者想出一套嚇人的理論以前——顯然會是獸化人版本的艾德格.戴克——又是一陣搖動,這個洞窟轟隆咆哮,我不得不緊抓掃描器,讓它保持直立。當我意識到是地鐵,只不過是地鐵穿越隔壁的基岩時,大大鬆了口氣。那個噪音的回音折返,在洞穴的黑暗裡成了低沉的轟鳴。最後終於過去了,我再次開始掃瞄。
我必須躲起來。我會找到一個小區域,將身子蜷成一顆球,等到明天晚上再溜出去。會有餓肚子跟乾渴的問題,搞不好還有上廁所的問題……可是一次解決一件事就好。我的眼睛再次適應了黑暗。如果我用頭燈光束大大繞個圈子,就可以看出我四周空間的形狀。這是個擠滿深色形狀的低矮小室,這些形狀彼此相連又互有重疊。在昏暗裡,看來就像科幻電影的場景:有邊察大銳的金屬長條,跟向上伸進天花板的長管子。
戴克把拖把跟水桶喀答啪啦地放到一邊。他嘆口氣,用黑袖子抹過額頭。我放下桿子。我現在可以看到自己就蹲在巨型火爐旁邊,而那把桿子正是撥火棍。
所以我開始掃瞄。翻頁、閃燈、快拍。這本書就像我在後側書區看到的其他書本:編碼過的字母密密麻麻排成了矩陣。第二頁跟第一頁相同,第三頁到第七頁都是。我陷入某種出神狀態,翻著千篇一律的寬大紙頁,套入設備,翻頁、閃燈、快拍。整個宇宙裡,只有馬努蒂烏斯之書的陰森字母是存在的;在相機的閃光之間,我只看得到嗡嗡作響的平扁黑暗。我用手指摸索找出下一頁。
這項任務頓時似乎變得迥然不同。直到此刻,在我的想像中閱讀室的模樣都還是跟昨天下午相同:溫暖明亮、熙熙攘攘,即使不歡迎人來,至少照明充足。現在,我望進去的基本上是個黑洞。這是個不曾讓物質或能量逃逸出來的宇宙實體,而我正要直接踏進去。
我決定不要透露自己為了莫法特之書跟普蘭伯之書而分心的事。「裡頭烏漆嚜黑的嘛。」我說。
已經過了午夜m.hetubook.com.com滿久的。我沿著第五大道疾步走著,一面瞥著對街中央公園那個陰暗團塊。樹木襯在斑斑點點的紫灰天際之前成了漆黑剪影。街上唯一的車輛只有黃色計程車,為了賺點車資洩氣地轉繞不停。其中一輛對我閃燈;我搖頭表示不用。
一陣搖晃。下面有人嗎?有東西剛剛搖了一下桌子。
他滑步穿越門口,發出嘩啦啦的聲音。他提著拖把跟水桶,動作彆扭地用單手拿,另一手沿牆摸索。一聲低沉的滋滋響之後,房間就沐浴在橙黃的光線裡。我皺臉瞇眼。
不會吧……《龍歌三部曲》的作者克拉克.莫法特?不,不可能。
我帶著前任雇主的生命之書回到了GrumbleGear那裡,然後——我為什麼這麼緊張?——我打開第一頁。當然跟其他的書都一樣,只是擠成一團的字母。普蘭伯的生命之書跟其他一樣無法辨讀。
我躡手躡腳穿過那一大片悄然無聲的外側辦公室,用頭燈掃過兩邊的小隔間。冰箱嘎拉搖晃、嗡嗡作響。多用途的印表機悲涼地閃著光;螢幕保護程式扭過螢幕,往房裡拋入虛弱的藍光。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或聲響。
翻頁、閃燈、快拍。
地鐵轟隆穿過附近的基岩,讓整個房間鏗鏗搖晃。Gerritszoon的活字喀啦移動;a發生了迷你的雪崩。
他將書本靠在胸膛上穩住,循著來時路折返,留下燈光未關。
許多分鐘過去了,或者不只是幾分鐘,淒涼感籠罩著我。也許是因為我沒吃晚餐,所以血糖過低,也許是因為我單獨站在凍冷漆黑的地窖裡。可是不管原因如何,效果是真實的:我強烈感覺到這整個冒險計畫、這個荒謬祕密團體的愚蠢。生命之書?這連一本書都稱不上。《龍歌三部曲》第三部曲比這本書還好。
溫暖的燈光落入小室,我看到門口框出了一個身影。圓渾渾的。是艾德格.戴克。
戴克的鑰匙在Festina Lente公司的幽暗門口那裡喀答轉開,我就這麼進了屋裡。
黑袍人正湧入閱讀室。裡頭已經有十幾個人,有更多人正走下階梯。怎麼回事?戴克事先忘了檢查行事曆嗎?難道他背叛我們了?今天是年度集會嗎?
有了。我的頭燈照出了桌子邊緣,接著我便看到粗重的黑鍊跟它束縛住的書本。封面印著高瘦的銀色字體,明亮地朝我反射過來:馬努蒂烏斯之書。
接著燈光竟然閃了閃,大放光明。
書架上有個空隙耶。不;仔細一看,不是空的而是黑的。是一本書的焦黑外殼,書背上的標題還隱約可見:
燈光亮起,現在我聽見人聲了。
我邊哼氣、邊用雙手抬起箱蓋。裡面分成好幾個隔間——有的長、有的寬、有的是完美的正方形。它們全都裝著淺淺幾疊金屬活字:粗短的小小3D字母,就是你用來排在印刷機上,做出文字、段落、紙頁跟書籍的那種。突然間我曉得這是什麼了。
我環顧眼前的景象,再也沒有科幻小說的感覺了。我被印刷機器團團圍繞著。有來自眾多時代的難民:上頭滿是旋鈕跟拉桿的老式單字鑄排機;還有設在長長軌道上寬闊又笨重的印刷滾筒;直接從古騰堡的倉庫裡拿www•hetubook•com•com來的東西——有渦漩圖紋的沉重木塊,頂端有個巨大的螺絲錐凸了出來。
閱讀室傳來噪音,鏗鏗響起清亮的鈴聲,回音久久流連不去。戴克的雙眼一閃。「他來了。該走了。」他動作輕柔地關起箱子,伸手繞到腰帶後側,拉出一塊折成方形的黑色布料,是一件袍子。
在戴克的辦公室裡,我跳過更換服裝的步驟,把手機穩穩留在口袋裡。我輕輕一推書架,詫異地發現竟然這麼容易就分成兩側、往後旋開,不作聲響、毫無重量。這個祕密通道的潤滑工作做得不錯。
結果超過了原本該用的時間長度,可是我終於完成了,普蘭伯之書的紙頁安安穩穩收在硬碟裡。比起馬努蒂烏斯之書,我更覺得自己剛剛完成了某件要務。我啪答關起筆電,移步到發現那本書的地方——莫法特的殘骸在地板上標出了所在位置——我把那本閃閃發亮的藍色生命之書塞回原位。
再過去則是昏天暗地。
在門的另一側,再次完全陷入黑暗。我站著凝住不動片刻,臂彎摟著我的怪東西,背部緊貼於門上。我逼自己淺淺吸進幾口氣;我百般乞求我那顆倉鼠般的心臟放慢跳速。
「那就是當初傳承下來的東西,」戴克邊說邊朝Gerritszoon的箱子點點頭。「很棒吧,嗯?」
使得前後維持了十八個月的倉鼠飼養經驗,整個變得很不愉快。
這些書本之間的差異真不可思議。有些粗厚、有些細薄;有些跟地圖集一樣高、有些有如平裝書一樣矮短。我好奇這當中是不是也有什麼邏輯。某種階級或地位是不是暗藏在每本書的版型裡?有些是布面裝幀,有些是皮製封面,還有很多是我不認得的材質。有一本在我頭燈光線的撫照之下閃閃發亮,是用錫箔紙包裝而成。
雖然找到的機會可能不大,但是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於是我開始沿著周邊走動,彎起腰,試著從側面閱讀書背。隨便看一眼就能確定,不是按照字母的順序上架的。不,當然不是了。它們分組的方式,可能是按照某種超級機密的密教團體內部階級,或是最愛的質數,或是衣袖內縫什麼的。所以我只是一架又一架地走過,往黑暗裡越走越深。
現在,這輩子頭一次,我可以百分百體會那隻毛毛小飛俠的感覺。我的心以倉鼠的速度跳動著,視線投往房間的各個角落,尋覓逃生路線。明亮的吊燈就像監獄後院的探照燈。我可以看到自己的雙手,還有腳邊那堆焦黑紙屑,還可以看到上頭放了我的筆電跟掃描器骨架的那張桌子。
有個靈魂比其他都重要。該是完成此趟任務第二目標的時候了。
它又搖一次。我試著說誰?可是話卻卡在乾透的喉嚨裡,只發出了小小的嘎嘎聲。
「不過,你弄到手了吧?」戴克低語。
有箱子與櫥櫃。印刷業的工具擺放在飽經風霜的寬大桌子上;粗厚的書蕊跟繞有粗線的高高線軸。桌子底下,有長段的鍊子堆成了寬闊的迴圈。我隔壁的爐子有個圓形的微笑型格柵,頂端冒出粗管,沒入小室的天花板。
「你弄到了啊。」他用氣音說。那份震撼並沒維持多久。艾德格.戴克很快鎮定下來。
我一開始先沿著密室周圍走動,一面用手指掃過書架,邊走邊感覺突出的書背。我的另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隻手臂往外延伸感應著,好似老鼠的觸鬚。
有個金屬箱子比其他都大。頂端有個熟悉的符號:雙手展開如書。為什麼機構需要在所有的東西上面標示自己的徽章?就像小狗會朝每棵樹撒尿一樣。Google也一樣。新貝果也如出一撤。
莫法特之書的殘骸在我腳邊留下深暗的污漬。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讓這本書落到同樣的下場。我會把普蘭伯掃瞄起來。
普蘭伯的生命之書在這裡。我冷到渾身打哆嗦,很想離開這個地方,可是我來這裡不只是為了解放阿杜斯.馬努蒂烏斯,還有艾傑克斯.普蘭伯。
我拍拍書背並說,「乖乖睡吧,普蘭伯先生。」
因為它那麼細薄——只是馬努蒂烏斯之書的好幾分之一——應該不會花太久時間,可是我發現自己放慢了翻頁的動作,試著要從紙頁上汲取些什麼,任何東西都好。我放鬆雙眼,讓它們失焦,這樣那些字母就會變成斑斑駁駁的影子。我好想從這團東西裡看出什麼端倪——老實說,我真希望會發生某種神奇的事。可是並沒有:如果我真的想讀懂我這位怪老朋友的作品,我必須先加入他的祕密團體。在永生書會的祕密圖書館裡,沒有免費的故事可聽。
莫法特之書
我的後方傳來動靜與對話的聲響。門並未緊緊嵌入岩石外框;它就像那種太容易走光的廁所隔間。可是它的確給我機會,讓我可以把掃描器擱到一旁,自己癱平在冰冷平滑的地板上,透過下方的半吋空間往外窺看:
我想趕快把這些書掃瞄好,早早離開這個地方。首先,我得找到其中一張桌子。這點不成問題。
翻頁、閃燈、快拍。
前室一片陰暗。我從袋子裡拉出頭燈,用綁帶繞住額頭。建議用頭燈而不是手電筒的,是凱特。「這樣你就能把心力集中在翻書上。」她說。光線閃過牆上的FLC標示,在大寫字母後面灑下了銳利的暗影。我匆匆考慮要在這裡多做點額外的間諜行動——我能不能刪除他們的電子書盜版資料庫?但最後判定我真正的任務已有夠高的風險。
我的雙手現在都黑了,沾滿煙灰而滑溜溜的。我拍了拍手掌,有些莫法特之書的碎片飄到了地上。也許是祖先或是遠房表親吧。世上不只一位莫法特。
我一時目盲,驚愕萬分。雙眼猛眨、驚慌失措。剛剛怎麼了?我啟動了警報器嗎?難道我誤觸了專為越界過度的無賴所設下的陷阱?
我一邊等待一邊查看這間印刷廠。地板滿漂亮的:是字體構成的鑲嵌畫,各用不同的磁磚拼成,各個深深刻入地裡。字母就在我的腳下。
那扇門又喀答一響,我旋身一看:戴克將雙手塞在斗篷裡。我一時堅信他是在裝傻、相信他終究背叛了我們,現在被派回來幹掉我。他會替科維納出手——也許用古騰堡的印刷機壓扁我的頭顱。可是如果他一心打算謀殺我這個店員,那他的表演還真是出色:臉色坦白友善、狀似同謀。
我先從側背的袋子裡拿出筆電,再來是GrumbleGear拆解開來的骨架。在黑暗裡,組裝的難度較高。我花了太久時間把弄窄孔跟調整片,深怕自己會弄https://m.hetubook.com.com壞紙板。接下來我從袋子裡拿出相機,用每台各試拍一張。爆出的閃光,將整個密室點亮了百萬分之一秒的時間,我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它毀掉我的視線,害我眼前有紫色大斑點在游動。我眨眨眼等候恢復,一面想著會不會有老鼠(或)蝙蝠(或)牛頭人身怪出現。
我也看得到密室正對面有個像門的深色形狀。
我伸手搭上書背,把它拉出來。這麼一拉,整本書四分五裂。書皮並未散開,但一束烤黑的紙頁卻從裡面鬆脫開來、掉落在地。我低嘶一聲「靠!」然後把這本書的殘骸塞回架上。他們說的火刑,一定就是這個意思。那本書早已全毀,只是個焦黑的佔位東西。搞不好是作為警告用的。
我終於完成了。
我往下伸手撈起焦黑殘骸的時候,頭燈卻照見一本瘦長型的書本,金色字母沿著書背排開:
早該先問戴克電燈開關的事。我幹嘛不先問戴克電燈開關的事啊?
不。翻著這個編碼書本的紙頁,我意識到,我最愛的書籍就像敞開的城市,有條條大路可以進去遊晃。而這個東西就像是沒有前側柵門的堡壘。你必須攀爬一個接一個的牆壁石塊。
黑暗中有個紅色光點閃動不停,多虧戴克事先通報過,我知道那是無聲警報器,代表某家非常私密的保全公司。我心跳加快。現在我有三十一秒可以輸入密碼,我也這麼做了:1—5—1—5。就是阿杜斯.馬努蒂烏斯過世的那年——或者說如果你接受永生書會的說法:就是他並未死去的那年。
戴克看到我蹲伏在角落裡,把鐵桿當某種哥德式棒球棒一樣舉高時,猛然倒抽一口氣。他瞪大雙眼。「你早就該離開了啊!」他低嘶。
「本來還可能更糟吧,」我說,「這可能還是最好——」
是他。我差點沒勇氣伸手碰它。就在那裡——我找到了——可是突然間感覺太過親密,彷彿準備翻看普蘭伯的報稅資料或是裝內衣褲的抽屜。裡面有什麼?它訴說著什麼樣的故事?我用一根手指勾住裝訂處的頂端,緩緩從架上斜拉出來。這本書真美。比鄰近的那些書還要修長細薄,有超硬的裝幀板子。它的尺寸讓我聯想起超大的童書而不是祕密團體的日記。書封是淡藍色的,就跟普蘭伯的眸色相同,也透著同樣的光亮:在頭燈的強光照射之下,色彩會變換與閃動。在我的手指下感覺相當柔和。
普蘭伯之書
往裡頭走了十三個書架,還是不見普蘭伯之書,我擔心自己看漏了。頭燈投出狹窄的圓椎光線,我不是每個書背都看,尤其是接近地面的那些——
我坐直身子,做了陷入緊急狀況者應該做的頭一件事,那就是發送簡訊。運氣真背。我的手機顯示沒有訊號,即使我踮起腳尖站著,把它湊近天花板揮動也一樣。
先講清楚:我並不相信這套說法。我不相信這些書當中有任何一本可以賜人永生。我剛剛才勉強翻完一本;散發霉味的上等皮紙,裝幀在霉味更重的皮製書封裡。那是死去樹木跟死去血肉組成的塊狀物。可是,如果普蘭伯的生命之書是他一生的大作——如果他真的在一本書裡傾盡自己所學的一切、擁有的所有知識——那麼,你也知道,我想有人應該做個備份才對。
「穿上吧,」他說,「不要出聲,在陰影裡躲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