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點燃蚊香,扯開床頭燈,把旅行用鬧鐘放在聖經上。她取出睡衣,打開放牙刷及其他清潔用品的袋子。她拉上窗簾,關掉頭頂的燈,把衣服換下,五斗櫃上的鏡子很小,因此不會反映出她的身影。
年輕的一個表情有些不自在。「我們覺得他不是普遍的小偷。他居然自己沖泡了一杯阿華田,看樣子好像是在等妳。」果然,餐桌上有只杯子,滿滿一杯濃褐色的東西;我好想吐:有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進過我的廚房,開過我的冰箱,我的碗架,說不定還一路哼著小曲,把這兒當成了他自己的家。
「除非牽涉廣泛,我們不會那麼做。」丹尼說。
「妳一個人住?」大塊頭問。
「他是在等妳,」年輕警員在我背後說。
移民官員穿著墨綠色制服,宛如軍人,而他身邊果真有兩名軍人,身穿短袖藍襯衫。蕾妮之所以認為他們是軍人,因為他們佩有槍袋和真槍。他們都是年輕人,身材瘦削。一人手持棍子輕敲褲腿,另一人帶著一架小收音機貼在耳邊。
儘管氣溫很高,蕾妮依然交疊著雙手,左手放在右胸,右手放在從肋骨到腋窩的那一道刀口上。她現在經常都採取這種睡姿。
蕾妮住在夕陽旅館,房裡的壁紙是粉紅、藍色的碎花圖案;高四公尺半的天花板附近有幾個淺橘紅色的水漬。鋪白色床罩的單人床頭,掛著一幅切成兩半露出西瓜子的畫。床的上方有一頂蚊帳。床邊櫃子上擺了本聖經、一盒三星牌火柴、一盤蚊香,一盞燈,燈座是手臂高舉在頭上捧著燈泡的女人。她的胸部並未裸|露,身著開前襟的長袍。櫃子的抽屜裡還有兩盤蚊香。
「妳就是威爾福小姐?」他根本不等我回話便繼續下一句:「妳的運氣還真他媽的好!」這入有顆驚人的大腦袋,頭髮削得奇短,但沒有龐克的味道。
蕾妮開始厭煩了。她看看前座椅背的後袋,希望能找樣東西假裝閱讀,但是裡面沒有雜誌,只有緊急逃生說明。她在飛往巴貝多的七〇七班機上看過一本恐怖小說,可惜已經看完,而且留在那架飛機上了。這是錯誤;現在她沒書可看了。
最後她決定什麽也不|穿,赤條條的躺在床上等杰克出來。以往她最喜歡聞他淋浴過後的肥皂香,感覺他全身的濕滑,但是今夜她似乎祇是在等待時間過去而已,好像她坐在牙科診所的手術椅上,等待診斷,做一套例行的程序。
「哪一方面呢?」蕾妮說;她覺得他們好像在做廣播訪問。
其實這並不是新趨勢,而是蕾妮從她朋友瑤佳黛身上發現的,瑤佳黛在彼得街經營一爿舊貨店「冲激」,專售五〇年代流行的怪服飾:虎皮斑紋的短褲、手環、皮件。
他靠回椅中,整個人鬆弛下來。她通過了某種考驗。「以後我會告訴妳。」他的口氣彷彿還有未來可言。
「我們這兒大都是加拿大人。」他說:「美好的加拿大人。」
在她更年輕的時候,經常以格利斯沃的話題娛樂她的朋友,譬如,在格利斯沃換個電燈泡得動員多少人?答案是全鎮,一個人在換,十個人在看熱鬧,其餘的就在討論多點一盞燈有多浪費,多罪過。另一個答案是半個人都沒有;因為假使燈泡壞了是上帝的旨意,你說還能怨誰?壞就讓它壞吧。
「不過你絕不會做這種事。」蕾妮說。她的注意力開始集中。沒有金耳環,沒有木腿,沒有鸚鵡。她注視著他放在桌上的手,方手指,一雙木匠的手。
而現在她的表現正像一隻鵝,因此她的心情很不好,愛上丹尼實在不恰當,他的相貌不起眼。她甚至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麽樣,因為在手術前的檢查期間,她幾乎沒有正眼瞧過他。醫生是不需要特別注意的;醫生只有功能,他們是你母親心目中的乘龍快婿。這不僅不恰當,簡直荒謬。愛上醫生是中年已婚婦女或豐|滿護士才會做的事。這是「多倫多生活」報導的題材:粉飾了冷硬科學研究資料的軟調閒話。蕾妮受不了身陷這陳腐的情節。
但是現在的她卻在等丹尼出現(她永遠不知道他何時會冒出來,在她洗澡或挨靠著護士正要如廁時)。狗屎,經過她仔細一瞧,發現他連英俊都談不上。他的比例不對勁,身高和肩寬不相稱,頭髮太短,手臂太長,趨於瘦長。她往護士遞過來的面紙中忿忿的擤鼻涕。
「妳是加拿大人。」他以陳述而非詢問的語氣說。他大約六十歲,高鼻梁;有點像阿拉伯人。
之後他辛苦的和她做|愛,歷時良久,她聽得見他咬牙的聲音,彷彿在發火。他一直在拖延,等待她的高潮,認為這是在幫助她,她受不了這種施惠。她的身體癱軟無力,似乎已經被麻醉了。他鼓足全力掙扎、咬她,毫不溫柔的佔有她,試圖突破一具死亡的軀體。最後她總算瞞騙了過去。她曾發過絕不欺瞞的誓。
「這話該我們來問妳才對。」年長的說。
住在隔壁的中國老先生(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正在打掃庭院。屋子前院全鋪起了石頭,可以泊車。這表示街道不斷在增闢,不出幾年,就算我不想搬家怕也不行了。我的中國鄰居常在春天的時候栽種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其實我決定長住此地,就該向他請教一番才對。
「拉。」
年紀較輕的一個警員站起身,年長的端坐不動,祇朝我微微一笑,好像我是來參加面試的應徵者。
「他會追踪調查,」護士說:「他希望了解事情的進展,這是他個人的興趣。他說病人的態度是最有影響的,妳知道嗎?」
「啊,吸引美好的加拿大人。」
「對不起?」蕾妮說。這個問題令她措手不及,她認識的人從未問過她這種話。
「痛哭一場對妳有好處,」護士說:「妳算是走運的,有些人據說長得到處都是,剛切掉就從別的地方再送出來。」蕾妮聞言不禁想到吐司麵包從烤麵包機迸出來。
「妳才從墨西哥回來。」凱斯說。
「妳在幹什麼?」大塊頭驚問。
蕾妮總覺得這批人的漫無目標令她不安。這太像購物中心廣場上的青少年,更像一群暴民。她明白自己的確不在自己的家鄉了。她離開了家,遠走他鄉,這也正是她所祈求的。在這兒沒人認得她,她也不認得別人。她可以算是隱形人,也可以算是安全的。
洞口的鐵鍊終於放下了,蕾妮跟著其他人走向一架既小又像自製的簡陋飛機,蕾妮只好安慰自己,搭這種小飛機要比搭七四七安全。杰克說過一個有關飛機的笑話:以為飛機這種龐然的金屬物能飛翔是荒謬的想法;它之所以能飛完全是基於乘客的信念,它的墜落也是由於喪失信心。
蕾妮為「多倫多生活」雜誌撰寫懷舊文章時,認識了瑤佳黛,起先以為她是女同性戀者,繼之明白她只是古怪。蕾妮喜歡瑤佳黛是因為瑤佳黛敢她所不敢。她一方面敬佩這種勇氣,一方面認為它夠刺|激,生在格利斯沃這樣的地方,她其實是輕視保守的。
「如果這算是比較好,那麼壞的又是什麽?」蕾妮說完兩人都笑了。 蕾妮問他家在那裡。她認為這個問題不含勾引色彩。而他只是想找人聊聊天,殺時間。這倒也好,因為她也正有此意。目前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瑤佳黛口中的「那些」。不過她仍然衝動的想把頭鑽到桌布下面,瞧瞧他的膝蓋到底是什麼模樣
瑤佳黛戴金鍊是出於吝嗇,金鍊很便宜。她甚至沒有花錢買,而是到附近餐館的水槽搜尋塞洞口的塞子,用老虎鉗剪下上面的鍊子據為己有。蕾妮偶爾也喜歡寫根本不存在的流行,以便試探會不會因而造成流行。在她的文章登出來後的兩週,她發現平均六個女人中有一個會在頸項一串水槽中的鍊子。這樁成就帶給她一股奇異的愉悅,半喜半酸:為了不落伍,人們幾乎什麼事都肯做。
蕾妮從沒聽說過這個島。「挺不錯的,」她https://m•hetubook•com.com說。雖然手邊還有些例行的工作待辦,她卻已迫不及待了,這次,她純粹要盲目的亂飛。
飛機上供應的是裝在紙杯內的溫熱薑汁汽水和塑膠袋包裹的三明治。三明治由白麵包、牛油和薄片烤牛肉組成。蕾妮挑出其中的萵苣:她去過墨西哥,了解阿米巴痢疾的威力。
機位雖然只坐滿五成,蕾妮身邊卻有一位男士。他不是那個穿卡其布外套的人,那人坐在最前面看報。她身旁的男士年紀較大,膚色較深。他穿著深色西服,還配了領帶。吃不完的三明治收走後,他扯開嗓子蓋過引擎聲,對蕾妮說話。
杰克搬家後自然有一段真空。必須把這個空間填補起來。也許那個帶繩子的傢伙並不是闖入她家,而是被真空吸進來,就像受地心引力吸引似的。這也是一種觀點,妮想。
「在這兒如果你有四艘船,就不一定需要工作。」他說:「我收的租金已經夠生活了。以前我有工作,在美國農業部擔任農藝學家。他們派我來當顧問。我在這裡的工作是調查除了香蕉外還能種植什麼。我正在推廣紅豆。問題在於任何人都不希望這裡種植香蕉以外的東西。而他們又不肯派我去別處,所以我可以算是退休了。」
「選個小島吧,」他說。「選個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這裡好不好?我一個朋友去過,他說那地方很偏。」
蕾妮不知如何以對。她覺得他在開玩笑,但是不明白為了什麼。「那場天災嚴重嗎?有沒有人死亡?」她說。
「這大概表示你滿身都是銅臭。」她說。
「我就是如此這般的到了這兒。」蕾妮說。
「蕾妮.威爾福就是妳嗎?」
「當然,要是妳知道有什麼風吹草動,哪裡還敢出門。妳洗澡的時候拉不拉窗簾?」
蕾妮來自安大略的格利斯沃。這格利斯沃就是他們所謂她的背景了——其實說背景不如說布景來得恰當,一幢幢別致的維多利亞式紅磚屋襯著遠山上一片秋意深重的枯林。
她安穩的入睡和醒轉,傾聽著音樂,偶爾會有一輛汽車通過。她感到熾熱不堪,深信自己在打鼾,只不過她並不在乎。最後她終於墜入沈沈的睡夢中。
蕾妮覺得對方期望她問他處理的是那方面的公事,因此她乾脆不問。她認為他將是個言語無味的人。她遇到過這種擁有船的人,他們的話題只有船,提到船她就頭暈。「什麼樣的船?」她說。
回家的路上,兩人仍像情侶般的手挽著手。杰克冲澡時,蕾妮站在臥室裡,開著衣櫥的門不知道該穿那件衣裳,有兩件睡袍,黑色的上身是透明的蕾絲邊,紅緞的是兩邊開高叉,杰克送的。他老喜歡買這類東西,品味奇差。
杰克帶了香檳、鵝肝醬前來,吻了她的嘴。他坐在她的床邊,避免直視她裹著紗布的胸口和一大堆管子。他把鵝肝醬塗在餅乾上餵她吃。他要她的感謝。
準備要生產了嗎?這是醫生必用的玩笑式開場白,接著他戴上檢查手套。半小時後,一切就不再那麼滑稽了。
蕾妮本身是化解煩惱的專家,她在「潘朵拉」雜誌的「關係」專欄中曾特別指出,世間有兩種人脫不開煩惱的圈圈:一種是自尋煩惱的,一種是被煩惱找上門的;就像一個是老闆,一個是夥計。解決的方法很簡單,就是移轉注意力。她建議:研究研究對方的領帶,看看他的耳垂,注意他喉結上下滑動的情形等等,而妳的臉部始終保持微笑。這是對女性而言。同時她也向男士們諫言:假使你的她老是盯著你的喉結或耳垂打轉時,你就該趕緊變更話題了。
附近有雞鳴和狗吠聲傳來。室內的光線漸漸增強,她聽見隔牆還有另一種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明白是床舖的傾軋聲和女人無言的輕叫聲。現在這種聲音只能令她痛苦,那是過去的聲音,是與她已斷絕關係的聲音。趕快結束吧,她想。
薑汁汽水送來後他服下阿斯匹靈,把紙杯端給蕾妮。「謝謝你,」蕾妮說:「我的待會兒再吃。」她的藥捏在手中,不知道自己的態度是否太粗魯,不過他好像並不以為意。
「這張照片拍得不好。」蕾妮說,知道現在的自己比較瘦。
「去中庭餐廳吧。」
「真的?」蕾妮說:「很狂野嘛。」
「現在要怎麼辦?」她說,覺得口乾舌燥。她注視著他的胳臂,從手肘以下是光裸的,擱在她的手旁邊,手指環著她的手腕。她沒有看見她的手,似乎看見的只是一件不屬於她的怪物。那隻手在動:他正在輕拍她。
裝潢沒有特徵,類似英國式的鄉村旅社,花朵壁紙配上幾幅狩獵圖。天花板上的風扇增添了幾許愉悅氣氛。我們先從新鮮度有問題的牛油和麵包開始,然後是南瓜湯,這並不是北美人士所習慣的做湯材料。我的同伴……
「對不起?」蕾妮說。她必須十分專注才聽得懂此人的外國口音。她四下找尋明納博士,他根本不見人影。
蕾妮走進餐廳時,一名渾身晒成茶褐色的女人走出來。她的金髮編成辮子盤在頭上,穿著無袖紫紅色衣裳,別著一束橘紅色的花。蕾妮只覺得自己好蒼白。
飛機開始下降。蕾妮往窗外瞧,可惜外面太暗看不到什麼。她只瞥到一眼比天空黑的崎嶇地平線,飛機繼而以四十五度向下降,不久就接觸到地面。煞車時她的身體在安全帶下一彈,降落得太快了。
他們攀上山坡,經過一幢幢房屋。車頭燈照在兩旁巨大的枝葉上,紅色與粉紅色的花朵垂掛在她面前,有如高中舞會佈置的紙花。接著他們進入城裡較明亮的地區,街角全是人,而這些人並不行走,只是站著或坐在椅中。音樂聲從敞開的門口流洩而出。
「四處為家。戰爭之前我到過越南。後來去了哥倫比亞。」他依然含笑,只是目光比較專注,彷彿期待她有所反應,也許是敬佩或者至少是厭惡。
「此外還有一座堡壘,」他說:「英國人這方面最擅長。工業堡。英國人本來叫它喬治堡,不過我們的政府對每一樣東西都重新命名。」他召喚空姐要求給他一杯水。
移民官瞟兩名警察一眼。「妳要寫有關這裡的什麼?」他說。
蕾妮換了些零錢,等待一名疲倦的女性官員檢查她的皮包。蕾妮表示沒有東西需要申報。那名官員寒著臉在她的兩件手提行李上用粉筆做記號,蕾妮隨即穿過一扇門進入最大的建築物。
大塊頭隨意的打開櫥門,櫥裡杰克的兩套西裝仍掛著。
座椅是茶色的劣質絨布。兩名空姐身穿桃紅色緞質制服、白色小圍裙,有一個滿頭辮子,另一的頭髮全部往後梳。她們足蹬高跟涼鞋,在走道之間踉踉蹌蹌來回跑,飛機顛簸時就近扶住椅背,似乎十分習慣。
通常她捏造潮流的文章與介紹真正潮流的文字同樣合情合理;甚至更合理,因為她花的工夫較多。連編輯都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相信雖然蕾妮所言不實,遲早也會變為事實。彷彿她能夠預卜未來。
有些男人戴著茶壺保溫罩似的針織羊毛帽,蕾妮不懂他們如何忍受得了這種熾熱。計程車通過時他們紛紛轉過頭,有的揮手有的高叫,不過不是針對蕾妮而是衝著司機發出的。她漸漸感到自己的皮膚太白。這兒的黑人不同於我國的黑人,她提醒自己。不過他們看起來還算友善。
那輛警車很明顯,雖然它也和別的車一樣停在計時收費表邊上,沒閃號誌燈;不過隔了幾戶人家的關係,我不十分在意。
蕾妮相信自己太傻,也許帶點神經質。她不願變成害怕男人的女人。妳怕的是自己的死,她告訴自己,心理醫生會這麽告訴妳,妳自以為死之將至,其實早已經得救,妳應該心懷感激,情緒平靜才對,但是妳卻假想出一個怪物在騷擾妳。
回家途中她仍然抱持著以前的想法。她可以寫一篇文章:「癌症,流行新趨勢」。這是一個發生在你身上的事hetubook.com.com實,你現在不能不相信。你本來是一個人,陡然間變成了一項統計數字。她將會用這種方式開頭。死亡的滋味當然惡劣,不過它也可以在她認識的人之間蔚為風潮。或許她在這方面也領先了流行。
我不想動手術,她想。她相信兩件事:她根本沒毛病,只是天生倒楣,所以何必虛擲光陰?她有一種可能遭人刺傷的恐懼。她不喜歡一次被埋葬一小塊而不是整個下葬,這景象太像被分屍後裝在好幾只垃圾袋內。可以死亡但是不能遭到騷擾。她在八歲時從多倫多的報紙上首次看到「騷擾」這個字眼,至今偶爾還會想起它。
「一把摺疊刀就能把它撬開,」他指著窗子說。「妳該配幾把鎖了,那傢伙聽見我們進來,才從窗子逃走的。」
是杰克離開的那一天,我在五點左右回家。去了一趟市場,拎著購物袋和皮包,反正杰克已走,沒什麼要採買的,再說我左肩的肌肉一直痛著,缺少運動的關係。街邊的樹不再青綠,葉子落了滿地,黃的褐的,我想,不錯了,總算自己、還活著。
我們就會恢復正常的,她告訴自己,卻記不得「正常」到底是什麼狀況。她要求護士調整枕頭讓她躺下。
她拉開床罩、床單,仔細檢查床和枕頭下面,找尋野生動物的蹤跡。她解開蚊帳把它塞在床角,爬進白色的紗帳中,關了燈,爬到床的中央,不讓身體的任何一部份碰到蚊帳,她看見窗口透進來的灰色燈光,以及蚊香尖端的一點紅光。空氣溫熱而潮濕,她的皮膚比淋浴前更潮濕,床舖也泛著潮膩的味道。
「怎麼了?」我問:「出了什麼事?」
瑤佳黛身高一七五公分,顴骨突出,一如過氣模特兒,喜歡假皮短大衣。光顧「冲激」的女性年紀只有她一半大,多數穿黑色皮衣,頭髮染成綠色或紅色,有些人耳朵上別著安全別針。瑤佳黛的櫥窗內是一隻填充蜥蜴,身披貂皮大衣,坐在電動輪椅中,旁邊堆著一落假牙,上面插一塊板子,寫著:「如何拯救我?」有一次她在櫥窗内擺了根掛衣架,上面吊滿吹脹的保險套。
蕾妮又看看那隻手,他的手和手臂相連,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隔得不遠。她愛上了他,因為他是她得救後第一眼看見的人。這是她唯一想得到的解釋。
然而記憶並不是那麼容易消滅的。好比現在蕾妮看著床上的繩子,馬上想到格利斯沃的人會怎麼說:「活該,像妳這種女人,還會有什麽好下場,這是報應。」在格利斯沃人人都有報應,人人都活該。
「所以,妳真是運氣,」年輕警員小心翼翼的拎起繩子,這時候我才發現他不年輕了,眼圈盡是皺紋。
「我正在寫一篇旅遊報導。」她說。
她不知道他要求的是什麽,既不是讚美也不是赦免。或許他並未要求什麼,這樣也好,因為她已經沒多少可付出的。「那一定很有意思。」她說。這些年來的那麽多人物專訪她並沒有白寫,她不笨,知道如何適可而止,以免自取其害。有些人會為了失去控制的事情而墜入陷阱。
她不想談手術的事,卻又想不出別的事好談。也許,開刀的結果是良性的;也許,一打開來,發現已經蔓延全身,穿孔了,從裡面爛透了。而最大的可能是,她醒來時已經少了一隻乳|房。她似乎應該選擇尊嚴死的,可是她不願意;她根本不想死。
門外擠滿人潮,蕾妮跟著一名主動找她的計程車司機走。通常她會同他閒聊,打聽海灘、旅館、商店。但是天氣太熱,她跌坐進柔軟的座椅,任由司機在狹窄蜿蜒的路上疾駛、鳴喇叭。汽車的行車方向不對,蕾妮過了半晌才恍悟這裡奉行的是靠左行的英國規矩。
以前的她會將這個男人編入一段故事,在吃午餐享用甜點時說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對任何人提起。也許這是個沒有結尾的故事;也許它與個人太無關聯,她甚至不知道那個男人的相貌。她單獨走在街上時會以新的眼光注視男性;說不定是其中的某人,說不定是任何人。她又覺得敘述這個故事會令人以為她恨男人。
「這些是妳的照片?」大塊頭又笑。
蕾妮從未如此靠近細瞧過一個宗教狂熱份子。她儘可能挤出自然的笑。在海關之前最好不要惹毛這種人。她接受了乳酪泡芙。
蕾妮夠幸運的,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出走;從真實的生活中開幾趟小差。她的自由之身是最大的好處,而不斷的驛動也使她認識許多人,像凱斯就是其中之一。凱斯是她最近多倫多之行中邂逅的,凱斯祇能算一份合約,不是朋友,她在醫院時,認識的絕大多數朋友祇是一張有期限的合約。
「我要證明給你看。」我說。
蕾妮分不出他是否語帶譏諷。「我們並不那麼好。」她說。
「不,」他說:「我絕不會做那種事。」
他笑了笑才開口。「米。」他緊盯住她說。
「妳有任何東西,我們都收。」他笑嘻嘻的說,這次她明白他的用意了,她交給他兩元,然後又增加一元;說不定這是入場費。他向她道聲謝回到同伴身邊,兩人雙雙笑個不停。他們沒有糾纏其他通關的人。
是兩名警員,坐在餐桌旁,我潛意識裡升起一陣懼意,好像上學遲到,在樓梯口被逮個正著的情景。我發現他們既沒開抽屜,也沒開茶罐或咖啡罐。繼之一想,杰克早已把所有的剩餘物資全帶走了。這些本來是他的東西,他有權如此啊。
「我沒有這筆錢。」她說。
「我浴室裡沒窗簾,也沒窗子。」
他的意思是他拯救了她的性命,起碼暫時是如此,此刻他正拉著她的手,將她拉回人間。惡性的,蕾妮想。
這時輪到老婦人通關,蕾妮聽見她用高亢、滑稽的聲音說:「你找我麻煩,我的孫兒會要你好看。」這句話似乎發揮了功效,移民官果然立刻蓋下大印放她通過。
「寫得好一點。」他在她通過時對她說。她認為他是有意嘲弄,等待她的回眸一笑。然而當她扭過頭時,他直勾勾的瞪著前方窗外的跑道,那架飛機已經轉向,再度開始滑行。
她開始做惡夢,滿身大汗的醒來。她曾感到有人和她同床,似乎有一隻手臂、一條腿。
他的手在她的胸前摩挲了幾次,那隻壞的。接著他開始啜泣。她擁住他撫摸他的頭。
「妳這兒進出的男人很多嗎?」
「他偷了些什麼?」我說。
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睛是淺藍的。她發現了他的特點,他在執意保持中立態度。他的態度和她很相仿:有所保留。現在她的好奇心真的被挑了起來。
「我是作家,」蕾妮說:「記者,為雜誌撰稿。我在寫一篇旅遊見聞。」
洛馬大夫,也就是丹尼,對她很失望似的注視著她:其他女人想必也會說這樣的話。她覺得十分尷尬,因為不久之前她還自以為與眾不同。
「猜不出。」我好想坐下。
他根本不理會這個問題。「妳為什麽來聖安東尼?」他說,彷彿這麼做很奇怪。
她倏地醒過來,感覺似乎有一塊潮濕的布摀在眼睛和嘴上。她的臉貼在蚊帳上,透過帳子看到她的數字鐘,那一明一滅的點有如心跳。現在是早上六點。她夢見有人從窗子爬進來。
「男人,」他說:「我們這裡比較不那麼重修辭。」
開始登機時天色已暗。他們大約有十來個人,站在登機門注視飛機降落,其實那根本不算登機門,只是水泥牆上的一個洞,洞口橫著一條鐵鍊。航空服務人員是兩個孩子:淺褐色的少女大約十六歲,男孩戴著一副耳機,兩人不知道應該站在哪一扇登機門口,以至和*圖*書於一干人在幾個洞口前轉來轉去。一名戴太陽眼鏡的男子願意替蕾妮提照相機的箱子,她婉拒了。她不希望在機上和任何男人同座,尤其是一個穿卡其布外套的男人。
「我有拉窗簾,我沒有亂七八糟的男人進門,而且都關了燈才寬衣。」
這次輪到他失笑。「我把船租出去,現在它們都出海了。有時候他們也實在叫人吃不消。我不喜歡觀光客。他們永遠抱怨食物不好,不斷嘔吐。」
那人哼了一聲。「觀光,」他說:「這裡沒有風景。」他在她的護照上蓋個章,放她過關。
「沒事了,」他說:「是惡性的,可是我想我們全部清除了。」
「這個青年人很好,」護士說,杰克是好青年,一切合宜,一個懶於跳舞的高明舞者。
這麼說固然很對,不過那個男人確實存在;他差一點給她帶來意外。那一截繩子是物證,是某個變態者留下的。每一次她走進臥室都會看見它蜷曲在床上,雖然它早已不在那兒。
「我想我們快到了。」他說。
「很不賴的一個朋友。」大塊頭說。
窗外傳來尖銳的蟋蟀聲和另一種類似敲擊水杯的聲音。幾分鐘後又響起一輛汽車熄火的聲音,也或者是鞭炮聲。此外還有持續不輟的音樂聲。
蕾妮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她即將被人揪出去:說不定他以為她的藥瓶裡裝了非法藥品。
丹尼帶給她一本小冊子:「回答實際問題」。實際。這是誰寫的?像她這樣的人絕不願意推敲實際問題。性生活會不會受限制?她讀到。小冊子建議她去請教醫生。她考慮這麼做。
他伸手到外衣口袋取出一瓶阿斯匹靈,倒出兩顆,再把瓶子遞給蕾妮,彷彿遞的是香煙。蕾妮的頭不疼,卻覺得基於禮貌應該拿一顆。
「我想到暖和的遠方去。」
「顧問,」他說:「我一直在當顧問。這和聽令行事不同。」
她在半涼的水下淋浴,走出浴室時看見窗邊的牆上有一隻蜥蜴。
被單上整整齊齊的蜷著一根繩子,很普通的一根繩子:粗不細,灰灰白白,像一般的曬衣繩。
「是阿斯匹靈。」她說,結果他只是想賣給她一張聖安東尼警察慈善舞會的入場券。原來他是警察,不是軍人。蕾妮從入場券上弄明白了原委,他說的話她一個字都沒聽懂。
「失火了嗎?」我說,沒有跡象啊,一絲個火氣都沒有。
「你都做些什麼?」蕾妮愉快的問,同時放下湯匙。
他們「鬼混」過後,蕾妮做了烤乳酪三明治,兩人坐在床上吃,事情並不如她想像的美好,因為麵包屑和溶解的乳酪有不少落在床單上,杰克隨後返回辦公室。蕾妮洗了個澡,她的教養不准許在做|愛過後直接去看婦科醫生,而不先洗澡。
蕾妮習慣性的開始在撰文字,這也是為了打發時間:
蕾妮重新收拾好行囊,走到餐廳,點了一杯琴酒。她不敢久看遠方的海,海水藍得太不真實。餐館裡人不多,有幾個單身女人,也有卿卿我我的情侶和幾對平常夫妻,卻不見單身男子。男人不會單獨到餐廳,都去酒吧消磨了。蕾妮不敢東張西望,這是杰克走後,她研習出來的一個心得,如果她在這時候四處張望,必定會引來另一隻「孤燕」,因此,蕾妮祇顧端詳自己的手,祇顧觀察酒杯裡溶化太快的冰塊。
「我會沒事的。」她說,心裡卻不相信。
「我們只有薑汁汽水。」她說。
淺綠色的五斗櫃上有一瓶清水、一只杯子,和一張卡片,警告房客不可喝裡面的水。蕾妮打開抽屜。中間的抽屜裡是一塊綠色毯子,最下面的只有一枚安全別針。蕾妮一時之間感到她可能會在這房間住上一輩子。
「大概四分之一。」他溫和的說。
她聽說了在巴貝多會有兩個小時的轉機時間,便在機場女盥洗室裡把厚重的冬衣換下,改著輕便的棉衫。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一會,說實在,她長得相當不錯,五官端正。一身淺藍,面色粉|嫩,臉上的妝化得輕輕淡淡,她不想讓自己太顯眼,引出不必要的誤會;工作上的需要,她常是這麼對杰克說的,儘量不顯眼。
「家?」保羅說:「妳是指心在哪裡?」
他對她伸出手,她只好把阿斯匹靈換到另一隻手上。「祝妳此行愉快,朋友,如果有需要,歡迎與我連絡。大家都知道在那裡可以找到我。我叫明納,明納博士。有一種小魚也正好叫這個名字,我的敵人喜歡拿這件事取笑我!說我是一條池中小魚。其實這個名字源於法國。最早是海盜。」
餐桌上鋪著漿得雪白的桌布,酒杯裡插著摺疊成扇形的亞麻餐巾。花瓶旁邊靠著一張不能算是菜單的小卡片,因為沒什麽選擇。晚餐由三名穿淺藍圓裙、白圍裙、白帽的女侍端來。她們一句話不說,面無笑容;也許她們也正在吃晚餐,是臨時被召來的。
她坐在客廳,沒發生什麼事。現在她起身去臥房了,她正在脫鞋,關燈,接下來進入精采部分。
「妳什麽都不用做,」他說,「沒有人強迫妳,完全由妳決定。」他暫時打住,讓她知道他給她的另一項選擇是死亡,這不是複選。
「狂野?」明納博士說。
動手術的前一晚,杰克帶蕾妮外出晚餐,想教她高興一些。蕾妮並不想出去,可是連日來她一直覺得很氣悶,很煩惱,好久好久以前她曾對自己發過誓:不過三十,不准煩惱。信守這個誓言,做起來實在比說難。
日光的接觸是第一步暗示。他摺好報紙站起來走向她的桌位時,她絲毫不覺意外。
蕾妮笑著仔細注視他。她開刀前和瑤佳黛曾在街上玩過一種遊戲。隨便找一個男人,挑出他身上的特殊之處,眉毛?鼻子?或是身體?如果他是妳的男人,妳會如何改造他?剪短他的頭髮或淋濕頭髮?蕾妮也知道這是個殘酷的遊戲。瑤佳黛則不以為然。聽著,妳是在幫他們的忙,她說。
「一面喝著阿華田,」年長的大塊頭說。他帶笑的審視我的臉,那得意的模樣就像一個大人在對個割破腳的赤腳小孩說,「看吧,我早料到了!」
飛機誤點的事她已聽說了。這會兒她揹著包包和相機,在機場附設的攤位中間蹓躂;攤位上有手縫的黑布小娃娃、煙盒、貝殼面的化妝鏡、鯊魚齒做的項鍊、全身鼓脹帶刺的河豚標本、癩蛤蟆做演奏狀的擺飾等等。蕾妮發現那些癩蛤蟆居然都是如假包換的真品,要是過去,她早買下當個玩笑送人了。
身為觀光客的蕾妮換個話題。「你如何弄到四艘船的?」她說。
一開始他無法辦事;一切都太突然了,全部擠在這一天,醫生說了什麽,她說了什麼,手術的時間等等,一切都令他措手不及。她瞭解他是怎樣努力在隱藏他的震驚,他的怨恨,其實她也有同樣的感受。她想告訴他,如果太費力還不如放棄的好,可是他不會喜歡這種話。
「不,是我朋友的。」這些是杰克的照片,他原來要帶走的。
蕾妮走下飛機時,熱力如同厚重的天鵝絨撲向她的臉。機場大廈是一幢小屋和一座塔組成的。在跑道微弱的燈光下顯得灰撲撲的,蕾妮走近之後才發現它是黃色的。門口豎立著一塊銅牌感謝加拿大人的捐贈。加拿大政府居然會受到感謝實在奇怪。
樓頂,我自己的房門也敞著。房裡有人,不止一個,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還有笑聲,我猜不出是些什麼人,反正不是杰克,管他!鑰匙留在老地方——踏墊底下,可惜門框迸裂了,有鎖等於沒鎖。我走進客廳,裡頭仍堆著杰克尚未整理好的書箱,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穿過廚房門,我瞧見幾條腿、幾隻腳——腳上的鞋晶亮,腳上的腿交疊著。
蕾妮自稱是一名記者。她喜歡先表明身分,以免遭人誤認為祕書。男人表示他來自愛荷華州,名叫保羅。他不住在這家旅館,只是在此地用餐。這裡算是比較好的餐館。
「那麼你以前在那裡?」蕾妮說。
大塊頭一心要把過錯推在我身上,先是輕m.hetubook.com.com輕的擦一下,接著便開始為鎖,為單身住,為安全設施,大肆數落我。
她覺得任何人都應該看出它不可能飛起來。聖安東尼並不富裕,說不定購買的是其他國家報廢的飛機,然後用繃帶、鐵絲黏合起來。這就好像飯店之間的交易,大飯店把用過的肥肉轉賣給二流飯店,最後轉至販賣漢堡的攤販手中。蕾妮曾經根據這個主題寫過一篇文章。
生長在大地方的人,尤其像杰克那樣的,就認為格利斯沃充滿異國風味的原始魅力。蕾妮不作如是想;她儘可能不去回想,甚至她希望,格利斯沃祇是曾經出現過的一個分割點。
「他還會來的,」年輕的說,「照這種情况一定還會來。」
「不要參雜任何政治意味,」她說。「祇要在陽光下嬉戲,喝喝酒、打打球。」
蕾妮不知道這是否帶有某種暗示。她猶豫半晌才說:「沒有跟我同行。」
我把購物袋擱在桌上,走過去看窗口,窗戶移開了大的兩呎,白漆上有刮痕。
「你說的好像那是一塊派。」蕾妮說。
「你有工作嗎?」她說。
瑤佳黛的本名是瑤安。三十八歲那年改了名字,她的說法是:一個叫瑤安的人能做出什麽?太循規蹈矩了。她沒有把頭髮染成綠色,也沒在耳朵上穿安全別針,可是改名為瑤佳黛有異曲同工之妙。「好品味勝過一切。」瑤佳黛說。
這根繩子使我聯想到我們常常在玩的一種遊戲,好像叫做偵探或線索什麼的。你必須猜三件事:格陵先生在暖房,有把起子;普勒姆小姐在廚房,有把刀子;祇是我一時忘了信封裡封著的那個名字到底是兇手還是死者。而現在,我,威爾福小姐在臥房裡,有根繩子。
「那傢伙八成注意了妳好一陣子,」年輕的說,「他八成知道妳什麽時間回家,猜得出是誰嗎?」
蕾妮搬離格利斯沃之後不久就變成研究表面的專家。而格利斯沃最無從選擇的往往是現實世界的可笑。比方說,格利斯沃是最早使用合成纖維編織品的城市之一。
她在飛機散發出的高熱中踏上搖晃的金屬階梯。照相機背包的肩帶切進她的左肩和左胸的疤痕。每當此時她總是不敢低下頭看,深恐看到血從填充物中滲出來。其實那道疤痕不大,別人的遭遇可能比她嚴重。她運氣好。那麼她何以並不覺得?
凱斯無可奈何的點頭同意,照他的脾氣,這場舌戰絕不如此輕易善罷干休的,他必定是聽說了動手術的事,或許他連杰克的走也有所聞。他眼裡有著那麽一抹淡淡的哀愁,彷彿他想要給她一些什麼——憐憫?蕾妮最恨憐憫。
他看到蕾妮時覺得應該特別嚴苛才對,翻閱她的護照,不時皺皺眉。他戴著深度眼鏡,把護照拿遠一點,彷彿聞到什麽奇怪的氣味。
「你怎麼知道?」蕾妮說。
「我在安大略受過訓,」他說:「以前我當過獸醫,對羊特別有研究,所以對美好的加拿大人很熟悉。」他微微一笑。「他們以善心著稱。我們發生天災時,加拿大人捐出好多火腿和數倍楓葉金幣的收入。那都是為了救助難民。」他視之為笑話的放聲而笑,蕾妮卻不敢苟同。「難民從未見過這種火腿,」他耐著性子說下去。「他們很可能一輩子沒吃過火腿。啊,他們錯過了機會。」他又笑一聲。「這批火腿後來用在獨立紀念日的宴會中,慶祝我們脫離英國獲得自由。會中大夥還向加拿大人鼓掌致謝呢。」
「那是去年的事,」她說,「我們是老夥伴了,走吧,我需要調劑一下。」
「要不要攪和進動盪不安的加勒比海?」
「妳一定要去我們的植物園,」他說:「英國人在全世界建造一流的植物園。我們的這一座歷史悠久,維持得也很好。那兒還有一座小型博物館,妳一定要去看看。有不少印第安人做的陶器。他們的手藝不太精緻。博物館值得參觀。」
她以左手撫過完整的胸部,這是她每晚必做的事情,從表面什麼都摸不出來,可是她已經不再信任表面。她刷了牙,用牙線清除污垢,防止蛀牙;拿瓶裡的水漱口,水中含著融化冰塊的味道,有如冰箱内部,又有一點像是抹布的氣味。
「那麼他稍後會來嗎?」明納博士說。他焦急的俯視著她,蕾妮明白這是關懷而非意圖不軌。她揹好照相機對他淺淺一笑。
繩子本身是無辜的,是有用之物。她不知道他是否想用繩子勒死她或者只是綁住她。他不想喝醉,冰箱裡有啤酒和半瓶酒,她相信他一定看過酒,才會選擇阿華田。等他完事之後他會向她道歉,解開她,回家去陪伴妻子兒女,蕾妮相信他一定有妻兒。
「令人著迷。」蕾妮說。
「我有許多妳可能用得上的統計數字,」他說:「例如失業率。或者妳對植物園較有興趣?我很願意陪妳去,我對植物特別喜愛。」
「這裡的船很便宜,」他說:「你可以從死者、患心臟病的退休股票經紀人手上買到。此外還有船主的問題。」
杰克有些坐立難安,他是健康的人,健康的人在病人面前都會尷尬。她揣測自己的氣味恐怕不太好,腐爛的氣味也許正從紗布下面隱隱透出:活像不新鮮的乳酪。她希望他趕快走,他也想離開。
「等我幹嘛?」我問。
蕾妮認識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她是趕時髦之輩,可是她卻自視為旁觀者,也喜歡這種身分;她發現從雜誌上看到的那些名人都有典型的姿勢:咧著嘴一副諂媚神情,雙臂伸展,兩手攤開表示沒有藏武器,頭往後仰,露出咽喉供利刀斬過;一種付出,一種暴露。她對他們毫無羨慕,只覺得難為情,因為就算他們成功卻依然那麽急切,氣急敗壞。骨子裡願意做任何事,甚至願意拿大頂,只要能引人注目就行了。她寧可做一個寫文章介紹這些人的人,而不願意成為他們的一份子。
大門敞著,在這種大熱天實在不大恰當。樓下住的是個像房束,卻不是房東的老女人,養了一堆貓。為了讓貓兒們進出自如,她老愛把大門留一條縫隙開著。杰克管它叫「貓洞」,他始終還麼叫的。
「晚上更衣的時候拉不拉窗簾?」
「如果我是妳就不吃它。」他說。
「是啊。」
「它的確粗鄙,」瑤佳黛說,「但是這世界不也一樣,妳懂我的意思嗎?至於我,我很自在。稍事深呼吸,一頓天然穀物早餐。如果我是未來潮流所趨也沒辦法啊!」
「這是我的孫兒,」她說。她敞開外套露出下面的橙紅色運動衫,上面以紅字大大的寫著「和平之主」幾個字。
保羅咧開嘴。「我大部份時候住在船上。」他說:「在聖安東尼,那裡的港口比較好。我過來洽談公事,只停留兩天。」
「你沒有割光,我應該覺得如釋重負才對。」蕾妮說。
「你是上天派來的,」她說。這兒的食物不可思議。沙拉和豆。她高興看到他,一方面卻又心不在焉。她不希望丹尼這時候帶著實習大夫們跑進來巡房。
蕾妮可不想表露自己的無知,但是他一經對她笑著,希望她問,於是她稍微退讓,提出了問題。「人們偷竊自己的船,以便收取保險金。」他說:「然後再把船出售。」
「隔得這麼遠坐似乎有點愚蠢,」他說:「這兒除了我們好像沒有別人。我加入妳可以嗎?」蕾妮說可以。她根本無意釣這人,也沒有勾引過男人。只不過此刻她沒有不禮貌的理由。
她總算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希望沒有放聲尖叫而打擾到旅館的房客。她在流汗,而且雖然有蚊帳,還是被蚊子咬了幾口。她左肩的肌肉又開始痠痛。
蕾妮決定不向他打聽餐館、網球場。她向他道謝,表示等抵達目的地之後再決定。
蕾妮莞爾一笑。「喔,一般的內容。你知道,飯店、觀光之類的題材。」
丹尼露出縱容的笑,任由她發洩。
我對他產生了刻板印象,她想;有如一隻鴨子或小雞。她了解何謂刻板印象;一度她曾因為缺錢用而替「貓頭鷹雜誌」寫了和*圖*書一篇人物專訪。此人堅稱只要你在小鵝破殼而出時守在一旁,他就會跟隨你到天涯海角。蕾妮當場笑了起來,因為那人似乎認為被幼鵝跟至天涯海角十分浪漫。
那晚,杰克帶她上凡登斯用餐,這對於他已經是超出能力範圍了。兩人坐在室内的林蔭下,起初他執著她的手,過一會才放開,他點了一整瓶酒,不停的勸她喝,也許他認為如果她醉了,煩惱也就沒有了,一醉真能解千愁?不然。
烤牛肉送到時蕾妮再也編寫不下去了,牛肉老似牛皮糖,覆滿臨時調製的肉汁。青菜也都過了頭。這種食物只有在飢餓狀態下才會吃。
那天的早晨她做了一些例行工作,一年一度與婦產科醫師之約,同時繼續寫有關金鍊子裝飾品的故事:你可以花幾毛錢在平價商店買到,長度任君挑選,隨意戴在身上的任何部位:手腕、頸部、腰部,甚至還可以創造效果的戴在足踝上。這是皇后街上的新趨勢。
「我們這裡的跑道很短。」他說:「以前我曾經試圖改善。我本來是觀光部長。」他又是咧嘴一笑。「可是首相有其他優先待辦的事情。」
「倘若我能預知未來,」蕾妮對一名男士這麼說(此人不斷提議要和她共飲一杯),「你想我會浪費時間在描述女人的唇膏顔色、裙長、鞋跟高度、塑膠或金屬飾品上嗎?我只看見目前表面而已。」
「不,我現在的生活太乏味,需要調劑。」
飛機完全停止了,走道上擠滿乘客。「很高興認識你。」蕾妮在他們站起身時說。
「速度相當快。其實我有四艘。」他揪著她說,現在她應該表現得怦然心動才對。
她的左臂麻木而無知覺,想動卻動彈不得。於是她改為移動右手,這才發覺有人握著它。她扔過頭勉強撐開眼皮,看見遠處有一個男人的影子。是丹尼。
「那就將就了。」他咬著牙咧嘴而笑。「這句話在我國很管用。」
可是她並沒有問,只問他,「你切掉了多少?」由於她愛他而他未曾覺察,她的語氣不甚對勁。但是他似乎不在乎。
「長得不像妳。」
其實並沒有同伴。像這種活動必須要有同伴,讀者若是知道你單獨跑到餐館用餐會覺得太喪氣。他們想看的是歡樂,甚至幾絲浪漫,還要了解酒單的內容。
蕾妮錯過了晚餐時間。她在櫃台等他們為她佈置晚餐桌。在她看不見的角落,一盤銀器落到地上,傳來陣陣壓低的爭執聲。十五分鐘後一名女侍走過來,一本正經的宣佈蕾妮可以進去了,彷彿這是一場審判而非一頓晚餐。
那個女人露出雪白的牙齒對她微笑,以一對湛藍的圓眼凝視她。「嗨。」她友善、不集中注意力的目光令蕾妮聯想起假日飯店餐廳部的女領檯員。她的笑容維持得太久。蕾妮不禁猜測是否認識她,繼而鬆了一口氣,相信自己不認識她,同時回她一笑。
「那是個壞蛋,」她說:「千萬不要和那人扯上關係。」她把一袋乳酪泡芙遞給蕾妮,雙眼從騎師帽下打量著她,滿臉風霜,八成有七十餘歲。但是那雙眸子明亮銳利,狡猾機警,一如兒童。
「是的。」蕾妮說。
明納博士笑了。「這很普通。」他說:「其中有些家族還很德高望重呢;他們和英國人通婚。妳有先生嗎?」
蕾妮想起左手還捏著阿斯匹靈,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總不能扔掉它。她打開皮包把那顆藥和自己其餘的阿斯匹靈放在一塊兒,帶棍子的軍人向她大搖大擺的走過來。
年長的騰起身,廚房的空間立刻少了一大半。「隨便看看,」他的口氣有幾分權威性的得意。他走過我,先進客廳,再進臥室;我暗自慶幸還好早上鋪了床:這一向我經常是不做這件事的。
「妳先睡一會兒,」他說:「我會再回來。」
年長的一個哈哈大笑。年輕的不笑,「不是失火,」他說。「她聽見妳這裡有腳步聲,她知道絕不是妳,因為她親眼看見妳出門,而且她也沒聽見任何人走上樓來。那個人撬開了妳廚房的窗戶。」
十一點半,杰克居然回家了,目的是想「速簡鬼混」一番。這倒也好,因為她喜歡他帶給她意外之喜。當時的他還相當富有想像力。偶爾他會不走大門,攀防火梯上來,從報紙剪字下來拼湊成猥褻的信寄給她,假扮成瘋漢,他還會躲在壁櫥裡突然攻擊她。除了起初的震驚之外,這些遊戲都未曾嚇倒過她。
警察離去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把門鎖修好,加強窗戶的鎖。可是她仍然擺脫不了被人監視的感覺,即使單獨待在窗簾拉攏的房裡,還是有這種感覺。她總覺得有人趁她出去時潛入家中,不碰任何東西,只是研究她的碗櫃,開開她的冰箱,分析她。房間的氣味也變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他人望遠鏡下的移動目標。她甚至聽得見無聲的評述:她現在在剝豆,她在煎蛋捲,她正在吃飯,她在洗碗。
大塊頭使壞的笑著,他自以為很瞭解單身女人,我忽然火了起來,便解開襯衫,露出左肩,褪下胸罩的肩帶。
蕾妮認為這個男人會拒絕改造。一方面因為他太老了:他已經超過做傻事的年齡。蕾妮相信他起碼有四十歲。他的皮膚晒得很黑,眼角有發白的皺紋。他蓄了點鬍子,頭髮遮住耳垂,後面剛好到領口;稍嫌零亂,彷彿是用廚房的剪刀胡亂剪的。他穿著短褲和黃色T恤,上面沒寫任何字。蕾妮很贊成這一點。以前她喜歡有字的T恤,現在覺得平淡無奇。
蕾妮從麻醉中醒轉時,起初什麼感覺都沒有。她睜開眼看到綠色的光,旋即闔上眼皮。她不想往下看,以免看到身上少了一部份。她閉著眼睛仰躺著,發現自己醒了卻不願醒過來。她還發現居然希望死在手術檯上,只是早先並未承認這件事而已,她聽說有人半途休克或是對麻醉劑過敏,這並非不可能。
「讓她通過,老兄。」一名警察嚷道,但是移民官不理會他。他仔細揪住她,再看看相片。「妳此行的目的是什麼?」
杰克照常以略帶詼諧的口吻閒聊著,以往這是她最欣賞的,現在不知怎麽的,她竟想到了杰克的手指:他用左手輕輕的握著酒杯頸,可是指節全泛了白。她覺得他的眼從她臉上滑開,滑落到她前胸的第一顆鈕釦;然後彷彿是一個界線,一個禁忌,又重新回轉到她的臉上。她想,他也在幻想啊。
「妳到這裡來做什麼?」他怒瞪著她,瞳孔被鏡片放大不少。
她一心希望表現得不在意,一心希望讓他也覺得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毫無改變。鏡裡映著她的身體,她無法想像隔一個星期,或者僅僅一天,這副軀殼上會少掉某樣東西,不完整了。
他走到廚房門口要求再來一杯咖啡,一名女侍端了過來,順便給蕾妮送來一盤綠色的東西,然後到那名男士的座位坐下,把他未吃完的甜點解決,一面吃一面投給他惡毒的眼神。他的背對著她,所以沒看見她。
「他的確是我的孫兒。」婦人又說,知道蕾妮有點懷疑。
蕾妮的前面站著一名不足一五五公分,穿假皮外套、戴黑羊毛騎師帽的女人。這時她轉過身望著蕾妮。
「妳有個好鄰居啊,」年輕的說。這小伙子看來像高中體育老師或是浸信會的教友,廿二歲上下,熱誠有加。「我指的是接下那個,」他說,「是她撥的電話。」
「這算是私人問題嗎?」蕾妮說,她開始吃甜點,味同加了糖的蠟。
蕾妮撥弄著盤中不知名的蔬菜,環顧室内,餐廳裡只有她和另一名客人,坐在遠處一角閱讀報紙。他的面前是一盤類似萊姆果凍的東西。他翻了一頁對她淡淡一笑,蕾妮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食物。她喜歡傻瞪某一目標,但不喜歡被發覺。
「牽涉廣泛,」蕾妮說:「我一向不作興此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