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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長夜

作者:瑪格麗特.愛特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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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蕾妮其實沒有遇到過。她很難集中注意力,雞尾酒中的蘭姆成分太多了。蘿拉竟然又點了一杯。
然而後來她始終想不起他到底是怎麼說的。也許他說的是:我要當那個敞開妳的人。
我們家的高尚源於祖父,他本來是醫生,而且是一位擁有地盤的醫生。祖母告訴我,他曾經開著快船穿越暴風雨,切開產婦的肚皮把嬰兒弄出來,再縫合肚子,他曾用普通鋸子切除一個人的腿,打昏一個人,只因為沒人壓制得住他,烈酒也不管用,他冒著生命危險進入穀倉制伏一個端了獵槍亂開的瘋子,此人已經轟掉他孩子的腦袋,揚言還要繼續幹掉其他人。祖父拯救了那一家的其他孩子,他們後來都住進孤兒院。祖母則怪罪他們的母親,因為她離家出走了好幾個月。沒人肯認養這種父母都有問題的孩子:大夥都知道精神病的遺傳隱含在血液中。那個男人被送往「瘋人院」,後來那個地方才正名為精神療養院。
「我們有夸盧。」老闆在她付錢時說。
母親不肯給我家中的鑰匙,怕我會遺失。上星期她終於發給我一把,我卻讓它掉進暖氣管。她們紛紛拍著眼睛,一副筋疲力竭的模樣。
「沒有酵母酪。」女侍說。
「份量不拘,」那人又說。他是個留著賭徒式鬍鬚的矮個子,禿頭,粉紅色袖子捲至肘彎。「妳不需要醫師處方。把它帶回美國,」他以狡猾的眼光揪著她。「可以賺點錢。」
「我唯一痛恨的就是警察。」蘿拉不待兩人走遠就說:「他們全在做生意,而且佔便宜。妳有沒有被警察攔下來過?超速或其他原因?我是指在家鄉,這裡倒是不太管超速的問題。」
「妳的手就在手臂前面。」我說。
蕾妮說是的。
蘿拉點了第二杯甜雞尾酒。蕾妮的那杯才喝到一半,不過也跟著再點一杯。
「嗯。」蕾妮說。
側寫的本意是指從側面看一個人的鼻子,她寫道,而現在的意思是追根究底觀察一個人的鼻子。
保羅不說一句話,一些保持中立。蕾妮真正的問題並未獲得解答,她也看得出不可能有解答。
她進入浴室預備刷牙。洗臉槽裡有一條起碼二十五公分長的蜈蚣,有無數隻腳,血紅色,尾部有一對尖叉,或者那是頭部。牠在光滑的瓷面掙扎著往上爬,落下去。牠看起來有毒。
海邊並非旅行指南上所介紹的那麼晶瑩清澈、白沙遍地。它狹窄、佈著碎石和凝結的污油。污水管一直通向海中。蕾妮跨過它往左邊走。她經過一處遮雨棚,一艘船,三個男人在那兒到魚頭,把魚身扔進紅色塑膠袋,其中一人提起魚對著蕾妮笑。她搖搖頭。她可以拍張照片,寫一段捕捉海鮮,生活簡樸的文字。但是這樣她就得買一條魚,她總不能拎著死魚在外面跑一整天。
她向櫃台買了一份皇后城地圖和一本觀光客指南。「聖安東尼和聖阿卡錫,」手冊上面寫著:「陽光下的雙島風光。」封面上是一個站在海灘笑得很開心的白種女人,她身邊坐著一個頭戴大草帽的黑人,遞給她一杯椰子汁。他注視著她,她盯著鏡頭。
「為什麽?因為我不再有『性』趣?因為我不再相信你有『性』趣?」她說。
「我們能供應的。」女侍異常耐心的說。
她們坐在「浮木」旅館院子裡的白桌旁,桌上插著一頂金屬遮陽傘,蘿拉背對著陽光,蕾妮坐在陰影下。其他的桌位坐著一些晒得通紅的白人,此外還有一對男女似乎是印度人。侍者不是黑皮膚就是棕色的;院子盡頭的一棵樹上開滿紅花,花朵巨大,周圍有十幾隻蜂鳥上下飛舞。院子下面是一堵蜿蜒的石牆,海浪在牆外拍打,一陣清風自大西洋襲至。它的右面是蕾妮去過的海邊,此刻沒有一個人。
「好啦,」他說,「就算它是世界末日好嗎?」
蕾妮走向山上,前往聖安東尼的教堂。旅行指南上說這是僅存的最古老教堂。四周圍有座墓園,以鐵欄杆圍住。墓碑傾斜,長滿爬藤植物。草坪上有一幅海報:亞立是王。上面有一個面團團如佛祖的男人相片。臉部被紅漆塗掉了。
「噢,得啦。」蕾妮說。
他把右手握成拳伸向她。她回他一笑,不明白他想幹什麼。他可能既聾又哦,而且喝醉了。蕾妮霎時間覺得自己跨越了一條線,置身於火星。
蕾妮知道他在找她。她揮揮手,他舉步向她們走過來。
蕾妮回到房間鎖上門,在床沿坐下。半晌之後她打開皮包,從拉鍊隱藏的小袋内取出蘿拉交給她的面紙,裡面是五支捲得十分高明的大麻,正如她所料。她很感激。
「不是為了他,」保羅說:「而是為了妳。」
「真的?」蕾妮說。
那是整整一週。他們彷彿身在烏托邦中,手牽著手在街上散步,下午做|愛,厚重的木板窗遮蔽了陽光,他們被跳蚤咬,無論什麼事都有趣,他們在路邊買奇形怪狀的蛋糕、油炸物,毫無顧忌的大吃。他們看見小公園竪著一塊牌子,上面寫道:凡在公園坐姿不雅者將受罰。不可能是這個意思,蕾妮說,我們一定譯錯了。什麼叫做坐姿不雅?他們晚上走在擁擠的街頭,既好奇又無畏。
「洞裡住的是什麼?」蕾妮說。
女侍走過來,蕾妮點了酵母酪和新鮮水果。
蕾妮不懂他怎會知道。他不等她開口又說:「咱們這裡不需要妳。」
蕾妮望過凌亂的桌面,看著同樣凌亂不堪的比。她比蕾妮大十歲,皮膚泛黃而不健康,眼下有眼袋,煙一支接一支的抽,咖啡喝個不停,她穿著綠色的衣裳,顏色根本不適合她。她是一名優秀的記者,在成為主編之前得過不少獎,這時她正在傳授蕾妮如何窺伺別人的藥櫃。一位成功的女性。蕾妮回家後閱讀自己寫好的部份,知道它的確是真實的故事。她把稿紙撕掉重新提筆。
「酒錢誰出?」蘿拉故作天真的問。
蕾妮接過那張紙;只是一份單純的海關通知。不需付款,也不複雜。「我為什麽不能直接交給海關?」她說:「誰都可以處理。」
「所以他不能回聖阿卡錫。」蘿拉說:「他今天要發表演說。她等於是和我們住在一起。她今年八十二歲,心臟不太好,那裡沒有大夫,妳知道。而我得馬上離開。」她居然一副泫然欲泣狀,可能嗎?
教堂內部空無一人,感覺像是天主教堂,但是缺少紅燭,蕾妮聯想起墨西哥的聖母像,有穿紅衣、白衣、藍衣或黑衣的;你任選一個,根據需要去祈禱。黑衣聖母是為了祈求失物。聖母的裙角镶著錫質的手臂、腿、兒童、羊、牛、豬,感謝她協助祈求者尋獲失物,或是期望能找到失物,她當時覺得很離奇。
但是她沒有痊癒。她出院回家,不過並未康復。她渴望再生病,好讓丹尼再照料她。 她為自己訂了一個計畫:活動表與目標。她抬起左臂,用手臂壓牆壁,鍛鍊左手的肌肉,左手每天擠壓一個海綿球二十次。她和杰克一道去看喜劇電影,提升自己的情緒。她又開始打字,一次一頁,重寫未完成的文章。她重新學會梳頭和扣釦子。她在做這些事的同時想到丹尼也在注視她,讀許她。很好,他會這麽說,妳現在會扣釦子啦?妳會梳自己的頭啦?對,去看輕鬆的片子。妳的情況很好。
「沒有。」蕾妮說。
她把自己的衣物回想一遍,可選擇的不多,因為她只收拾了最簡單的行囊。
「蘿拉是你的朋友嗎?」蕾妮出去後問,兩人穿過浮木旅館濃密的草皮。
另一名警察失聲而笑,笑聲高亢。
「啊,他的名字正好叫王子,真的,而剛才妳見到的人叫馬頓。他是競選經理。」保羅說,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態。「他們是本地的共黨化身,因此時時把和平掛在口中。」
「妳今晚幾點跟我見面?」一個男人在她身後說。她沒理他。
「好極了,」主編說,「也該有人勇敢的說句公道話了。」
「了不起是推推打打,」保羅說:「不致太嚴重。」
他們穿出環繞浮木的森林。有些樹木倒在地上,根部外露,還有許多巨型羊齒植物。
保羅不慌不忙的走過來,他從來不匆忙。他把喝了一半的酒放在桌上後落座。他面帶微笑,但是蘿拉沒有注視他。
「如果我變成那副德行,把我帶到曠野槍斃算了。」第三位姨媽說。 那時我唯一的念頭是如何離開格利斯沃。我不希望像母親一樣被困住。雖然我敬佩她——人人都對我說她有多麽值得敬佩,無異於聖賢——仍然不願意仿效她。我不要擁有一個家,也不要當母親;我毫無這方面的野心。我不想擁有或繼承任何東西。我甚至祈禱過不要變成像祖母那樣,現在我想我是不可能像她了。
蕾妮考慮著兩種可能。她可以捲起裙襬塞進內褲,讓每個人側目;或是打濕衣裳,一整天發出海草的氣味。她採取了妥協的辦法:牛撩起裙子塞進腰帶。反正它還是會濕,船主在海浪打中她時笑得很開心。他伸出長手把她拉上去。引擎啓動後,五、六名兒童嘻嘻哈哈的游到船邊,攀住木梯爬上船。
「幫幫忙,」她說,「男生難道都不哭?我們有辦法讓你開口。」她舔他的另一邊耳朵。「你病得不重,」她說,一面解開他的襯衫釦子,把手滑進去,「像你這麼壯的人不可能生重病。」
「我們從觀光局領來的,」櫃台後的人說:「這是唯一的一種」她是英國人,身分可能是經理,也可能是老闆。蕾妮對這種敢於穿粗跟鞋、鮮綠色毛織裙而不覺醜陋的女人,一向有些膽怯。大廳的椅子和髒兮兮的盆栽一定也是她的傑作。蕾妮羨慕對醜陋渾然不覺的女人:她們佔盡了便宜,因為她們不會難堪。
「相信我,」蕾妮說:「我不是故意跑的。」
蕾妮買了些驅蟲劑,他不太起勁的按著收銀機。他對她已失去興趣。
蕾妮並不滿意這種說詞。她要的是肯定的實情。這樣她才能採取下一步行動。她無法忍受懸疑,吊在半空中、半生半死、渾然不知。
「請你摘下眼鏡好嗎?」她說。
「什麼樣的麻煩?」蕾妮問,不知道是否能劃到提早回去的機位。
我第一件記得的事情是站在祖母的房裡。微弱偏黃的冬日陽光從窗口透入,一切都清潔異常,我渾身冰冷。我知道做錯了事,但是不記得是什麽事。我在哭,雙手抱住祖母的腿,不過我並沒有將它們當成腿,而視為從頸部到裙襬的一個整體。我覺得自己正在生死邊緣,只要一鬆手就會栽下去,我祈求的是諒解,但她卻把我的手指一一分開。她在微笑;她為了沒有發怒而自得。
之後她畢業了。有幾名編輯告訴她,她可以隨心所欲的寫任何文章,法律不會禁止,但是他們也沒義務付她稿費。
桌布下面的桌子是灰色的。今天的餐巾不是亞麻布而是黃色餐紙。蕾妮四顧一番,未看見保羅。不過,旅館的人倒是多了一點。一名獨坐的白種老婦人,一家印度人,母親和祖母穿著紗麗,小女孩穿洋裝。蕾妮的餐桌幸好和老婦人之間隔開一張。她看起來似乎是加拿大人。蕾妮並不想聊風景和氣候。三個小女孩在室内打轉嬉鬧,女侍也逗著她們玩。
「王子?」保羅說:「也不完全是。分分合合的。他在搞政治,她沒有。」
他站起身,預備立刻離去。「蘿拉怎麽辦?」蕾和*圖*書妮說。她不想和蘿拉一塊兒回去,可是抛下她又不太禮貌。
起初的情況也是如此:不複雜,沒有愛情。她認識杰克時並不想戀愛,戀愛好像赤腳在佈滿碎玻璃的街上跑步,它是愚行,能夠毫髮不傷的通過純屬運氣。它又好像午餐時間在銀行裡脫衣,別人因而對你多少有些了解,你對他們卻一無了解,於是他們勝過你一籌,它使你曝光、軟弱、易於被洞悉、滑稽。
「不抽,謝謝。」蕾妮說。
丹尼核對一下日程表,瞧瞧手錶,然後帶她到他辦公室下面的購物中心喝咖啡,順便曉以大義。這將是她生命中的第二階段,和第一階段不同,她無法再視一切為理所當然,不過這樣也許更好,為她會把生命當成財禮而更加珍惜。好比重獲新生。她不可以再覺得生命已結束,因為離結束尚早。
午餐的決定十分正確。蕾妮叫的乳酪三明治是烤焦的,果汁是罐裝的。果凍吃完之後,她取出皇后區域的地圖,略帶絕望的搜尋著;不快的覺得已經差不多看盡一切了。港口那兒還有一塊暗礁,可以乘船去參觀,旅行指南上有一張熱帶魚照片。看樣子沒多少希望,不過至少可以寫它幾段文字。
蕾妮可不想讓一名八十二歲祖母的死歸咎於自己。除了答應之外她能說什麽?「妳太多疑。」杰克曾經對她說過。
蕾妮不喜歡被人冠上這種假設,歸類為「你們這種人」。她受不了蘿拉的自以為是,她覺得自己沒有童年又不富裕,所以比他人高一等。蕾妮決定施展一下從未失效過的一招。她的身子向前靠,摘下太陽眼鏡,凝視著蘿拉圓圓的藍眸,那對眼睛顯得苦惱而又暗藏著欣喜。她對蘿拉說:「妳為什麽要這麼積極進取?」可是她心裡卻覺得蘿拉恐怕不吃這套。
「暴風雨。」
因此你可以自行選擇,是否要獲得別人的尊敬。假如你的家庭不高尚,你仍然可以努力博得尊敬假如家庭高尚,你就應當繼續維持傳統。維持的不二法門是不做異乎尋常的事。
她自己的衣服高及頸部。雖然無袖,卻已經覺得太熱。她眺望著藍色的海洋,明知有多少垃圾倒進去,卻還是渴望能泡泡水。她開刀之後還沒游過泳。她尚未找到合適的泳裝;這是她的藉口。她真正的恐慌是疤痕會在水中裂開,像拉鍊一般扯裂,然後她會從裡面翻湧出來。之後她會看見丹尼為她開刀時看見的她,躺在床上宛如一尾剖開的死魚。這正是她愛上他的理由之一:他了解連她自己都不了解的一部份,他知道她的內部狀況。
蕾妮沒料到這一幕。她也無法打死牠,用什麽武器才好呢?也沒有噴霧藥可用。這玩意兒酷似她惡夢中出現的怪物:她胸口的疤痕像生了寄生蟲的水果般裂開,爬出一隻蜈蚣。她回到臥室坐下,緊握住雙手阻止它們發抖。她拖延了三分鐘,再強迫自己回浴室。
母親和姨媽所描述的祖父就不太相同了,而且她們從不在祖母面前說。這些故事多半是關於祖父的壞脾氣。她們年輕時只消他嗅到一絲不端正的氣息,就要脅以馬鞭伺候。他自認為慈悲為懷,因為他不會像他父親一般,每週日讓孩子們在長椅上坐它一整天。無法想像一個在午睡中絕不能受打擾脆弱如雕像的老人就是這些故事的主角。母親和祖母照顧他,與照顧我的方法如出一轍,高效率而周到;只不過對我的態度較為愉快。她們在他的葬禮中哭得十分傷心。
蕾妮終於在八點鐘醒了。她躺著聆聽音樂,樂聲似乎是從樓下傳來的,她覺得舒服多了。過了一會兒她摸索著離開床,貼住窗台注視外面的陽光,光線雖強不過並不熾熱。下面是水泥地面的院子,她大概位於旅館後面,有一名婦女在桶裡洗床單。
「你在吃醋,」蕾妮說,「你巴不得能有那一口牙齒,他很能幹。」
他們同居後協議採取開放式的關係,這句話她必須解釋給丹尼聽;不過此時她恐怕已經解釋不清。
她何時會落入死馬當活馬醫的階段?她不希望被視為瘋子,也不希望被歸為病入膏肓。
「我不能,」母親說,「有時候她幾乎要待上一夜。」
蕾妮等到船停下來。他們現在的距離尚遠。二十碼外的海浪撞擊著一堵無形的牆,每一波把船抬高一次,在兩次波浪之間船又下沈,直到他們距離暗礁只有一呎之處。這是幻象,蕾妮想。她一向相信管事的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而這些人絕不會做過於危險的事。她不希望珊瑚突然戳破船身。蕾妮往下看,水中佈著細砂,還有紫色的珊瑚。一條虎斑條紋的魚從附近游過。
「等一等,」蘿拉說:「麻煩妳給我看一看手提袋好嗎?」她站起身把頭髮往後撥,挺直身體讓胸部更為突出,大步跟著保羅而去。他們站在那裡談了許久,比蕾妮期望的還要久。
「研究。」蕾妮也掛著笑容。
「和平之主。」蕾妮說:「政治?得啦。」
「這不是宗教,是政治,」保羅說:「不在這兒,有時候兩件事會混淆。」
「那麼如果復發就是我的錯囉?我的心靈患了癌症?」蕾妮說。
「會不會有麻煩?」蕾妮問。
杰克的專長是設計,他是商標設計師,不僅商標而已,而是全套包裝:商標、容器、廣告。他是個包裝專家,他決定東西的外貌和内容要擺些什麽。他了解風格的重要性,所以當蕾妮介紹露腳趾的亮片高跟涼鞋重領風騷時,他沒有冷嘲熱諷。
「那麽我的智慧呢?」她說,「你不準備說我有高超的智慧嗎?」
「這裡的每件事情人人都知道。」蘿拉說:「口傳口,一傳十,十傳百。」她停下來打量蕾妮的臉,彷彿想看穿她藍色的太陽眼鏡。「我可以透露消息給妳。」她神祕的說:「我的故事,妳可以寫下來。只不過沒人會相信,妳知道嗎?」
那人果然伸出手,手指分開。
「他對妳說什麼?」保羅問。
第三杯雞尾酒送到了,蕾妮啜幾口來打發時間。
「妳怎麼知道?」蕾妮略感慍怒的說。這是今天的第三次。
「那會使我的臀部顯得很大。」她說。
我在老年人環伺的天地成長:我的祖父、祖母、媽媽、姨婆、姨祖父,他們總是在做完禮拜後來做客。我眼中的母親也是老人。其實她不老,只是在老人圈中打轉使她顯得老。她在街上步履緩慢,好讓他們跟上她,和他們一樣提高嗓門,掛念枝微末節。她的衣著也和他們差不多:深色、高領、圖案細碎。
「我的感覺?好極了。我覺得好極了。你想我該有什麽感覺?」
「這才是目的,」他說,「小屁股已經不流行。」
今天她應該去醫院見放射線醫師。丹尼在幾週前就替她掛了號,要她多做幾次檢查。她起飛前絲毫未想到取消掛號,知道以後會為了這件失禮之事而懊悔。
「妳有這種感覺是因為我是妳的醫生,」丹尼說,「我是妳的夢想,這很正常。」
她說,「我的手,我把它們放在什麼地方,想不起來了。」她把手伸在半空中,一副無助的模樣,似乎無法移動它們。
「我看得出來,」攝影師說,「女人看不出。」
他傷感的凝視她,再度陷入失望,彷彿他在對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說話。「做妳想做的事,」他說,「做妳真正想做的。」
更好的是,他喜歡她的身體而且不吝讚美,使她耳目一新。她認識的大部份男性都喜歡戰戰兢兢的把「人」掛在嘴邊,一個好人。身為好人是一種負擔,她知道她不是他們所希望的好人,能聽到一個男人承認她夠性感,叫她著實放下一塊石頭。
「那為什麽菜單上有?」蕾妮說。
「或許她們看得出,」攝影師說,「女人的問題在於她們喜歡待她們如狗屎的傢伙,像我這種大好人永遠沒機會,男人只有兩種,騙子和非騙子,同性戀的不包括在內。」
丹尼提及態度的重要性。「它是神秘的,」他說。「我們不知道為什麽,不過它似乎真的有幫助。」
「妳真毒。」杰克說。
「這話也許難聽,卻是我的處境,」她說,「所以我才不想談。我知道它是個難聽的笑話,因此我不想談它,希望你不介意。」
蕾妮有意不理會她,起身彈掉身上的沙。「船來了,」她說:「假如這是妳的來意。」
「妳大概以為這很迂腐吧。」他說。
「妳明天早晨八點左右去,到標有『海關』的窗口去。」蘿拉說下去。「喏,妳需要這個。一定要在八點左右。」她在布袋中摸索著,好像找不到所需的東西。最後她拿出一張疊好的紙。「只要說她讓妳去的,把這個交給他們。妳要找的是哈洛,他應該在那兒;如果他不在,妳得等他。」
「這是什麼時候印的?」蕾妮問。
「我唸書時總以為自己可以救人,」他說,「現在我不再如此想,甚至不再想自己能治好他們。在這一行,你絕不能有這種想法。不過在許多情況下,我們可以給病人時間,不再復發往往可能持續多年或一生。」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把妳的生命看作空白的一頁,妳愛寫什麼上去都行。」
不過蕾妮依然拒絕心懷罪惡感,不去在意乞丐,衣衫襤褸、臉頰凹陷的無牙婦女,她們甚至不拂開懷中嬰兒頭上的蒼蠅,她們的手伸出來,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她讀過一些報導,記述有些人故意裝扮得可憐兮兮以博取觀光客同情;或許那是在印度?
他拍拍她的手,妳還沒有死,妳比許多人更有生命力。
他扯頭看她一眼,把吉普開到路邊。蕾妮低下頭擱在膝上;如果能保持這個姿勢她就會沒事。半路停車實在很糟糕,她覺得好愚蠢,不過總比在他面前吐要好。
「現在由先鋒工業製造乳製品,」女侍像朗誦課本似的說:「是政府機構,酵母酪需要奶粉。奶粉是違法的,買不到的。酵母工廠現在都關了。」
她帶的都是擋太陽、防縐的服裝。收拾好行李之後,她檢查了一遍碗櫃、五斗櫃,分類、重新安排,把毛衣袖子小心摺到背後,好似有人會在她出門時住在她家,所以必須儘可能保持整潔。冰箱裡的食物她也丟掉了。
蘿拉離開吧台回來坐下。她沒有沾剛送來的酒。剛才發生了某些事,她的臉不再像洋娃娃。蕾妮注意到她的眼睛下方,晒多了太陽的皮膚將會在幾年後皺縮成爛蘋果。她盯著蕾妮,眼神之憂鬱宛如一隻西班牙獵犬。
「王子?」蕾妮說。不可能有兩個王子。
「亞倫。」保羅扯開嗓門蓋過吉普車的嗓音。
「妳能不能幫我一個忙?」蘿拉說。
「我。」蕾妮說,她早就知道是自己。
「聽說妳是旅行作家,」婦人嚴肅的說:「我們這裡不經常有這種客人。妳應該住在『浮木』。」
「你會怎麼辦?」她說,她按捺住訪問他的衝動。「醫生生病。」
「妳為雜誌撰稿?」蘿拉說。
這些畫使蕾妮感到不安,尤其是她必須一|絲|不|掛的躺在床上。
「她以為花還在,」從溫尼派格來的姨媽說。「瞧瞧,她會在外面凍死的。」
「把它寫出來嘛。」蘿拉說,蕾妮分不出是怦然心動抑或噁心欲嘔。
蕾妮頓感十分無趣。她想不起有多少人獲知她的身分後,在宴會、飛機上對她說過這句話,他們憑什麼以為他們的生活能引起大眾的興趣?他們為什麽希望被曝光?
這就是她的問題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她也知道自己太挑剔。而人們則以為她可能完成不了所交付的任務。這也許有幾分真實:似乎有愈來愈多的事情是她無法做的。或許不是無法做,而是不願意做。她的希望是能夠寫一些合法的内容。這似乎很幼稚。她相信這叫做膽怯。這種現象從開刀之前開始,後來愈演愈烈。也許她面臨的是中年危機,只不過好像發生得太早了,說不定是格利斯沃逼得她如此:假如你什麽也不能說,就乾脆都不說。
現在她不再沈溺於虛幻中,雖然幻想仍在,卻視之為乾癬或痔瘡,不公然道出。其他人可就不這麼謹慎了。每一件事都是相關的,都是一種時尚。當某件事或某人受到太廣泛的讚揚時,你只要更換形容詞就行了。所以你可以不斷寫一個題材,直到人們厭倦它或者你寫膩為止。然後你再換一個題材。
「一個騙子,」攝影師對妮說,他是老資格,這也是他對自己的稱呼,一個可悲的角色,禿頭,幾分流氣。他穿背心而不|穿西裝外套,襯衫袖子捲起來,他們經常要他拍室内照片,但是只有黑白部份,彩色照片是另一位攝影師負責。
結果他們兩人只是在推銷警察慈善舞會的入場券。蕾妮覺得可能他們就是在機場的那兩人,可是又不確定。他們倆一人售票,一人站在後面甩動著棍子東張西望。她取出皮包内的入場券。「我已經買了一張。」她略微得意的說,因為售票的警員正在對她咧著嘴笑。「妳應該買兩張,為妳和妳的男朋友。有些事情妳是不能一個人做的。」
蕾妮現在覺得自己粗魯而狠心:他只是想給她一些東西。她勉為其難的伸出手讓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捏住她握了一會兒。然後放開她,歪著嘴對她笑笑,轉身隱入人群中。
保羅回來了,端著兩杯咖啡色液體。「有什麼問題嗎?」他放下酒杯。
看樣子她們要涉水上船。那對掛著望遠鏡的老夫婦一馬當先。兩人都穿著寬大的卡其短褲,露出肌肉結實異常的白腿。但是他們來到船邊時褲腿還是濕了。兩名晒紅的少女發出不少尖叫聲。蘿拉脫下外衣,裡面是一套尺碼過小的比基尼。她揹好紫色的布袋踏入浪花。
蕾妮告訴她後,她失笑的說:「妳明白了吧?」
女侍過來把她的餐盤收走,軟糊糊的蛋躺在盛蛋器内,麵包和果醬在一旁,她吃掉了麵包中央部份,留下四周的邊。
「她好像什麼事都參與。」蕾妮說。
「妳得讓自己的身體適應高溫。」保羅說:「剛才妳不應該跑。」
她取出一根點燃,抽幾口鬆弛神經後捺熄它,放回其他的四支旁邊,一併收入櫃子中央的抽屜。她躺下來,聽見血液在周身循環,她還活著。她想到細胞,在黑暗中悄悄分裂,一次遞換一個;壞細胞或許就在她的體內流動,像酵母一樣繁殖。它們在某種光線下會以橙紅色的形式顯現。色彩美豔。她不知道還能吃多少苦,在徹底投降前還能忍受多久。
「妳是說妳會不會受傷?」保羅說:「麻煩是有。妳不會受傷。妳是觀光客,妳有豁免權。」一輛卡車正慢慢穿過人群;後面有一個穿白襯衫、戴太陽眼鏡的男人,正對著擴音器發表高論。他的話蕾妮一個字也聽不懂。他的後面還有兩個人,捧著上面繪有黑色皇冠的海報:亞立是主。「司法部長。」保羅說。
旅館位於一幢老建築的二樓。蕾妮從外面的樓梯下樓,來到一座彌漫著尿騷與汽油味的内院,穿過一道拱門到了街上。陽光像一陣風似的照向她,她連忙摸索出皮包内的太陽眼鏡。她知道剛才踩到一雙穿長褲的腳,可是她沒往下看,如果你往下看,他們會對你有所求。她靠著旅館的牆邊步行,在轉角處穿過坑坑洞洞的大街;溝渠中流動著棕色泥漿。車輛並不多。對街是一排廊柱和伸出的屋頂。觀光指南上寫著西班牙人和各種民族都曾經到過這裡。「留下迷人的西班牙風格。」這是指南上的文字。 她在屋簷下走過,找尋藥房。沒有人找她麻煩,甚至沒人注意她,只有一個小男孩想賣給她幾根生斑點的香蕉。這可真叫人鬆一口氣。在墨西哥,只要她離開杰克單獨行動,總會有男人在她背後發出嘖嘖聲。她以高價買了頂草帽。街上有幾塊熟悉的招牌:加拿大皇家商業銀行……。銀行的建築是新的,周遭的房屋都很古老。
兩個月前蕾妮奉命替「潘朵拉雜誌」寫一篇側寫,名為「成功的女性」。這一系列報導包括一位芭蕾舞者、詩人、一家乳酪製品公司的女主管、法官、鞋子設計師。蕾妮想介紹設計師,他們卻把法官交給她,因為法官比較不容易報導,而蕾妮最能幹。
祖母崇拜祖父,至少其他人都是這麼說的。小時候的我奉他為英雄,希望能像他一樣,但是入學後幾年我就忘了這回事。男人是醫生,女人是護士;男人是英雄,那麼女人呢?女人負責包紮。
「你船上裝的檸檬。」蕾妮說。
遠方有兩張著帆的船。她在海邊涉水漫步;等到遠離剁魚頭的三人後便脫下涼鞋,在水面的硬泥地上走。她的左邊可見到從城市後面伸起的陡峭山巒。
蕾妮在卡片上寫道自己很好,心情輕鬆。她沒有對母親提起杰克離開了。因為杰克的搬來已經使她大為吃不消。蕾妮將儘可能避開這個話題。但是母親喜歡大清早給她電話,認為那種時候任何人都應該起床了,而電話在杰克那一面的床頭。杰克若是不故弄玄虛的說:「這裡是白宮」或「費氏修車廠」還好一點。最後蕾妮不得不告訴母親她聽見的是同一個男性的聲音,不是好幾個。此後,她們沒再討論此事。
「別再告訴我我他媽的很正常,」她說。
保羅笑瞇瞇的說他進去點兩杯飲料。
蕾妮知道不能對所愛的男人或任何男人說這種話,無論發生什麼事不能;當另一方一本正經時,開玩笑就是無禮。可是她忍不住。他有權發火,然而他只是訝異而已。他近乎狡獪的盯住她片刻,旋即開始大笑。他在臉紅,蕾妮不禁著迷起來:她認識的男人都不會臉紅。
「聽著,」她說:「起碼妳還有選擇。妳大可以說妳比一張超速罰單值錢。我不知道沒選擇和許多壞的選擇,到底那一種比較不幸。至少沒選擇就不用多想,對不對?我一生中最倒楣的時刻都是有選擇的時刻。不是狗屎就是狗屎。」
蕾妮當然一口拒絕了。她聽說過國外的毒品管制法律,和各種陷阱,她可不想在本地監獄的後院種一輩子香菇,她的母親則飽受政府各種壓力,她母親是罪有應得的堅信者。那麽還會有誰救她出去?誰會為她努力?
蕾妮帶著照相機是以防萬一。她知道自己的技術不佳,卻仍然勉強自己學習,因為這樣才能增加她的長處。如果能兼顧照片和文章,幾乎可以無往不利,至少這是一般公認的說法。
這是蕾妮首次發現丹尼認為她有可取之處。
房子裡的物品是沈默的另一種形式。鐘、花瓶、小桌、櫃子、雕像、調味瓶、玻璃杯、瓷器。這些全是重要物品,因為它們原本屬於某人,充滿威脅感而脆弱無比,隨時有破碎的可能。這些寶貝必須每週清理打光一次,起先是祖母主持這項工作,後來交給母親負責。這批寶物自然永遠不可以出賣或贈送。
「妳都在做什麼?」他笑瞇瞇的問。
「不是每一次,」蕾妮說:「不過我可以報帳。我們可以假裝妳在接受我的訪問。」
她只能寫到這種地步。
蕾妮在失眠的夜晚曾經有一個不太愉快的幻想,母親可能會纏綿病榻,她必須回去照料多年,甚至一輩子。她會裝病,她們將會彼此競爭,病得較重的獲得勝利。這正是格利斯沃的風氣。蕾妮還記得她母親的那批教友,坐在教堂的前排喝茶、吃覆蓋著巧克力霜的小蛋糕,壓低嗓門討論彼此的衰老,懷著憐憫、羨慕和佩服。只要你有病就可以享受其他人帶來的點心,他們會陪伴你、致哀、幸災樂禍。他們喜歡的另一件事情是葬禮。
「狗屁智慧,」杰克說。兩人都笑開了。「妳是個強悍的小姐,守身如玉。你得不到女人的同意是不可能蹂躪她的心靈的,妳知道。」
「她覺得他是警察。」
「願意是願意,但不能每晚如此。」她說。
其實那些東西大都不太漂亮,只能算是實際、端正的家用器皿。端正也是老人家常掛在口中的字眼。她們會打開臥室、浴室門之前在門口暢快的嚷著:「你還端正嗎?」端正的意思是服裝整齊。
蕾妮頓時產生了反感,她厭惡管閒事。她巴不得手上有一本書,這樣就可以假裝看書了。
「男性什麽?」杰克笑嘻嘻的說,「妳知道男人只有在刮鬍子刮到自己時才會痛。」
「他們的目標不是妳,」保羅說:「我送妳回旅館吧。有時候他們會丟碎玻璃。」
「為什麼?」蕾妮說,蘿拉對她咧開嘴。
「你怎麽曉得?」蕾妮說,怒氣取代了畏懼。「他在追我!」
「我總覺得你不太喜歡我,」她說。
「安靜的作伴有什麼不好?」她說。
「當心,你們會掉下去。」船主對他們嚷道。
蕾妮和保羅留了下來。「要不要再為妳叫一杯?」保羅說。
「還不到時候,」她說,「對你還不到。」
「和我同居的人。」蘿拉說。
蕾妮感到中間有些不連貫,可是大清早研究這個問題並不適合。「那麽我能點什麼?」她說。
杰克後來患了痢疾。蕾妮在街角的藥房給他買了瓶粉紅色的藥。他不肯躺下,也不願意她單獨出門,他不願錯過任何事。他坐在椅中捧著肚子,不時蹣跚趕進廁所,蕾妮則向他介紹她寫的稿子:「匪夷所思的墨西哥市」。
「妳昨晚搭飛機到的?」他說。
他指的是在遠東的那段戰火生涯。蕾妮感到他正以權威的態度對她說話。「那是不是治壞血病用的?」
「不可能,」杰克說,「其他男人不識貨。」她相信這句話,這也是蕾妮欣賞他的地方。她用不著增強他的自信,他會給自己打氣。
「妳留在這裡會壞事。」他說。
「妳可以跟著她跑一整天,」蒂比說:「這樣一定可以找出一些真實的故事。妳有沒有問她是如何愛上她的丈夫?瞧瞧藥櫃,注意細節和他們隱瞞不說的事;喜歡和愛是不同的。只要牢牢守住他們,遲早會露出破綻的,妳必須向下挖掘。妳要探討的不是醜聞而是真實故事。」
「對不起,妳說什麽?」妮說。
保羅摸摸她的背。「好一點沒有?我大概開得太快了。」
「你不怕貪婪好色之徒闖進來,把我從你身邊奪走嗎?」蕾妮說。
「扁扁的顴骨?」蕾妮說,對這番稱讚有點不好意思;在這是很少聽到的。
「妳應該留意妳的照相機和其他東西,」蘿拉說:「這兒有小偷,我的一個女朋友半夜醒來時,看見一名穿泳褲的黑人拿刀抵住她的咽喉。和性無關,他只想要她的錢,警告她不可聲張,否則就殺掉她。她不敢去報警。」
「她可以自己回去,」保羅說:「她認得很多人。」
「今天不太好,風太大了。」蘿拉對她說。她從上層爬下來,跪在蕾妮身邊。「這裡的暗礁也不甚高明,都被石油和港口的垃圾污染了。聖阿卡錫那和-圖-書邊妳會比較喜歡,我住在那裡。」
船要等待漲潮才出海。她向船主買了張票,船名叫安妮公主,然後坐在灌木旁邊的陰涼處。另外一艘較舊的船是瑪格麗特公主號。排隊的人很少:一對帶望遠鏡、灰髮,興致高昂的夫婦,兩名少女,分別穿著印有標語的T恤,標語是「考驗處女(島),聖馬丁郡監獄財產。」船將在半小時後開航。兩名少女脫下T恤、短褲,裡面是三點式泳衣。她們坐在骯髒的海邊,在彼此發紅的背上塗抹防晒油。皮膚癌,蕾妮想。
桌上有一些風景明信片,蕾妮買了三張。她隨身帶著記事本,卻沒記錄任何字。她坐在後排,如果她還有機會,應該把身體的那一部份鑲在黑衣聖母的裙襬?
「什麼有幫助?」她說。
「我不幹,我追求的不是心靈智慧,如果妳想聽實話,我對妳的身體比較有興趣。」他說。
祖母以她的高齡而言,是一位令人驚訝的女性。但是自從祖父過世後她開始日漸惡化。這是母親的姊妹們來訪時,母親對她們的說法。她們都出嫁了,所以才得以離開格利斯沃。我當時正在讀高中,不再像以往那樣經常留在廚房,有一天我適巧碰見她們三人笑得喘不過氣。她們笑得太專注,沒有發現我。
當年的女權運動者會喜歡蘿拉的,她們會讚揚她的坦然。當時蕾妮也做過幾篇這方面的報導,直到新聞性消失為止。後來她又寫過一篇文章「筋疲力竭的一群」:訪問了八名從事編織,在花瓶上作畫的女性。她們表示這麽做是對抗意識。其他女性都太難相處,令妳永遠不知道如何是好。至少和男人還可以公開在桌面上會談。蕾妮忙著將這些話一一記錄下來。
其他人也有類似的想法。蕾妮以前也是這麼想的。性壓抑。怒火發洩不出。心靈的犯罪藉肉體報復出去。她萬萬沒料到會滋生這麽大的怒火,彷彿被一個好朋友出賣。她每週游泳兩次,不吃無益的食物,不抽煙,做適度的性活動。她信任它。而它是從何時開始背叛她的?
可是她在門口轉過身,房門尚未打開,她辦不到。她不能冒險。
她懷疑自己是否已變成絕望的游魂,無法再忍受另一次住院煎熬、放射線治療、麻醉、掉頭髮她會不會也經歷一些詭異的追求過程,在太陽、月亮下冥想,喝包心菜汁,接受號稱有異能者的治療?
她痴傻的費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自己是杰克的包裝品之一,他先從她的公寓開始,漆了幾層不純的白色,添置四〇年代的家具,客廳擺一套深粉紅色的大沙發,再佈置幾盆室内植物。
蕾妮聽說過加勒比海人對觀光客存有敵意,但這種可惡的態度卻是她前所未見的。她不知如何應對。
蕾妮看著另外兩張明信片。她寫了一張給杰克,告訴她她的下落是起碼的禮貌,可是她沒有在上面寫任何字,因為她想不出對他說什麼。第三張卡片是空白的。空白不代表清潔。第三張是為丹尼買的,可是她決定不寄出,她要以後再寄,等到能夠寫「我很好」的時候。這是他樂意聽到的:她很好,一切順利,他沒有破壞什麽。
「對不起,」她說,「我不是存心如此。」
「她是個操縱狂,」蒂比說:「她控制訪問。妳必須換個角度。我們的讀者要看的是人性化的一面,發掘她的弱點甚至痛苦。難道她一路爬上來沒吃過苦嗎?」
她到銀行兌現一張旅行支票。再過去幾個門牌就是藥房,她走進去想買瓶防晒油。
她感覺得到他在跟踪她。她加快腳步,那人也噼噼啪啪的跟上來。現在她幾乎是在跑步。街上的人漸漸增加,他們注意到這兩人,甚至跑過來跟著看熱鬧,有的人還在笑,可是沒人援救她。她開始驚慌,這情景太類似她所畏懼的夢魘,她不知道他為什麽緊跟著她。她做錯了什麼?
她說不可以,並且再也說不出什麼話。
「你想談那一方面?」她說。「復元情況?我的存活率?你想要統計數字嗎?」
蘿拉微微一笑,但是並沒有上當;她知道蕾妮不清楚這種事。而她很大方,樂於分享。百分之百的分享。
「妳的意思是?」保羅說。
「為什麽呢?」蕾妮說。她現在比較平靜,卻沒有比較涼快。「我並沒有多少好運。」
「明天有一只盒子運到機場,」蘿拉說:「妳能不能替我提出來?」
「統計上已經顯示男性也會痛苦、皺眉,甚至瑟縮。好啦,做做好人,給我一點資料嘛。談談男性的痛苦。你最感到痛苦的是那裡?」
「我就是基督徒。」蕾妮促狹的說。
「你怎麼知道,」蕾妮問。
「狗屎,」杰克說,「我要妳強調它,妳應該喜歡它,並且儘量利用。」
「哦?我還以為你成天都是興奮的。」蕾妮說。
「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人,」她說,「我覺得被蹂躪過。我還做惡夢,夢到體内全是白姐,從裡面蠶食我。」
「那麼何時會再有?」蕾妮問,不知道為什麼要變得如此複雜。
「妳不讓我碰妳,我怎麽辦?妳甚至不肯談談。」他說。
以往她不將性當作一回事,它不重要,是一種不錯的運動,比慢跑好,是不壞的溝通方式,好比搬弄是非。有些人太重視性,那就好像穿著鑲假寶石、亮片的衣服,卻把它當作真寶石,又好像把貂皮大衣看得極重要。重要的是關係。良好的關係:這正是她和杰克應該培養的,人們在宴會中品評這事,彷彿在讚美一幢剛翻修過的房屋。
此刻她只覺得自己逃脫了。她不願意做檢驗,因為不想知道結果。丹尼若不是認為她還有問題不會給她預訂更多檢驗,雖然他口中只說這是例行檢查。「我們得時時留意妳,」他說,「妳現在是緩和狀態。」緩和是好字眼,末期是壞字眼。末期就好像車站終點。
「對不起,」她說,「我有時候比較粗魯,我應該怎麼辦?我有這麼多時間,難道要坐等癌細胞再臨?你知道早晚會復發的。」
她愛杰克,也愛一切。她覺得好似活在一個有魔力的天地中;任何東西都沾不上她,影響不了他們。的人相信一切事物在最終都會扯平:如果你今天太走運,明天就會倒楣。好運就是霉運。
「除非你要回去。」蕾妮說。
兩名警察出現在酒吧,經過一張張桌子,似乎在查問什麼。蘿拉鎮定的直視他們,居然連大麻都不收起來,只用布袋把它蓋住。「不要這副怪表情。」她對蕾妮說。
和杰克發生感情本來毫無可能,他並不是不迷人,也不愚昧,他很能幹,三十歲就成立個人公司,她也正是這樣結識他的:她為雜誌社撰寫自組公司的三十歲男性,標題為:「年輕新貴」。他們用杰克的照片襯上標題,而每當她想到杰克時,總是難忘那第一印象:杰克,「悒鬱者」,她在那篇文章裡這麼描述他,黑膚白牙,留著小鬍子的他掛著狐狸似的笑,倚在他的設計檯邊,身穿藏青色三件式西裝,證明你不用害怕西服,那年正好是潮流轉變期,西裝又開始流行。
「妳把我當成玩具熊,」杰克說,「妳何不再去吸妳的大拇指?」
我知道將會被關進地窖。我很害怕,下面的情況我也清楚。那兒只有一枚燈泡,水泥地面永遠冰涼,還有蜘蛛網,冬天的大衣吊在木質衣架上。那裡是家中唯一不清潔的地方。有時候下面還有一些東西在。我偶爾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它隨時會在你的腳邊爬行。我在地窖時總是坐在樓梯最上面一級,我之所以哭是因為恐懼,即使沒做錯任何事,我也會被關在下面,理由是哭泣。
蕾妮一時不明白她怎會知道,旋即想起自己的入境卡片上登錄的是「自由撰稿記者」,這張卡片現在存放在保險箱裡。
當時是白晝。他安排好之後,又在臥室掛一張棕膚女人側面的海報,露出胸部、大腿和臀部。她的臉上一無表情,似乎帶有些許無聊。這張海報叫做「謎」。臥室的另一張是一個女人躺在四〇年代的沙發上,頗為類似她客廳裡的沙發,畫面的前景有一頭牛。
「想不想聽我唱『被羔羊之血洗淨』?」蕾妮說。
「夠熟了,」保羅說:「她到這裡有一陣子了。」
「沒有新鮮水果。」女侍說。
也許她可以在撰篇文章,謊稱這裡有幾家可口的小餐館,幾處風景名勝,再附加一點浪漫的歷史,配合幾張照片。不行,她得構想出新穎的内容,不能太過火。她還是談談發展潛力的好。我真正需要的是喝一杯,她想。
「這不是象徵,而是疾病,」丹尼耐心的解說。「我們只是還不曉得治療方法,只有一些線索,遲早我們會找出致癌物,屆時我們這些人就要變成廢物。」他拍拍她的手說,「妳會痊癒,妳可以回去過妳的生活,不像某些人,妳很幸運。」
「挑逗夠啦,」他說,「妳們這種好色女人應該關進籠子。」
蕾妮做的是她所擅長的事,至少她在宴會中自稱擅長此道。况且她也不會其他事情,這一點她並沒有說。一度她曾經有野心,現在則認為那些都是虛幻:她相信有一個合適的男人,不是好幾個,也不是幾乎合適的。然而那是一九七〇年她唸大學的時候,當時比較容易相信這一套。她為校刊寫了單身媽媽缺少托兒中心幫助之類的文章,因為內容一針見血而收到讀者惡劣或威脅的信件。
「怎麽啦?」蕾妮說完就知道不該問。發問即是介入。
「這個笑話太糟了。」她說。
「把她帶進來。」另一位姨媽盯著母親瘦削的臉說。
蘿拉打開紫色布袋掏掏挖挖的,最後拿出一袋大麻,大約一盎司。蕾妮頓時恍然大悟。她大概是要向蕾妮推銷。照多倫多的標準,這兒的價格低得荒廢。
「妳要比較強的?」男人問。
蕾妮立刻疑竇叢生。「裡面是什麼?」
這兒是藥房,當然會賣「藥」,何需驚奇?蕾妮想。「不必了,謝謝,」她說:「今天不了。」
「儘管開心吧,我是病人。」他說。
姨媽們從廚房窗口監視在荒蕪花園閒逛的她,媽媽已經沒空整理園子。花園裡本來盛開著鮮花,蜂鳥時時可見。祖母對我說過這就叫做天堂:「如果你乖,就可以得到永生,住在永遠開著鮮花的地方。」我想她很相信這套。母親和姨婆卻不信,雖然母親上教堂,姨媽來訪時,大家會在晚餐後邊洗碗邊唱詩歌。
最後送上來的是橘子粉沖的柳橙汁,幾乎煮熟的蛋、咖啡、塗植物油的麵包和石榴果凍,果凍太甜,味同嚼蠟。蕾妮真希望自己能停止品評食物,只要吃掉它就行了。反正她不是為了美食而住進夕陽旅館的。她的目的是價格低廉。這一次她出來可不是全部公費。
蕾妮批過頭尋找蘿拉的酒在何方,覺得開始發冷。
「異常行為偏執症,」保羅說:「妳分不出什麼危險,什麽不危險,結果每件事情似乎都很危險。我們以前經常遇到危險。」
「每個地方的制度不一樣,」蘿拉說:「妳必須放明白一點才好辦事。」她恢復輕鬆,把剩下的酒喝完,推開椅子。「我得去廁所一趟。」她說完便走進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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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妮濕淋淋的坐在木椅上,船身一起一伏,水花打在她的臉上,蘿拉在上層與孩子們坐一塊兒,大概是想晒黑一點。兩名少女和駕船的人打情駡俏。老夫婦用望遠鏡觀察海鳥,對彼此喃喃低語。蕾妮前面是一塊突出的部份,嵌著玻璃。蕾妮把手臂靠在上面。她提醒自己必須把這一段寫進文章,強調它的有趣。
「那倒是好主意。」蘿拉牽強的笑著。蕾妮只好付錢。
「我沒事。」蕾妮說。
「妳的感覺如何?」他說,「試試這個話題。」
蜈蚣不見了。她不知道她最初是從天花板跌落或者從水管鑽出來的,現在又在何處?鑽進地板縫或重回水管?她真希望能有一瓶殺蟲劑或一根棍子。她往水槽冲了點水,四下找尋塞子。沒有塞子。
「小魚明納。」保羅咧開嘴笑著。
蕾妮出去時見到了蘿拉,她沒去廁所,而是站在廚房門口附近和一名侍者談話。蕾妮過去道別。「祝妳愉快。」蘿拉掛著假日旅館職業化的笑容說。她塞給蕾妮一樣東西,感覺上有如可麗舒面紙。「送妳的,妳幫了我一個忙。」她說。
迂腐,我的天,蕾妮想,我被困在時間的泥沼裡,現在又是一九五五年,他來自另一個星球。
「明納博士?」蕾妮說,想起同機的那個人。不可能有人和他同姓。
老婦人多了一位同伴,比較胖,頭髮紮得很緊。蕾妮聽著她們談話,發現兩人不是加拿大人,而是德國人:德國人現在是最熱中於旅行的民族,連多倫多也可見到。現代是他們的時代。
「喜歡?」他說,「這就是妳所要的?被人喜歡?妳不願意被人熱情如火的渴望?」
「我可以進去吧?」他說。
「好是好,但是不能每晚如此。」他說。
蕾妮猶豫片刻。她不喜歡甜酒櫻桃。幸好她的救兵出現了,保羅這時走到院子裡,站在一旁掃視各桌,似乎在找人。
地圖上顯示一條通到海邊的捷徑。蕾妮以為那是條道路,結果只是泥濘的小徑,從旅館後面沿著污水管伸出去,潮濕滑溜,蕾妮一路小心的走下去,但願自己的涼鞋是沒跟的。
「這是我的維生工具,」她說,「免於我露宿街頭,沒有它我會在那裡?」她坐上他的膝蓋舔他的耳朵。
有一間大廳可供人喝下午茶;擺著墨綠色皮椅。蕾妮在一張黏浴浴的椅中等他們為她佈置好餐桌,她遲到了半小時,因此侍者不太高興。除了座椅外,有一張玻璃面的茶几,上面有幾本八個月前的時代周刊、新聞周刊,外帶一盆生斑點的盆栽。窗沿裝飾著耶誕節後未拆下的金葉子;說不定他們從來不拆除。
蕾妮坐在他對面想,他說的全是廢話,他的眼睛好美,介於藍色與綠色之間。他從那兒學來這一套說詞的,讀者文摘?
「他們先看妳的駕照,然後直呼妳的名字,不是某小姐或某太太,而是妳的名字,妳卻不知道他們叫什麽。妳有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
蕾妮也沒向母親提動手術之事。她早在許久以前就不再對母親說壞消息。從小她就學會隱藏身上的割傷和擦傷,因為母親似乎認為那不是意外,而是蕾妮有意惹禍,企圖使母親的生活複雜。她會一面為她擦血一面間,「妳幹嘛要這樣?下次走路當心點。」這次的手術她也會歸咎於蕾妮。癌症是在前廳討論的話題,但是不同於斷腿、心臟病或死亡。它是獨立、近乎猥褻的,類似醜聞;它是你自己招惹來的。
他把她轉向他,笑著吻她,探索多於熱情。之後蕾妮伸手繞到他的頸後;他的頭髮很軟,她感覺得到肌肉的虯結。他的手移向她的胸部,她攔住那隻手,把手指滑進他的指尖。他望著她一點頭。「好吧,咱們回去。」他說。餘程他開得很慢;他們進城時已經天黑。
「不,不是它們,它們已經不管用了,」她不耐煩的說。「我的另外一雙手,以前的那雙,那雙接觸東西的。」
我不是活命就是死亡,她對丹尼說,請不要覺得難以告訴我。到底是什麼?
蕾妮著實鬆了口氣。「妳還是坐下。」保羅說。他的手依然拉著她的胳臂,將她拉進一片露天咖啡座,扶她坐在靠牆的籐椅中。
蕾妮只覺得坍了台。她不希望露出嫉妒或興趣,但是倏地發現自己有這兩種感覺,「我的意思是你和她很熟嗎?」
「能吃牠嗎?」蕾妮說。
如果有人和她同床該多好。幾乎任何人都行,只要他別動彈,有時候她只求靜靜不動就行了。
「不要道歉,」他說,「妳是凡人。」
「沒關係的,」保羅說。蕾妮的呼吸急促,臉上又潮又紅。「他只想跟妳握個手。」
此後,祖母開始喪失平衡感。她爬上椅子拿東西時會摔下來。她通常在母親出門後做這種事,等到母親回來,只見她趴在地上,四周全是摔碎的瓷器。
蕾妮換上一件簡單的白棉布衫,打量鏡中的自己。她看起來仍然正常。
「停車!拜託停車!」她說。
「妳知道,付罰款或是給他們佔便宜。他們永遠知道最近的空倉庫在那裡。」
蘿拉的眼光耐心而絕望。「妳不了解這兒的情况,」她說:「我賄賂的人是他。假如妳不交給他,他們會拆開包裹留下一半,甚至全部扣押,永遠不告訴妳貨已經到了,妳懂吧?那可以在黑市出售。」
他依然伸出右手,逐漸失去了耐性,她終於弄清了他的意圖,他在乞討。她打開皮包摸索著放零錢的小包。花幾毛錢打發他是值得的。
只要開懷大笑,全世界就會同你一起笑,而哭泣時只有你一個人哭,這是祖母說的。有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一直痛恨潮濕的手套。
「他經常追女人。」保羅說:「尤其是白人。他又聾又啞,不會傷害人。他只想握妳的手,他認為那是好運。」
他們來到車道找到了吉普車,車子又小又破,兩側敞開,帆布頂棚。「這是你的?」蕾妮說。「朋友的。」保羅說。他沒替她開車門,她費了點工夫才打開。她實在喝得太多。保羅取出一副反光太陽眼鏡戴上。他扭轉鑰匙。吉普車往後退到淺溝中,再轉彎往前衝,車輪在泥濘中猛轉。蕾妮的右手緊捏住上方的金屬架,右手掐住座椅,椅子也是金屬的,沒有安全帶。
「那就酵母酪吧。」蕾妮說,覺得需要來一點有益的細菌。
「我應該替潘朵拉另外寫一篇有關『男性痛苦』的文章。怎麼樣?」
她知道不該在船上和這個女人搭訕,也不該表示有興趣參觀其他旅館,她應該堅持搭計程車,不該聽蘿拉的,她說她認識人,而且既有便車可搭,又何需冒被搶的危險?「搭便車,這是我的座右鉻。」她說,蕾妮的母親曾說過沒有搭便車這種事情。
蕾妮偏過頭不再看他。天色漸暗,陽光斜斜的穿過棕櫚樹葉,椰子在暮色下腐爛;到處有動物在草叢中窯窣移動的聲音。
「我們到時候見。」為首的警察說,兩人隨即大搖大擺的離開。
現在又會怎樣?蕾妮想。她料想他有意釣她,而她被困在這兒,卡在桌子和牆壁之間。她期待著他的笑容、邀約,但是這些都沒發生,他只顧對她皺眉,似乎想洞穿她的心思,於是她說:「我和別人一塊兒來的。」
「我叫蘿拉,」女子說:「蘿拉.路卡。我們家人的名字都帶有ㄌ這個音,家母叫梨娜。」她不若旅館幽暗燈光下看起來時那麼年輕。今天她的頭髮放了下來,乾如稻草,她穿著不過膝的蝴蝶裝。她的目光隨時在來回掃射,將一切盡收眼底。「妳才住進來吧?」她問,蕾妮立刻想到這人是加拿大人。
「妳好封閉,」杰克曾說過,「我喜歡,我要妳甘心為我敞開。」
「別問我,」保羅說:「他們只有這一種。」他靠進椅中,盯著兩人之間而非她。「他們要舉行選舉,是英國人退出後的第一次,」他說:「今天下午他們要演講,三個黨派輪流發言。王子,之後是明納博士,那邊的角落是他的。最後是司法部長。他是亞立的代理,亞立從來不離開屋子。聽說他一直在大醉狀態下;也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二十年,只是沒人發現罷了。」
所謂的便車是一輛老爺貨車,車蓋上漆著兩隻黃眼睛。它是運送衛生紙的,她們不得不坐在後面的紙盒上,沿路招致不少人揮手、喊叫。城外的路况愈來愈差。司機的車速奇快,每當車輪陷進坑洞時,蕾妮感到脊椎的上面一截似乎插入了頭皮。
蘿拉陰惻惻的盯著她,她知道應該表露一下震驚才對。「真的哩。」她說,彷彿經歷過這種事不下十次。
「她好像和一個人同居,住在聖阿卡錫。」蕾妮說。
他看見她在注視他。蕾妮即刻掉轉目光,可是他站起身朝她走過來。他的雙手放在桌上瞪著她。在近距離之下,他顯然帶著南美風格。
這時到處都架起了標語和旗幟。亞立是主,小魚長存。一切都酷似手工自製的,有如學校中的學生選舉。
「當心喔,」攝影師說,「他仍然是騙子。」
蕾妮垂著頭聽見鳥鳴,纖細尖銳的蟲叫,她的心跳得太快了。經過不知多久,她抬起頭。保羅正在注視她,她看見兩張既小又白的臉從兩片玻璃上反射而出。沒有眼睛的他毫無表情,他是個不明陌生人。她注意到他的手臂放在椅背上。
「什麼?」蕾妮頓時提高警覺。
這一帶的人更多了,有點類似市場,路中央擠滿行人和幾輛卡車。鶴關在籠中,水果堆成金字塔或鋪陳在地上,還有各種廉價器皿。氣氛嘈雜,沙土飛揚,溫度突然間上升了十度,濃烈的氣味包圍住她。音樂聲從小店裡傾洩而出,店口擺滿日本製的錄音機、收音機。蕾妮在人叢中閃躲,企圖擺脫他。可是他緊貼著她,手也拉住了她,原來他並不如表面看來那麼老邁。
「地蟹,」保羅說:「大白蟻。牠們都是夜晚出沒,用手電筒和棍子可以抓到。妳把光線對正她們的眼睛,讓牠們暫時停下來,再以棍子釘住。」
「不要再說這種難聽的笑話。」他說。
然後他才對她本人開刀。「妳的顴骨很棒,應該強調它。」他說。
女侍板著臉,微瞇起眼看著她,彷彿隨時會發笑。「以前有酵母酪。」她說。
「計程車不喜歡來這兒,」保羅說:「路况太差,他們不想震壞彈簧,妳得等上好幾個小時。我載妳一程吧,我的吉普車在前面。」
「什麼?」保羅說。
「那個參加競選的人?」蕾妮還無法將兩件事聯想為一。
「這就是你們這種人喜歡待的地方。」蘿拉說。
「什麼?」
「我去叫杯酒。」他說著走向吧台。
從溫尼派格來的姨媽說這是愚昧。她對不贊成的事情一律用這兩個字形容,我從未見母親笑成那樣。
接著是她的記憶力慢慢退化。她在深夜裡滿屋子打轉,打開又關上每扇門,想找回自己的房間。有時候她想不起自己和我們是誰。有一次她在我下課回家,到廚房為自己做花生醬三明治時,把我嚇得半死。
他聳聳肩。「隨妳的意思吧。」他說。她不知道他的想法。他輕啄一下她的臉,轉身沿著綠色的走廊走遠。
「為什麽?」他說,不過還是摘下了。
他挪開桌子讓她出來,帶著她排開人潮。蕾妮不知是否應該向他打聽網球場、飯店,隨後決定還是不問為妙。然後她又想是否https://www.hetubook•com.com該邀請他與她共進午餐,卻再次決定打消此念。他可能會誤解。
他伸手攬住她,他們緩緩的前後搖晃,木窗外的某處傳來陣陣鈴聲。
蕾妮對她的話乾脆充耳不聞,專心觀察她。蘿拉絕對可以改造。比方說,好好修剪一個髮型,眉毛往眉心長一點點,修得整整齊齊。蕾妮假想為她拍一系列照片,展現改妝前後的不同,穿上一件名牌毛衣,然後帶她去大飯店用餐,教她把嘴閉上。
蕾妮感覺到一個陰影落在她身上。「嗨。」一個熟悉的鼻音對她說。是昨晚和她在旅館中相遇的女人。她在蕾妮旁邊自動坐下,取出皮包裹的香煙,蕾妮收起明信片。
這時他們正在一座椰子林。它似乎廢棄了,到處是椰子。這裡的路况更壞。蕾妮的雙手冰涼,渾身汗濕,不再醉醺醺,反而擔心會嘔吐。
「不用了,謝謝,」蕾妮說,她隨時都要醉了。「我如何從這裡回去?」她發現這是一個要求。「我還是叫輛計程車。」她說。
「慢一點。」保羅說,他穿著同樣的短褲,揹著一袋檸檬出現了。那名跟踪者站在他的後面,咧著大嘴直笑。
蕾妮希望一切輕輕鬆鬆的進行,有何不可?她喜歡他,但是還不十分喜歡,她對他不了解;她不需要知道任何事,他也不了解她,這很完美。她走過走廊,經過英國婦人冷然的目光,他跟在她後面,這正是她想再做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她的雙手都在發抖。
蕾妮沿著陰涼處往回走。經過幾條街之後才發現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她是爬坡到教堂,現在應該下坡回港口才對。她已經走近幾家商店了。
有人碰碰她的肩膀,她停下腳步別過身。是一個穿黑長褲,拉鍊未拉,襯衫沒釦子的男人;他沒穿鞋。站在她面前摸摸她的胳臂,對她微笑。他的下巴佈滿白色鬍子渣,牙齒差不多掉光了。
法官有丈夫和兩個孩子,丈夫愛她而且不介意她投注大部份時間在工作上。他們擁有一幢美麗的房子。蕾妮挑不出那幢房子的缺失,屋裡全是年輕畫家的作品;法官要在前面照相。蕾妮每提出一個問題就感到自己的年輕、愚蠢和無助。法官坐擁一切,蕾妮不禁覺得這是個人的侮辱。
平台邊緣坐著一個人,正在指揮兩名少年。他很瘦,蓄著鬍子,身子向前傾,兩腿晃盪著。蕾妮注意到他的腳上是一雙高跟牛仔靴。他是她在這裡看到的第一個穿靴子的人。怎麼會有人選擇穿它?她不禁想到他的腳,悶在潮熱的皮革中。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張紙,專供你塗鴉。」她說。
「你能停一下嗎?」她吼道。
「妳可以報公帳。」蘿拉說:「他們不負擔一點嗎,那些雜誌?」
但是他蹙起雙眉,他不要錢。他依然伸著手,蕾妮變得困惑、不安。她興起一個荒謬的念頭,也許他想搶走她的護照。少了護照她就永遠不能回家。她關上皮包對他搖搖頭,轉個身準備繼續走。她真傻,護照根本在旅館的保險箱内。
「唉,多想無益,」蘿拉說:「這是我媽的說法。世界上的壞事情已經夠多了,所以無需多想,可談的話題多的是。」
「我寫不出來,」她對潘朵拉的主編說。主編叫比,是蕾妮的連絡人。
「妳在這兒可得當心,」蘿拉說:「人們若是發現妳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會打劫妳。昨晚他在機場榨了妳多少?」
除了報導事件之外,她也開始寫人物專訪,發覺比較容易推銷出去。罷工糾察員的服裝,牛仔服的重要性,女權運動者吃的早餐。編輯告訴她她適合走這種路線。他們稱之為「激進時尚」。有一天她發現缺錢用,便匆匆寫了一篇面紗再度風行的文章。內容絕不激進,只是符合時尚而已,她極力掩飾自己的罪惡感。
「把妳的胳臂舉到頭頂,」杰克說,「這樣可以抬高胸部,腿分開一點點,抬起左膝,妳的姿勢好極了。」
「我問過她,」蕾妮說:「她沒有。」
蕾妮告訴了他。「也許我冒犯了他們的宗教。」她說。
「別理咱們。」姨媽對我說。
「剛從哥倫比亞來的,最好的。」她說。
「想吃當然可以,」保羅說:「所以才要抓牠們。」
蕾妮掏出皮包裡的三張明信片,把其中一張寄給格利斯沃的母親。母親依然住在格利斯沃,雖然祖母已經仙逝,她母親沒理由不搬家、旅行,或者做其他事情。但是她還住在家鄉,清理那幢空曠的紅磚屋,而蕾妮每次回去總覺得家裡愈發凌亂了。「我能去什麼地方?」她的母親說,「現在太遲啦,況且我的朋友都在這裡。」
「妳不是哭就是笑。」另一位姨媽說。
蕾妮為了取悅他而買了一套連身衣,可是拒絕穿著上街。他在客廳掛了幾幅放大照片,畫面是三名墨西哥妓|女望出窗外,她們的眉毛拔得很細,畫成誇張的弓形,嘴大如小丑;一名老人坐在一大堆棄置的椅子當中。
童年時代,我學會了三件事情:保持安靜,知道那些話不該說,不伸手亂碰眼所見之物。每當我想到那幢房子,就想到物品和寂靜。寂靜幾乎伸手可及;我覺得它們是灰色的,煙霧一般旋浮在空中。我學會了聽弦外之音,因為它通常更重要。祖母是沈默的高手。她覺得打破砂鍋問到底是沒禮貌的行徑。
「屁股,」杰克說,「在這種深入談話時。」
「什麼?」蕾妮問。
那不僅是座市場。他們在咖啡座對面設立起一個小平台,由木板箱堆成,上面覆蓋木板。兩名十五、六歲的男孩把一幅床單製成的旗幟繃在兩根柱子上,上面以紅字寫著:和平之主。蕾妮猜想這一定是某種宗教儀式。那麽機場那個穿和平之主T恤的婦人並非瘋子,只是狂熱份子。蕾妮對這種事很了解:格利斯沃也有這種人,認為抹口紅就是罪惡。此外就是她的母親,她認為不搽口紅是罪惡。
他要她穿白色亞麻連身衣,配上墊肩。
有安全感的女人不會害怕男伴的綺想,蕾妮對自己說,只要有信任就行了,她甚至在一篇介紹緞質內衣、吊襪帶新趨勢的短文中寫過這段文字,她並不害怕,起初不害怕。
「你可以試試看。」她說。
他俯視著自己的手。「做我現在做的事,」他說,「這大概是我唯一了解的,可是妳有多采多姿的生活。」
如果你是少女,那麼端正要比美麗安全得多。如果你是男孩,這個問題就不存在。衣服只分為端正、不端正兩種。我的衣服都是端正的,連氣味也端正,羊毛、樟腦丸,加上一絲蜂蠟的氣味。其他被認為出身不高尚的女孩,衣服就不那麽端正,而且還帶有紫蘿蘭的氣息。端正的反面不是美麗,而是下賤、賣弄。下賤、賣弄的人除飲酒、抽煙之外,天曉得還會做什麼事情?在格利斯沃,人人遲早都會知道每一件事。
蘿拉對她擠出一絲笑。「並不是妳所想的,」她說:「這裡有一樣東西是絕不需要從紐約郵寄來的。是她的心臟藥。她有個女兒從那裡寄給她。這兒買不到那種藥,她剛巧吃完了,所以才會病倒。」
「我不是存心無禮,」蕾妮說,「但是假如我有幻想,怎麽會挑中你呢?」
蕾妮不知道有什麼可談的,因為蘿拉似乎想不出好話題。她用麥管掏著杯底。「妳喜歡甜酒櫻桃嗎?我受不了它。」
「不,妳不是,」杰克說,「基督徒不會這麼風騷,妳不一樣。」
蕾妮不想聽蘿拉最倒楣的故事,因此沒有說話。
「不要顛來倒去,」杰克說,「妳讓我興奮。」
早餐後剩下的是一整天時間,漫長、酷熱、刺眼的一日,需要藉各種活動來填滿。她想在陽光下睡一覺,可是又怕晒得像隻脆皮鶴。她需要防晒油和帽子,之後就可以開始活動:觀光勝地、網球場知名旅館和餐廳。
「希望,」他說,「心靈與身體是不分的;情緒觸動化學反應,反之亦然,這個妳清楚。」
「你遲到了,」蘿拉對他說:「我來了好幾小時。」
蕾妮一聲也沒吭;對方似乎不期望她說什麼,她也不想開個新話題。交談促進熟稔,而在這樣的旅途中最容易熟稔,繼而扭曲成友情。她笑一笑便回過頭望向船外。
「那是以前,現在妳都把自己切斷了。」他說。
蕾妮嚐一口咖啡色液體。「這是什麼?」
「艾華病了,」她說:「她是王子的祖母。住在聖阿卡錫。」
「對不起,你說什麽?」蕾妮說。
他喟歎一聲說,「這很正常,妳會熬過去的。」
他伸臂攬住她,這正是她希望他做的。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多麼無趣、愚昧和單純。她又流鼻涕又吸鼻子,淚水洒在丹尼的衣服上,同時發現他的口袋插著幾支便宜的原子筆,於是將他推開。
「妳抽煙嗎?」那名女子說。夾香煙的手指咬得禿短,指肉發紅,好似被老鼠啃過一般,蕾妮頗為驚訝,也嚇了一跳。她可不想碰這雙可怕的手,更不想被它們碰。她不喜歡這種受傷,血肉模糊、裡外不分的情況。
「我的天。」她說。
「不知道,」蕾妮說:「問他。」但是那人已經大步離去,腳步有些不穩。
她去檢查和拆線。她穿了一件紅襯衫,以便讓丹尼知道她的態度有多麽積極,並且坐得挺直,面帶微笑。丹尼告訴她她的情況很好。她開始哭泣。
「我能做什麽?」蕾妮說。在格利斯沃只要幾個小蛋糕或一個南瓜派就打發了。現在她對蘿拉比較友善,因為她知道蘿拉跟別人同居,而那人不是保羅。
「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蘿拉說:「他們可以直呼妳的名字,妳卻不能。這樣他們就自以為可以糟蹋妳、控制妳。有時候他們會讓妳選擇,是投資或投降。」
她不想再搭這種車回去,但也不想留在這裡。假如不小心,她說不定會被困住而吃晚餐。她相信蘿拉是你在外國酒吧遇見的女子,她隨遇而安,無力回家鄉。蕾妮想不透蘿拉為何堅持跟著她。她們毫無共同點。蘿拉說她目前沒事,不如帶蕾妮四處參觀,但是蕾妮並不相信。她決心喝完這杯酒就離開。如果運氣好,可能會下雨:烏雲已在空中醞釀。
「你的這一套用過幾次?」她問,「因為我是記者你才這麼說的嗎?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是牙醫,你會不會說我的生命像一顆牙,你愛填什麽進去都行?」
她考慮著打開衣釦亮出疤痕。如果要比賽誰比較可憐,她應該可以贏;但是她不想做那種靠殘疾而勒索他人的人。
但是人們已經開始向卡車抛東西,拾起堆在人行道上的水果來往上丟;一只扁的啤酒罐撞在蕾妮頭頂的牆上彈了起來。
前面有座聖壇,後面的桌上有個箱子,西面的牆上有一幅畫,畫的是聖安東尼在沙漠受誘惑;只是沙漠中盡是熱帶植物,紅花綠葉茂盛異常,色彩鮮豔的鳥,聖安東尼是黑人。魔鬼的膚色比較白,而且大部份是女性。聖安東尼跪在地上做出祈禱狀,雙眼仰視,避開魔鬼的紅舌。他打著赤腳。整個人像顯得很平板,彷彿從紙上剪下來的,而且沒有影子。
杰克和她一道去墨西哥。那是他倆第一次同遊。他不太喜歡教堂:教堂只會使他想起基督徒。他說基督徒的眼睛滑稽,心思純正。
蕾妮第一天幾乎無法應付陣陣恐慌感。法官人很好,但是你又能說什麼?「當法官的感覺是什麽?」她問。「擔任任何一種職位的感覺又是如何?」法官反問她。她只比蕾妮大一歲。她淺笑道,「這是一份工作,我熱愛它。」
蘿拉一聳肩。「問問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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