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不知道你是否計畫到歐洲走一趟?」
巴迪.蘭肯諾,湯姆心想,但他可不想拿這種事來煩巴迪。「恐怕不認識。」湯姆搖頭說。「理察為什麼不回來呢?」
現在已是九月中。湯姆盯著葛林里先生小指上那紋飾幾已磨平的金璽戒。「我想可以。我很樂意再見到理察——尤其是您認為我可能有些幫助的話。」
「我也去過府上好幾次。」湯姆繼續說,愈說愈帶勁兒。「狄奇讓我看了好幾艘放在他房間桌上的模型船。」
「是的。」
湯姆吞了一口飲料。「如果您給我地址的話,我十分樂意寫封信給狄奇。」他說得很快。「我想他還記得我。我記得我們有個週末在長島一起參加一個聚會。狄奇和我出去撿淡菜給大家當早餐。」湯姆笑著。「結果有一兩個人吃了覺得很不舒服,那聚會辦得也不是十分成功。不過我還記得狄奇那個週末提過,他準備去歐洲。他一定是離開——」
「我的確這麼認為!我想他會聽你的話。雖然你和他並不是很熟,如果你向他強調你為什麼認為他應該回家來,他會明白你別無他圖。」葛林里先生靠著椅背,以讚許的眼光看著湯姆。「奇怪的是,吉姆.柏克和他太太——吉姆是我的合夥人——他們去年搭乘郵輪時曾經過蒙吉貝羅,理察當時答應說一到冬天就會回來,去年冬天。吉姆已經放棄了,有哪個二十五歲的男孩子會聽一個六十多歲老頭兒的話?我們這些人都辦不到的事,你應該可以辦成!」
葛林里先生一臉歉意地看著湯姆。「你是理察的朋友當中,頭一個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其他人都擺出一副覺得我想干涉理察的態度。」
湯姆的心突然猛跳了一下。他裝出正在考慮的樣子。這是個機會,他還沒來得及細思,體內便有某種東西直覺這麼認為。現職:零。反正他不久也得出城去,他想離開紐約。「我可以。」他小心翼翼地說,臉上依然是那副沉思狀,彷彿他正在考量千千萬萬個阻止他的hetubook•com•com小理由。
「那些只是他孩童時期的作品!」葛林里先生整個人亮了起來。「他有拿他的結構模型給你看嗎?或是他的繪畫作品?」
「抱歉,你是湯姆.雷普利嗎?」
「他們說——顯然他們是誇大了些——說你和理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猜他們自以為你和理察一直有書信往來。你瞧,我對理察的朋友所知甚少——」他瞄了一眼湯姆的玻璃杯,好像想請他喝一杯,這是最起碼的禮貌,但湯姆的杯子幾乎是滿的。
「要不要再來一杯?再來一杯高級的白蘭地好嗎?」
「我想起來了!」葛林里先生說。「那是理察還在這兒的最後一個週末。我想他跟我說過淡菜的事。」他笑得相當大聲。
湯姆相當了解這點。「我很希望我能幫得上忙。」他客氣地說。他現在想起來了,狄奇的金錢支援來自一家造船公司,小型帆船公司。顯然他父親要他回來接管公司。湯姆對葛林里先生笑了笑,一種不帶任何意義的笑,隨後喝乾了飲料。湯姆沿著椅緣坐,準備離開,但對面那人臉上透著明顯的失望。「他待在歐洲的哪兒?」湯姆問道,其實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在哪裡。
「沒有。我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葛林里直盯著他,眼神哀憐、渴望。他能說什麼呢?湯姆後悔接受了他請的飲料。
我也是,湯姆想,狄奇八成在那裡享受人生。有一份收入、一棟房子、一艘船,他為什麼要回來呢?狄奇的面容愈來愈清晰了:嘴巴總是笑得很開、一頭鬈曲的金髮,一張四處逢源的臉龐。狄奇是個幸運兒。反觀自己,二十五歲這把年紀在做些什麼呢?一週接一週地混日子,沒有銀行戶頭,生平頭一遭在躲警察。他頗有數學天份,為什麼就沒隨隨便便什麼人花錢請他發揮這項長才?湯姆發覺他全身肌肉緊繃,手中的火柴盒讓他壓扁了大半邊,差一點全壓平了。真煩,真他媽的煩死了,煩!煩!煩!他想回到吧台那兒和_圖_書,一個人。
「沒有,我沒這個打算。」
他們會派這種人來跟蹤他嗎?會,不會,會嗎?他看起來完全不像警察或私家偵探。他看起來像個生意人,像個父執輩,穿著講究,修養良好,餐邊幾許銀絲,態度透著半信半疑。是不是針對這類型的案子他們就會派出這種人來,或許一開始先在酒吧內和你搭訕,然後突然啪的一聲!一手拍著你的肩膀,一手亮出警徽說:「湯姆.雷普利,你被逮捕了!」湯姆盯著門口。
「他說他比較喜歡住在那兒。可是他母親現在身體很差……嗯,這是我自己的家庭問題,很抱歉,拿這些事來煩你。」他一手掠過梳得整齊的稀疏白髮,看起來很心煩。「他說他在畫畫。那倒是無妨,可是他不是當畫家的料。不過,他在船體設計方面很有天份,要是他肯把心思放在這上面就好了。」他抬頭對招呼他的服務生說道:「請給我威士忌加蘇打水,帝王牌的。要不要也來一杯?」
「史立佛夫婦也向我敘述了你的樣子。我們一直在找你,因為史氏伉儷希望我們能到他家小聚一番。有人告訴他們說你偶爾會去碧廬坐坐。今晚是我頭一次出來找你。所以我想我還蠻幸運的。」他笑著說。「上個禮拜我寫了封信給你,不過你也許沒收到。」
「我是赫伯特.葛林里。理察.葛林里的父親。」就算他用槍抵著湯姆,也比不上他臉上的表情更令湯姆百思不解。那是張友善、笑容可掬又充滿希望的臉孔。「你是理察的朋友,不是嗎?」
「如果你確定要去,我非常樂意負擔你的旅費,這是應該的。你真的認為你可以挪出時間嗎?那麼,今年秋天怎麼樣?」
他腦海裡閃過了一抹朦朧的印象。狄奇.葛林里,一個金髮高個兒。湯姆記得他頗多金的。「哦,狄奇.葛林里。是的。」
湯姆想離開,可是他又十分不願意留下這個人獨坐面對剛端來的飲料。
「我想也是。」湯姆贊同。他又要開始覺得無聊了。湯姆很熟悉這些情緒的波動。https://m•hetubook.com.com他偶爾在聚會上會有這種感覺,不過通常還是發生在他和一開始就不願與其共餐的人共進晚餐的時候,那時夜晚便會愈來愈難熬。現下他還能極其有禮地再待上一小時,只要心中某些會讓他奪門而逃的東西不爆發出來。「很遺憾我現在不是那麼有空,要不然我會很樂意去那裡,看看自己能不能說動理察。也許我可以稍微影響他。」他這麼說,只是為了順應葛林里先生的心思。
「至少,你總認識查爾斯與瑪塔.史立佛吧?就是他們向我提起你,說你可能——噢,我們找張桌子坐下來好嗎?」
湯姆順勢向前拐過街角,快步穿越第五大道。「拉奧的店」就在眼前。他該冒險走進店裡再喝一杯,碰碰運氣了事嗎?還是應該一鼓作氣直奔公園大道,鑽進幾條暗巷來擺脫他?他走進了拉奧的店。
他緩緩走向吧台前一處空位,習慣性地四下瞧瞧是否有親朋好友在場。然後他瞧見了一個他認識、卻老是忘記姓名的紅髮大漢,正與一名金髮女子坐在一塊兒。紅髮男子招了招手,湯姆無力地伸手回了禮。他一腳跨坐在凳子上,一副挑釁卻又氣定神閒的樣子面對門口。
「哦,原來如此。我信上也沒提些什麼。只是說我想與你見個面,聊一聊,史氏夫妻好像認為你和理察很熟。」
「我想是吧。」
「可是你現在沒和他通信了?」他一臉失望。
「理察向來很聽朋友的話。如果你或是其他和你一樣認識他的人能請個假的話,我可以送他們到歐洲去和他談一談。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麼做總是比我自己過去還有效。我想你大概無法跟現在的公司請假吧?」
「我記得他,沒錯。」
他來了。這名男子四下張望,瞧見了湯姆後便立即移開視線。他脫下草帽,在吧台彎角處找了個位子坐下。
「請給我琴湯尼。」他對酒保說。
「是的,我沒收到。」馬克沒有把信轉寄過來,湯姆想,該死的傢伙!也許朵蒂姑媽寄了支票來呢。「我大概一個禮拜前搬了hetubook•com.com家。」湯姆補了一句。
天啊,他想幹嘛?他鐵定不是皮條客,湯姆左思右想依然如此認為,但此刻他可憐的腦袋只能絞出這麼個字眼,彷彿這個字眼能保護他似的,因為他寧願這個男人是個皮條客而非條子。應付皮條客,他只要說「不了,謝謝。」然後微笑著一走了之即可。湯姆轉身坐正,雙手抱胸。
「我之前不大確定你是湯姆.雷普利。」葛林里先生說。「我想我只見過你一次,你是不是曾和理察來過寒舍一次?」
湯姆滿腹疑惑。「史立佛夫婦究竟說了些什麼?」
湯姆記起曾和狄奇.葛林里一起參加過史立佛家舉辦的雞尾酒會。也許葛林里一家人較自己對史立佛家來得熟,所以會有這些曲折。他這一輩子和史立佛一家人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三、四次,而上一次見面,湯姆想,是他幫查理.史立佛結算所得稅的那個夜晚。查理是個電視導播,每年都要被自己的所得給整得焦頭爛額。他不但幫查理理清他的稅目,還把應繳稅款弄得較查理實際應繳的金額低,而且是完美合法的節稅並非逃漏稅,查理因此認為他是個天才。也許這就是查理向葛林里先生推薦他的原因。根據那晚的表現,查理可能對葛林里先生說,他很聰明,頭腦清晰、誠正不阿,而且十分熱心。但這些與事實頗有些出入。
「他已經在歐洲待了兩年了。史立佛夫婦非常稱讚你,認為要是你寫信給理察的話,或許對他會有些影響。我希望他回來,他在這裡有些責任要扛——但他對我和他母親說的話完全充耳不聞。」
「希望如此。」湯姆謙虛地說。
「查理.史立佛告訴我說你從事保險業。」葛林里先生愉悅地說。
「不知道你是否認識其他和理察走得近、而且能對他有些影響的人?」葛林里先生可憐兮兮地問。
狄奇沒拿給他看,但是湯姆開心地說:「有啊!他當然有秀給我看。是些鋼筆畫,其中有些真是令人嘆為觀止。」湯姆從來沒看過這些畫,但是他現在看得見,那些畫像西洋棋盤,一點一線和圖書都設計得工工整整,他可以看見狄奇正在微笑,手中抱著這些畫秀給他看。他其實還可以再繼續胡謅個數分鐘來取悅葛林里先生,但他節制了一下。
湯姆看見那名男子對酒保做出稍後再服務的手勢,然後沿著吧台朝他走來。終於來了!湯姆緊盯著他,連動都不敢動一下。最多關個十年,湯姆心想,也許十五年,但表現良好的話——正思及此,男子開口說話了,湯姆有種悔不當初、痛苦絕望的沮喪。
「哦?」
「謝謝,我想我可以喝一杯。」他說著,將杯子遞給服務生。
「二十五。」
「對了,狄奇現在多大歲數?」湯姆問。
「好。」湯姆愉悅地說著,隨手端起了他的飲料。他隨著這名男子走向室內後方的一張空桌子。暫時解脫了,他想,自由了!沒人要逮捕他。這可是另一回事。不論是何事,反正不是重大竊盜或竄改郵件那類的事。也許理察碰到什麼麻煩了;或許葛林里先生需要什麼幫助或建議。應付葛林里先生這類型的父親,湯姆自有分寸。
「沒錯,理察在線條方面有天賦。」葛林里先生得意地說。
「那是前一陣子的事了。我——」他不想說他以前在稅務局工作,時機不對。「我目前在一家廣告公司的會計部門工作。」
湯姆回頭瞥見那名男子步離「碧廬」,正朝同個方向走來。湯姆加快了腳步。這名男子八成是在跟蹤他。湯姆五分鐘前即注意到他在鄰桌緊盯著自己,一副不能十分確定卻也幾近篤定的模樣。那確信的表情讓湯姆不由得匆忙灌完飲料、付錢走人。
「不了,謝謝。」湯姆說。
「一個叫蒙吉貝羅的城鎮,在那不勒斯南部。那兒連個圖書館也沒有,他告訴我的。他在那裡買了棟房子,不是畫畫就是駕帆船來打發時間。理察自己有份收入——不是什麼大錢,但顯然夠他在義大利生活。嗯,人各有所好,不過我肯定那地方沒什麼吸引人的東西。」葛林里先生笑得凜然。「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嗎,雷普利先生?」服務生端著他的威士忌加蘇打水過來時,他這麼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