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聽起來夠用了，先生。」
「是的，她可能只剩不到一年的壽命了。」
「嗯，沒關係。」葛林里先生笑著說。
「我真難過。」湯姆說。
葛林里先生正津津有味地敘述他和理察十歲時待在巴黎的那段時光，實在無趣得很。如果未來十天內警方有任何動作的話，湯姆想，葛林里先生應該可以收留他。他可以編個他匆忙間將公寓轉租出去之類的理由，然後就這麼藏匿在葛林里家。湯姆覺得糟透了，身體幾近不適。
「學些會計與英文作文。」湯姆笑著回答，明白這是個無趣的答案，任誰也不想追問下去。葛林里夫人抱了本相簿進來，湯姆坐在她身旁，看著她翻閱照片，理察剛學會走路、理察一副天真無邪的扮相，整頁彩色照片中的他蓄著又長又鬈的金髮……那些一點也引不起他的興趣，直到看到理察大約十六歲時的照片才吸引他的目光，當時的理察腿長、瘦削，頭髮又鬆又密。湯姆一路看下來，發覺他在十六歲到二十三、四歲之間（相本中的照片只放到此時為止）幾乎沒有任何改變，那種開朗天真的笑容依舊，真令湯姆驚訝。湯姆不由得覺得理察不怎麼聰明，否則就是他喜歡上鏡頭，而且認為自己咧開了嘴笑最帥，其實這笑容看來也不怎麼聰明。
湯姆注意到葛林里夫人正盯著眼前的地毯。他記起在餐桌上時她曾說：「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聽過歐洲！」而當時葛林里先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對他微笑，彷彿以前葛林里夫人也曾如此爆發過。此刻他瞧見她眼中含淚。葛林里先生起身走向她。
「你得從那不勒斯搭公車到理察住的村莊去。我會寫信向他提起你——不會告訴他你是我派去的密使。」他笑著補充說明，「可是我會告訴他說，我們見過面，理察應該會收留你，不過如果他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這麼做的話，鎮上也有些旅館。我想你和理察一定滿投緣的。現在就是錢的問題了——」葛林里先生露出慈父般的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容。「我打算幫你出來回船票，再另外給你六百美元的旅行支票。這樣可以嗎？六百美元應該夠你花上近兩個月，到時如果你還有需要，只要拍封電報給我就行，乖孩子。你看起來不像是揮霍無度的年輕人。」
「哦，他來過嗎？可是我沒見過你。」她笑著說。「你是紐約人嗎？」
湯姆知道這時他應該問說：「看什麼？」然後耐心十足地看對方秀出來的東西，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祝福你，湯姆，祝福你。」她拍了拍湯姆放在大腿上的手。
葛林里先生走進來了。他的身影似乎在搖動，而且愈形擴大。湯姆眨了眨眼，突然覺得害怕他，有股衝動想先出手攻擊，以免遭受攻擊。
「來喝點白蘭地好嗎？」葛林里先生打開壁爐旁的一個櫃子說。
湯姆的身體冷顫了一下。他正在想上週在藥局的偶發事件。雖然那件事已完全結束，而且他並非真的害怕，但他還是提醒自己，此刻不是害怕的時候。他將第二大道上一家藥局的電話號碼給了那些堅持要再和他聯絡討論所得稅問題的人。他聲稱那是稽核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並說只有週三及週五下午三時二十分至四時之間聯絡得上他。在這些時段，湯姆都在藥局的電話亭附近徘徊，等著電話響。他第二次出現在那兒時，藥劑師一臉懷疑地看著他，湯姆隨口說他正在等女朋友的電話。上週五他接了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你知道我們在談些什麼吧？我們知道你住在哪裡，如果你要我們去你那兒……我們有東西給你，如果你有東西要給我們的話。」那是種堅決卻又飄忽的聲音，因此湯姆認為那是惡作劇，但無法答上一句話，接下來，他說：「聽好，我們馬上過去，去你家。」
「她叫瑪姬．薛伍德。」葛林里先生補充說，他坐在斜對面，但是他彎身向前，專心地看著葛林里夫人翻閱照片。
湯姆站直了些，瞥了門口一眼，m.hetubook.com.com但是門沒開。那是今晚他唯一感到不安、不真實的一部分，覺得自己似乎在說謊，然而這卻又是他所說的唯一一件事實：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過世了，我是讓波士頓的姑媽養大的。
湯姆接下葛林里先生遞給他的玻璃杯。「是啊，我正在想這事。」湯姆說。
他覺得自己開始流汗，所以設法放鬆。他到底在窮擔心些什麼？今晚他的心情是那麼好，當他談起朵蒂姑媽時……
湯姆心想，他一定已喝了些酒，否則就是他今晚非常緊張，因為昨晚湯姆已詳細向他介紹自己工作的那家廣告公司。
「喝夠了嗎？」葛林里先生問。「如果你不想喝，就別喝了。」
她和他想像的相差無幾，金髮，相當高，端莊得讓他不得不跟著維持良好的舉止；而她在端莊之外，卻又帶著與葛林里先生相同的那種四海一家親的天真。葛林里先生領著他們進客廳。沒錯，他以前曾和狄奇在這兒待過。
「嗯，我希望你此行愉快，湯姆，也希望你對理察有些影響。對了，艾蜜莉很喜歡你，她這麼跟我說的。不必問我就知道了。」葛林里先生用兩手把玩著白蘭地酒杯。「我太太得了血癌，湯姆。」
「在想歐洲的事嗎？」葛林里先生開口問。
「不是，先生。我在普林斯頓唸了一陣子，然後就到丹佛另一個姑媽家，順便在那兒唸大學。」湯姆等了一會兒，希望葛林里先生會問他一些和普林斯頓有關的事，可是他沒問。湯姆可以討論教學體制、校規、週末舞會的氣氛、學生的政治傾向，任何事都可以談。湯姆去年夏天和一個普林斯頓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相處得十分融洽，這個人的話題永遠都是普林斯頓，所以湯姆順勢不斷挖掘資訊，預期自己將來可能會用到這些東西。湯姆告訴葛氏夫婦說，他是讓波士頓的朵姑媽養大的，她在他十六歲時帶他到丹佛貝亞姑媽家。事實上他只在當地完成高中學業，但當時有個名叫唐．密澤爾的年輕人住在貝亞ｈｔtps://ｗｗｗ•ｈｅｔｕbook•cｏｍ.cｏm姑媽家，他在科羅拉多大學就讀，所以湯姆覺得自己也在科大求學似的。
一名女僕端了一個擺了馬丁尼和鹹點心的托盤走進來。
隨後兩人握了手，葛林里先生緊握著他好一陣子，險些令他喘不過氣。接著這一切就這麼結束。湯姆衝進電梯時，看見自己臉上還帶著蒼白、恐懼的表情。他癱靠在電梯一角，知道他一旦抵達大廳，鐵定會馬上奪門而逃，不斷地跑，一路跑回家。
「現在嗎？可是我想讓你看——嗯，算了，改天吧。」
葛林里先生喝了白蘭地，愈來愈開心愉快，湯姆卻悶上加悶。湯姆很想馬上走出這棟房子，可是他又想到歐洲去，而且也想贏得葛林里先生的認同。坐在沙發上的這段時間，比昨晚他在酒吧裡焦躁煩悶的那段時刻還要痛苦，因為現在這種感覺無法消逝。湯姆端著酒杯起身，來來回回好幾次在壁爐與沙發間踱步，對著鏡子瞧時，他發現自己的嘴角拉了下來。
湯姆模糊地點了頭，葛林里先生待了一會兒，隨後倒了兩杯白蘭地。
「不是，我是波士頓人。」湯姆說。這是事實。
「我還沒時間把這些貼上去。」葛林里夫人說，隨手遞給他一疊散裝的照片。「這些是從歐洲寄來的。」
「哦，那是很嚴重的病，不是嗎？」
「您好，葛林里夫人。」
湯姆隨著葛林里夫人站起來。
「葛林里先生，我想我該告辭了。」
「很高興見到你！」她熱情地說。
那個女孩穿著泳裝坐在沙灘上，雙臂抱膝，看起來健康單純，一頭蓬亂的金色短髮——標準乖女孩型。有一張理察穿著短褲坐在露台欄杆上的照片，拍得很好。照片中的他帶著微笑，但已非昔日的那種招牌笑容，湯姆看得出來。在這堆在歐洲拍的照片裡，理察看起來比較造作。
一切就像場電影，湯姆想。等會兒，葛林里先生或某人的聲音會說：「好，卡！」然後他會再度放鬆心情，並發覺自己回到拉奧的店，面前擺了琴湯尼，不，回到碧ｈttps://ｍ.ｈｅtｕｂｏoｋ.ｃｏｍ.com廬。
「是的……我可以趁午餐時間過來一趟。」
湯姆走出電話亭時雙腿發軟，然後他看見藥劑師緊盯著他，眼睛睜得老大，神情緊張，他這才明白這段談話的前因後果：藥劑師販毒，而且他擔心湯姆是個來逮他的警探。湯姆笑了起來，邊走邊狂笑，腳步有些遲緩，因為雙腿仍怕得發軟。
三十分鐘後——時機正好，湯姆想，因為先前葛林里夫婦不斷要他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馬丁尼——他們走進跟客廳有些距離的飯廳，那裡擺了一張為三人準備的桌子，桌上擺了蠟燭、大塊的深藍色餐巾以及一整隻雞肉凍。但第一道菜是芥末醋汁拌芹菜。湯姆說他非常喜歡這類菜餚。
「抱歉我沒讀過，先生，一本也沒有。」湯姆說。
「艾蜜莉，你是不是該上床休息了？」葛林里先生彎身問她。
「我十分樂意再來。」湯姆說。
「我希望你出發前再來看我們一趟，湯姆。」她說。「自從理察離家以後，就很少有年輕人來我們家了。我挺想念他們的。」
「我會把它和襪子放在一塊兒。」湯姆微笑著說，葛林里夫人開心地笑了。她剛才才對湯姆說過，希望他能幫理察帶幾雙布魯克斯兄弟牌的黑色羊毛襪，理察向來都穿這種襪子。
「雷普利先生從事保險業。」葛林里先生開口說。
話題枯躁，但晚餐棒透了。葛林里夫人問起湯姆在哪兒高就，湯姆答說，他在一家叫「羅騰伯格．弗雷明與巴特」的廣告公司工作。後來再提起這家公司時，他故意將它改成「雷汀頓．弗雷明與巴克」，葛林里先生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個差別。用過晚餐後，湯姆與葛林里先生兩人待在客廳，湯姆再次提起了這家公司的名字。
葛林里先生從口袋拉出一張紙。「我有一張船班的時刻表，我想走雪堡的那條航線最快也最有趣。你搭船再搭火車到巴黎，然後再搭臥車南下越過阿爾卑斯山到羅馬和那不勒斯。」
「對了，這是蒙吉貝羅。」葛林里夫人指著一張狄奇拉著一艘小艇上沙灘的照片說hｔｔps://wｗw.ｈetｕｂook.ｃoｍ.cｏｍ。照片的背景是荒漠的岩山和海岸邊成排的白色小屋。「這是那裡的一個女孩，唯一住在那兒的另一個美國人。」
「雷普利先生以前來過這裡，」葛林里先生說。「理察帶他來的。」
「是這樣，我想讓你參觀我們的造船廠！」葛林里先生開心地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出來？大概只有午餐時間可以吧，我猜。我想你應該能告訴理察造船廠近日的景況。」
葛林里先生陪她走出客廳。湯姆依然站著，昂首挺胸。他看見牆上一面大鏡子中的自己：又是以往那個挺拔自重的年輕人。他迅速地別過視線。他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行為也正當，但他有種罪惡感；想起剛才他對葛林里夫人說「我會盡全力」……嗯，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並不想愚弄任何人。
「哈囉，湯姆，乖孩子！」葛林里先生的口氣聽來就像已為他備好了上等馬丁尼、一頓美味的晚餐、一張過夜用的床——以防他太累回不了家時所需。「艾蜜莉，這位是湯姆．雷普利！」
「理察也是！」葛林里夫人說。「他向來喜歡吃我們家廚子做的這道菜。可惜你不能帶一些給他。」
這些照片有趣多了：狄奇在一家類似巴黎的咖啡館裡，狄奇在沙灘上。其中數張照片上的他眉頭深鎖。
「葛林里夫人，」湯姆溫柔地說，「我希望您明白，我會盡全力讓狄奇回來。」
「不是什麼挺有趣的工作。」湯姆謙虛地對葛林里夫人說。
「我會給您電話。」湯姆說。他覺得自己如果再繼續在這昏暗的房子裡待上一分鐘的話，鐵定會暈倒，但葛林里先生又咯咯笑了起來，問他是否讀過亨利．詹姆士的某一本書。
「有特別主修什麼學科嗎？」葛林里先生問。
「你在波士頓求學嗎？」葛林里先生問。
「那很好。」這趟歐洲行開始令他興奮。
「想來的話，隨時撥個電話給我，湯姆。你有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私人專線。如果你半小時前通知我，我會派人到你公司去接你，然後我們一邊參觀一邊吃三明治，最後我也會派人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