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這位是瑪姬.薛伍德,」他說,「瑪姬,這是湯姆.雷普利。」
「Sempre seeneestra,seeneestra!」(往前直走,直走!)
湯姆向他道謝,並問他是否能將兩只旅行箱暫時寄放在郵局,男人似乎也聽得懂這句話,立即幫湯姆將行李提進郵局。
「他指的是跳蚤。吉歐吉歐之家很便宜,」瑪姬熱心地說。「可是服務——」
「既然這樣,我去住米拉馬雷好了,」湯姆起身說。「我得走了。」
「有啊,叫『小蝙號』。蝙蝠號的簡稱。要看嗎?」
湯姆喘得答不上話。
「還不知道,」湯姆說。「我才剛到,還得四處逛逛。」
「哦?我母親好嗎?」
「嗯。」瑪姬啜著馬丁尼,滿意地凝視著她的小村莊。她也換回了泳衣,一件番茄色的泳衣,外面搭上一件條紋襯衫。湯姆認為她頗有幾分姿色;如果有人喜歡這種健美型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她有一副好身材。湯姆本人則不喜歡。
瑪姬和女傭從廚房端出一盤熱騰騰的義大利麵、一大碗沙拉與一碟麵包。狄奇和瑪姬開始談起海灘上一家餐廳擴大店面的事。店主正在拓寬露台,打算闢建舞池。他們慢慢地仔細討論這件事,就像小鎮居民關心附近的變化一樣。湯姆根本插不上嘴。
湯姆跳起來並從行李架上迅速取下他的小型旅行箱,另外還有一只擺在車頂上,隨車小弟替他拿下來。巴士隨即開走,留下湯姆一人獨自站在路旁,腳邊堆放著旅行箱。高處有房子沿著山路而立,低處也有屋宇與湛藍的海水相輝映。湯姆拎著行李,穿越馬路走進一棟掛了「郵局」招牌的房子,隔著窗口向一個男人打聽理察.葛林里的住處。他脫口說出英文,但男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走到門口指著湯姆剛才下車的那條路,並說了幾句義大利語,似乎是在說明狄奇的家該往哪裡走。
她向下指著從露台角落才看得見的一處小碼頭。每艘船的樣子都非常像,但瑪姬說狄奇的船比那裡大部分的船來得大,而且有兩根桅桿。
狄奇拿出一個約六十公分高的滴濾式咖啡機,將插頭插|進露台上的插座裡。過了一會,煮出了四小杯咖啡,瑪姬端了一杯到廚房給女傭。
鐵門鏗鎯一聲關上。
「鞋子?涼鞋?」他問店裡的男人。
「午餐吃得很愉快。再見,狄奇。」
「我真的不記得,」狄奇說。「我是在哪裡見過www.hetubook.com.com你的呢?」
「你準備在這裡待多久?」狄奇問。
湯姆在一條街長的距離外看見他——準是狄奇沒錯,雖然他曬了一身深棕色,鬈曲的金髮看起來也比湯姆印象中淺了些。他正和瑪姬在一起。
「哦,好,多謝。」湯姆幫忙他們收拾浴巾、太陽眼鏡與義大利報紙。
「要租房子嗎?」狄奇問。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認為令尊幾個星期前很擔心她的狀況。」湯姆遲疑了一會。「你不回家,他也有點擔心。」
湯姆當天晚上在一家叫「泰瑞莎媽媽之家」的海上餐廳用餐,這家餐廳是飯店那位說英語的經理推薦的。他好不容易點完菜,結果發現第一道菜竟然是小章魚,顏色紫得可怕,像是浸在寫菜單用的墨水裡煮出來似的。他嚐了一口觸角,硬得像軟骨一樣噁心。第二道菜也出了差錯,成了什錦炸魚。第三道菜——他原來以為是一道甜點——竟是幾條小紅魚。哦,那不勒斯!還好葡萄酒香醇可口,食物美味與否也就罷了。他左上方一輪七、八分圓的明月正高掛在維蘇威火山口,湯姆平靜地凝視月亮,彷彿以前曾看過她千遍。維蘇威火山再過去的陸地一隅,坐落著理察的村莊。
「米拉馬雷最好,就在吉歐吉歐之家附近。另外只剩一家,就是吉歐吉歐之家,可是——」
「我記得令尊說他會寫信跟你提起我。」
「不知道——」湯姆猶豫不決地說,彷彿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你好。」
「難受嗎?」瑪姬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如果在這裡住下了,你就會習慣的。你應該見識一下這裡七月的熱浪。」
「如果你要租房子過冬,現在正是時機,」女孩開口說。「夏天的遊客都走光了,這裡的冬天需要一些美國人。」
湯姆點點頭。畢竟,男孩似乎是一番好意。湯姆付了司機車資,並給了男孩一百里拉,他估計那相當於美金十六分多,根據他在船上讀的一篇介紹義大利的文章,一百里拉在義大利算是合宜的小費。男孩一臉不悅,湯姆再給他一百,他還是不高興,湯姆便對他揮了一下手,然後跟著早已提起他行李的小廝走進飯店。
「謝謝。」湯姆點頭道謝。
男人不賣鞋子。
「再見。」
「你要不要坐下來?這裡還有一條浴巾。」她在身旁鋪了一條比較小的白色浴巾。
「雷普利。」
湯姆滿懷感激地坐了下來。
「你和_圖_書好。」湯姆說。
女人笑著用義大利語說了一長串話,並指向海邊。「啾,」她似乎一直在發這個音,「啾。」
「的確如此,」瑪姬替湯姆解危說,「愈來愈糟。你什麼時候到的,湯姆?」
湯姆尾隨他們。狄奇和女孩游得相當遠——兩人似乎都是游泳好手——湯姆則待在靠岸邊的淺水區,並且很快便上岸。狄奇和女孩回來坐時,狄奇像是被女孩催促似地說:「我們要走了,你願意到舍下和我們一起吃中飯嗎?」
「一年。去年整個冬天都待在這兒,可真要命,三個月中有兩個月天天下雨!」
「沒有,他沒給我工作。」湯姆覺得這頓中飯真是糟透了。難道葛林里先生已經對狄奇說過他是來勸他回家的?或者狄奇只是心情不佳?狄奇顯然已和往日不同。
「赫伯特老是擔心這擔心那的。」狄奇說。
當天傍晚他抵達那不勒斯,隔天早上十一點才有巴士開往蒙吉貝羅。他在火車站換錢時,名身穿襯衫、西裝褲,腳蹬美國大兵軍鞋,全身髒兮兮,年約十六歲的男孩湊上前來,天知道他要推薦什麼給他,可能是要幫他找女人,也可能是向他兜售毒品;儘管湯姆再三抗議,他還是跟進了計程車內,並指示司機開往何處,他嘰哩咕嚕說了一堆並豎起一根手指,大概是表示他會搞定一切,只要等著看就好了。湯姆拗不過他,只好抱著臂膀坐在車內。終於,計程車來到一家面向海灣的大飯店前面,假如葛林里先生沒給他錢,湯姆早就讓這麼一家富麗堂皇的飯店給嚇著了。
「毫無服務可言。」狄奇補充說。
狄奇點頭。「我這個禮拜收到一封信說她身體好了點,至少目前沒什麼特別嚴重的變化吧?」
「你住在哪家飯店?」瑪姬問湯姆。
「你似乎不記得曾在紐約見過我。」湯姆說。
「狄奇.葛林里嗎?」湯姆笑著問。
「有機會我想看看你的繪畫作品。」湯姆對狄奇說。
其實不是,但他知道狄奇認識巴迪.蘭肯諾,而且巴迪是個非常值得人尊敬的人。
「你認識我母親?」
「我猜他也提供了一份工作給你,他喜歡招攬一些有前途的青年。」狄奇不斷轉著叉子,然後將一大團義大利麵送進口中。
隔天早上十一點,他搭上了巴士。一路沿著海岸駛進小城鎮,中途停靠了希臘之塔、安農查塔、卡斯特拉馬雷、索倫多等地。湯姆滿心期待地聽著司機大聲唸出的m•hetubook•com•com城鎮名。從索倫多開始,一路盡是沿著石崖的窄山路,湯姆曾在葛林里家看過這類的風景照片。海邊的小村落風光不時出現在他眼前——一棟棟白色麵包屑似的房子,一群群在海裡游泳的人。湯姆看見一顆顯然是從石崖掉落的大圓石擋在路中央,司機若無其事地一閃即過。
「聖塔露奇亞!」男孩指著海得意洋洋地說。
瑪姬端著馬丁尼來到露台。「我家在那裡,」她指著前方。「看到了嗎?那棟方形白色屋身、屋頂顏色比較暗紅的就是了。」
他不得已再問了兩個人理察.葛林里的住處,每一個人似乎都知道理察的家在哪裡,無奈他卻鴨子聽雷。終於第三個人有辦法指給他看——一棟兩層樓的大房子,有一道鐵門設在路邊,還有一座延伸至石崖邊的露台。湯姆按了鐵門邊的金屬門鈴。一個義大利女人從屋裡走出來,雙手正在圍裙上擦拭。
兩人誰也沒開口挽留他,狄奇陪他走到大門口,瑪姬仍留在露台上。湯姆猜想狄奇和瑪姬是不是正在談戀愛,那種聊勝於無而且並不顯現於外的老式戀情,因為兩人的表現都不太熱切。湯姆想,瑪姬愛著狄奇,但狄奇卻待她和五十歲的義大利女傭沒兩樣。
狄奇仔細打量著他,湯姆感覺他略帶敵意。狄奇抱著臂膀,一雙棕色的瘦腳丫踏在滾燙的沙灘上,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湯姆又穿上鞋子。
狄奇走出來拿起桌上的酒罐替自己倒了杯雞尾酒。他穿了一件燙得亂七八糟的白色帆布褲及與他膚色同色的亞麻襯衫。「不好意思,沒有冰塊。我沒有冰箱。」
「好,我想如果你還在,我們會再見面的。」湯姆認為他說這句話的用意,只是因為他想起他幫他帶了浴袍和襪子。
狄奇一臉茫然。
湯姆以為他們永遠到不了他家。狄奇與瑪姬走在前頭,慢慢吞吞、不急不緩地兩階一步踩著走不完的石階,太陽曬得湯姆全身無力,雙腿開始抽痛,他的肩膀已曬得透紅,只好穿上襯衫阻擋陽光,但他可以感覺陽光穿過他髮梢,熱得他頭暈目眩。
「一小時前剛到。我才將旅行箱寄放在郵局。」他笑道。
狄奇抬起頭來。「有什麼事嗎?」
「哦,對了!」狄奇拍著前額說道,彷彿他忘了這件事真是愚蠢極了。他站起來。「你說你叫湯姆什麼?」
「我想——是不是在巴迪.蘭肯諾家?」
「真的?」
「葛林里先生在嗎?」湯姆滿懷希和_圖_書望地問。
隔天早上醒來時,他已在義大利境內。這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正當湯姆看著窗外的風景時,他聽見廂房外走廊上有人用義大利語交談,似乎提到了「比薩」這兩個字。火車另一邊閃過了一座城市,湯姆走進走廊想看清楚些,並下意識地找尋比薩斜塔的蹤影,雖然他根本不確定這裡就是比薩或者從車上看得到斜塔,但它真的出現了!從城鎮上一堆白堊石造的矮房子中冒出來的一根白色巨柱,傾斜著,傾斜的角度令他難以想像!他向來認為比薩斜塔傾斜的程度只是眾人言過其實。這似乎是個好預兆,顯示義大利將如他所料,而且他和狄奇也將一切進展順利。
「你今天心情很好,是嗎?」瑪姬朝狄奇丟了一片羊乳酪。
「蒙吉貝羅!」
「哦。」狄奇含糊地說。「希望你見諒,這一陣子我愈來愈不記得美國的事情了。」
「狄奇好像有一艘船。」湯姆說。
「我要下水泡一下,消消暑。」狄奇起身說。
「對了,我離開之前,令尊帶我參觀了柏克─葛林里造船廠。」湯姆說。「他告訴我說,從你上次看過以後,他又做了許多改變。當時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離開紐約之前,正好碰上令尊,他邀請我到府上吃晚餐。」
巴黎印象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火車站窗口外的匆匆一瞥:一家亮著燈的咖啡店門前,遮雨棚、露天咖啡座與圍籬一應俱全,恰似一張旅遊海報,車站內則是一連串長長的月台。他尾隨身著藍衣的小胖哥腳伕疾步前行,終於看見將一路載著他直奔羅馬的臥車。他想,他可以改天再回來巴黎,此刻的他急著要去蒙吉貝羅。
湯姆笑了笑。「我還沒找到。你有什麼建議嗎?」
「我也去!」瑪姬說。「要來嗎,湯姆?」
「她那天晚上病才剛好。我覺得她很容易疲倦。」
十五分鐘之後他覺得舒服了些。他沖了冷水澡,正坐在狄奇家露台上的一把藤椅上,手上還端著一杯馬丁尼。他聽從瑪姬的建議,再穿上泳褲,外罩襯衫。趁著他沖澡時,他們已在露台上擺設了三個人吃飯的桌子,此刻瑪姬正在廚房用義大利語和女傭交談。湯姆不禁懷疑瑪姬是否住在這裡,這棟屋子鐵定夠住。房子裡面家具不多,義大利古董與美式波希米亞風兼具,十分協調。他在走廊上看到兩幅畢卡索原作。
湯姆笑笑。「我幫你帶了一件浴袍,令堂說你要一件;還帶了幾雙襪子和-圖-書。」
要從一堆房子中找出她家,實在希望渺茫,但湯姆假裝他看見了。「你在這裡待多久了?」
「人家說吉歐吉歐之家的床上有pulci。」狄奇打岔道。
「我是湯姆.雷普利。幾年前和你在美國見過面。記得嗎?」
狄奇悶不吭聲。他又在女孩身旁的浴巾上坐下來,湯姆感覺他正等著他道別並離開。湯姆站在原地,覺得自己像呱呱落地那天一樣蒼白赤|裸。他恨透了泳褲,這件泳褲非常暴露。湯姆設法從風衣包著的夾克中掏出一包香菸,將菸遞給狄奇和女孩。狄奇接了一根,湯姆用打火機替他點菸。
他盯著狄奇的戒指來打發時間。兩只戒指他都喜歡:右手中指上是一只鑲金的綠寶石長方形大戒指,左手小指上是一只璽戒,比葛林里先生戴的更大更華麗。狄奇的手指修長,湯姆認為和他自己的手指有些相像。
湯姆再穿上自己的鞋子,穿越馬路來到郵局,打算將衣物與旅行箱寄放在一起,但郵局大門深鎖。他曾聽說,歐洲有些地方中午休息至下午四點。他轉身走到一條他猜想是通往海灘的石子路,走下十幾級陡峭的階梯,經過一道住宅及商店林立的石坡路,再走幾層階梯,他終於來到一處微微從海灘延伸上來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有幾家咖啡館及一家設有露天座位的餐廳。一群古銅色皮膚的義大利青少年坐在路邊的木板凳上從頭到腳打量著他。他腳上那雙棕色大皮鞋及一身慘白的膚色,讓他感到丟臉。他一整個夏天都沒去海灘,他討厭海灘。海灘中央有一條木道,湯姆知道那一定燙得不得了,因為每個人都躺在浴巾或其他東西上,但他還是脫了鞋子站在滾燙的木頭上一陣子,鎮靜地審視附近的人群。沒有人看起來像是理察,而熱浪讓他無法看清距離稍遠的人。湯姆伸出一隻腳踩在沙灘上,立刻又收了回來,隨後他深呼了一口氣,急奔下木道,穿過沙灘,將腳泡進無比清涼的海水裡,再開始走動。
他應該就這樣走下海灘,還是應該輕鬆些,換上泳裝?或者應該等到下午茶時間?應該先撥個電話給他嗎?湯姆沒帶泳褲來,顯然在這裡必須有一件泳褲才行。湯姆走進郵局附近一家櫥窗中擺了襯衫與泳褲的小店,試了幾件不合身、而且根本稱不上是泳褲的泳褲,最後他買了一件丁字褲大小的黃黑相間泳褲。他用風衣將衣物包成一捆,赤腳走出了門口,但立刻又跳回來。圓石熱得像煤炭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