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在等那該死的朝鮮薊煮好。你知道前面有那個破洞,東西很難煮開的。」她對著湯姆笑笑。「狄奇對某些東西的觀念很落伍,湯姆,尤其是一些他不必動手的東西。這裡仍然只有一個火爐,而且他拒絕買個冰箱,甚至連冰櫃也不買。」
「這就是我逃離美國的一個原因,」狄奇說。「那些東西在一個個人這麼多的國家實在是太浪費錢了。如果艾梅琳半小時就能夠弄好一餐,她要怎麼打發其他的時間?」他站起來。「進來吧,湯姆,我讓你看一些我畫的東西。」
「五百美元!」狄奇說,彷彿他這一輩子從未一次見過這麼多錢。「可以買一部小車了!」
「送一個好女孩回家可真是好事一樁,是吧?」狄奇步履有些蹣跚地問。
一名穿著講究的義大利人走過來熱情地與狄奇握手,並在他們身旁坐了下來。湯姆聽他們用義大利語交談,東猜一句,西猜一句。湯姆開始感到疲倦。
湯姆走進水裡,自信滿滿地走至水深及腰處才停下來,撈了些水濺濕肩膀。他低下身來讓臉頰埋進水裡,稍微游了幾下,隨即慢慢游回岸上。
「你要在這裡待多久?」狄奇問。
「要不要去羅馬?」狄奇突然問他。
「我今天晚上可以請你到我住的飯店用晚餐嗎?」
「你聽見了嗎?」狄奇說。「她說我們是她見過最好的美國人!」
「嗨!」他對著一名經過咖啡館的義大利男孩說。
那個美國人名叫佛雷迪.邁爾斯。湯姆認為他很醜。湯姆討厭紅頭髮,尤其是這種胡蘿蔔紅髮配上白皮膚加雀斑的傢伙,他更討厭。佛雷迪有雙游移不定的紅棕色大眼睛,看起來像是鬥雞眼,他也許是那種說話從來不正眼瞧著別人的人。他也太胖。湯姆別過頭,等著狄奇結束談話。湯姆察覺巴士正在等他們。狄奇與佛雷迪正談起滑雪,並約定十二月要在一個湯姆從未聽過的城鎮見面。
狄奇和艾梅琳合力在樓上的一個房間內擺了一個衣櫥和幾張椅子,狄奇還在牆上釘了幾幅聖馬克大教堂的馬賽克複製畫。湯姆協助狄奇將鐵床從女傭的房間搬上樓,十二點之前便結束工作。工作時喝了弗拉斯卡提酒的兩個人,此刻有些頭昏眼花。
瑪姬沒笑,她站在那兒看來有些失神。他們兩人誰也沒費心解釋給她聽,反正她看起來似乎也沒那種幽默感,湯姆想。
「是的。」要引起狄奇的興致或讓他退避三舍,要使狄奇開懷大笑或不屑地甩門而去,全看這最後一個機會了。
「看來瑪姬是不會來了,」狄奇說。「我想我就一個人去吧!」
「我不希望你認為我想利用令尊!」湯姆說。「我期望盡快在歐洲找到工作,那樣我就能還他旅費了。他幫我買了來回票。」
「還有這些——一些風景畫。」狄奇嗤笑道,其實他希望湯姆讚美幾句,因為他顯然十分滿意這些作品。那都是一些大同小異的粗糙作品,幾乎每一幅都少不了赤褐色與淺藍色,赤褐色的屋頂與山脈,淺藍色的大海。他也用同一種藍色來塗瑪姬的眼睛。
「並不是我介意你在外面過夜,可是我以為你在那不勒斯,而那不勒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你這話什麼意思?」狄奇皺著眉頭。「他付你錢嗎?」
「我想白天去或者在那裡度週末,這樣我才能多看點東西。」湯姆說,希望能擺脫瑪姬。「或者你一整天都要畫畫?」
狄奇粗暴地搖著他的肩膀,湯姆試圖翻身並抓住他的手,「狄奇!」湯姆睜開眼睛,恰與一名警員正面相對。
當夜的晚餐氣氛愉快,只差瑪姬在場,壞了他談話的興致,而且他也不想在瑪姬面前表現得聰明伶俐。餐廳內有瑪姬認識的一些人,吃過晚餐她暫時告退,端著她的咖啡走到另一桌坐了下來。
「當然可以!你還沒看過客廳吧?」
湯姆跟著狄奇上車。沒有空位,兩人擠在一個汗臭味十足的瘦男人與幾名體味更難聞的老農婦中間。巴士才剛出發,狄奇便想起瑪姬和平常一樣會到他家吃中餐,他們昨天以為那不勒斯之行會因湯姆搬家而取消,所以忘了通知瑪姬。狄奇大喊司機停車。司機緊急煞車,巴士滑向一邊停了下來,站著的乘客都失去平衡,狄奇將頭伸出窗外大喊:「季諾!季諾!」
「如果我們撐得下去的話!」狄奇說。「今晚見,佛雷迪!」
湯姆付錢給馬車夫時,狄奇甚至說了一句「謝和圖書謝你,葛林里先生」,湯姆覺得有些奇怪。
「樓上有什麼?」湯姆問。
湯姆點頭,他以前聽過這種論調。他正等著狄奇說出自己的看法。狄奇長得頗為英俊,姣好的臉型、機智的雙眼以及自信的態度,讓他顯得與眾不同,身上穿的衣物絲毫不減他的風采——此刻他穿著一雙破涼鞋和一條蠻髒的白褲子。他坐在那裡用義大利語和端咖啡來的侍者聊天,一副加勒里亞老闆的樣子。
「說得也是!」狄奇伸出手臂攀著湯姆的肩膀。
「天亮時我們就知道這是哪裡了。」狄奇開心地說,看著手錶。「只差幾個小時天就亮了。」
「我願意。對了,你爸爸給了我六百美元,我還剩五百美元,我想我們兩個應該好好花用這筆錢,對吧?」
「狂熱得很呢!六個月前她迷得要命的一個義大利人改變了她。那男人可真會說話!他滑雪出了意外之後,來這裡休養幾個月。艾杜亞多走了以後,瑪姬只好接受他的宗教來安慰自己。」
維克那裡經常雲集著紐約的藝術家、作家與舞者,但狄奇不認識他。湯姆再問了他兩、三個人名,一樣未果。
「你知道大多數的笨美國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做什麼嗎?強|暴她。」湯姆說。
狄奇打開走廊上一道門,門後是一間非常大的房間,有壁爐、沙發、書架,而且面對露台和房子的另一邊空地及屋前的花園。狄奇說他夏天不用這個房間,因為他喜歡留著冬天時來這裡欣賞不同的景致。湯姆覺得,這裡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書庫。真令他驚訝,他一向認為狄奇是個不怎麼聰明的年輕人,八成大部分時間都在玩樂。或許他看錯了。但他可不認為他錯看了狄奇此刻正悶得慌,需要有人教他玩樂這事。
路上一名小男孩跑來接過狄奇給他的一百里拉。狄奇說了幾句義大利話,男孩說了一句「我馬上去,先生!」之後立即飛奔上路,狄奇向司機道謝,巴士再度上路。「我叫他去跟瑪姬說我們今天晚上會回去,不過也許晚一點。」狄奇說。
「在生死交替與浴室之間跌跌撞撞。」湯姆笑說。「不過現在完全沒事了。」
「七點半好嗎?這樣我們還有時間喝雞尾酒。畢竟,這是你爸爸的錢。」湯姆笑著說。
「嗨!狄奇!」
「好啊。」湯姆答道。「現在嗎?」他站起來,伸手拿錢付帳。服務生將帳單塞在咖啡杯下。
「這是哪裡呀?」狄奇轉來轉去地問。
「哦,別費心了!反正那都記在柏克─葛林里公司的帳上。我能想像老爸在酒吧裡找你搭訕的樣子!是在哪家酒吧?」
其實當時他虛弱得連走出飯店的力氣也沒有,但他還是費力地在房間內緩緩步行,追逐窗口灑進來的陽光,好讓自己下次到海灘時看來不那麼白皙。而且他還利用僅有的一點餘力K一本從飯店大廳買來的義大利會話讀本。
「他是怎麼碰到你的?」
「怎麼,你有工作讓我做嗎?」
「他在趕時間,」狄奇說。「要去看他的女友,而且得趕在他女友的老公十一點回來前開溜。那裡就是我要找的音樂廳,走吧。」
「我不會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狄奇說,「可是我從繪畫中得到很多樂趣。」
他們在十一點之前回到那不勒斯,正好趕上開回蒙吉貝羅的巴士。一想到日後將穿著正式些再回來羅馬參觀美術館,就讓人愉快;想到今天下午能躺在蒙吉貝羅海灘上享受陽光,也令人開心。但是他們沒去海灘。在狄奇家沖過澡之後,他們便各自倒頭大睡,直到四點左右瑪姬來叫醒他們。瑪姬正因為狄奇沒拍電報告訴她說要在羅馬過夜而生氣。
湯姆坐了起來。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公園,天剛亮。狄奇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正用義大利語非常冷靜地與警員交談。湯姆趕緊摸一摸身上的旅行支票,還在口袋裡。
「他專門在禮拜六幫瑪姬兌換旅行支票。」狄奇向湯姆解釋。
「好啊!」湯姆說,雖然他仍不確定狄奇是否會邀請瑪姬。「瑪姬是天主教徒嗎?」兩人下樓時他問。
狄奇坐在藤椅上,將雙腳跨放在扶手上。「再多說一些事情,」他笑說。「你做些什麼工作?你說你可能會找份新工作。」
「我們還要去那不勒斯嗎?」湯姆問。
「到時候柯狄納大概會有十五個人。」佛雷https://www.hetubook•com•com迪說。「來個和去年一樣炫的派對!假如錢夠的話,玩它三個禮拜!」
「哦,我不知道,」狄奇低頭看著正在前進的雙腳,若有所思地說。「瑪姬不是——」
「是的。」湯姆想忘記這些畫,忘記狄奇畫畫這件事。「我可以看一看這間屋子的其他地方嗎?」
「工作?」
湯姆站了起來。他們往上走到米拉馬雷飯店,一路上除了湯姆開口邀請狄奇一塊吃中飯而狄奇以女管家已在家裡準備好為由拒絕之外,兩人沒聊什麼。他們上樓來到湯姆的房間,狄奇試穿了浴袍並赤腳套上襪子。浴袍和襪子的尺寸正好,而且,正如湯姆所預料,狄奇十分中意這件浴袍。
「好。」
「付你錢!怎麼回事?他很絕望,是不是?」狄奇把門再關上。
「午餐弄好了嗎?」狄奇問她。「我餓死了。」
「早啊!」湯姆喊道。「瑪姬呢?」
「當然要去。」狄奇看看手錶。「只差十五分就十二點了,我們可以趕上十二點的巴士。」
「我明白。不過他說你如果回去的話,他不會強迫你到公司工作,除非你想待在設計部門,他還說你喜歡設計。」
「唉,父親和我總是因為這點意見不合。不管怎麼說,湯姆,謝謝你帶來的口信及衣物,你人真好。」狄奇伸出手來。
這麼說來瑪姬也要去了,湯姆實在沒轍,畢竟這是狄奇父親的錢。
「嗨!」她開門時說道。「哈囉,湯姆!你這一陣子都到哪兒去了?」
「沒有。每週一、三、五的十二點各有一班巴士到那裡。我想我們明天可以出發,如果你想去的話。」
「他在紐約的一間酒吧找上我,」湯姆說。「我對他說我和你並不熟,可是他堅稱,如果我過來的話會有些幫助。我告訴他說我會盡力而為。」
「好,」狄奇說。「瑪姬和我禮拜六下午要去。我們幾乎每個週末晚上都在那裡用餐,然後搭計程車或馬車回來。跟我們一塊去吧!」
「我剛才才想起今天是禮拜天,」狄奇說。「瑪姬上教堂去了。你最好趁這個機會來和我們一起吃午餐,我們禮拜天都吃雞肉。你知道這是美國的一項古老習俗,禮拜天吃雞肉。」
樓上讓人大失所望。狄奇位於屋角與露台上方的臥室空空盪盪——一張床、一個置物櫃、一張搖椅,看起來和周圍的空間全然無關;另外還有一張不比單人床寬的床。二樓的另外三個房間甚至沒有裝潢,或者裝潢不完全,其中一間只放了木柴與一堆廢棄的油畫。沒有一點瑪姬的痕跡,狄奇的臥室更沒有。
湯姆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顯然又是瑪姬,畫中人物仍有頭彎彎曲曲的長髮,更糟的是雙眼各有一條地平線,一眼畫的是蒙吉貝羅屋宇與山脈的縮小風景,另一眼裡則是充滿了小紅人的海灘。「不錯,我喜歡。」湯姆說。
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劈哩啪啦說了一長串,腦中思忖著他的笑料多麼對狄奇和瑪姬的胃口啊!他從他們的臉上看得出這點。
「是這樣——」狄奇的臉頰泛起紅暈,托斯卡尼紅葡萄酒讓他心情很好。「如果你準備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何不就搬來和我住呢?不必住飯店,除非你真的喜歡住飯店。」
葛林里先生果然沒錯。不過這總是讓狄奇有些事做,不會到處去惹麻煩,湯姆想,對美國境內數以千計的三流業餘畫家而言,莫不是如此。他只遺憾狄奇走上繪畫這條路,因為他希望狄奇更有作為。
他們下樓到飯店的酒吧小酌了一番,為赫伯特.理察.葛林里乾一杯。
「來看你呀!還有切吉一家人,我會在他們家住幾天。」
她想請他們喝酒,但發現她的吉爾貝琴酒瓶裡只剩下約莫一公分高的酒。
狄奇想到瑪姬家看看她還在不在那兒。他們沿著一片石牆爬上一道石階,穿過某戶人家的花園再繼續往石階上走。瑪姬家是一棟看起來雜亂無章的平房建築,一頭是亂七八糟的花園,另一頭則有一堆水桶和一條水管散放在門前走道上,窗台上掛著番茄色泳衣和一件胸罩,表示有女性住在這兒。透過一扇開著的窗戶,湯姆瞧見一張放了台打字機、桌面亂槽糟的桌子。
「哦,惱人的胃痛嗎?」
「透過史立佛夫婦。我根本不太認識史氏夫婦,可是卻出現這種結果——我成了你的朋友,而且還對你很有幫助。」
湯姆吸了一口氣後開始娓娓道來。他將hetubook•com•com整件事說得十分滑稽,瑪姬笑得像個多年沒聽過任何笑話的人似的。「當我發現他跟蹤我到拉奧的店裡時,我還準備爬後面的窗子逃走哩!」
「謝謝你,什麼時候?」
「護照!」警員再次對他們咆哮,而狄奇又一次冷靜地解釋。
「的確是,我喜歡女孩子,」湯姆大聲說。「不過也是因為瑪姬今天晚上不在這裡。有瑪姬在的話,我們根本不可能送那個女孩子回家。」
狄奇嘴角叼著一根義大利菸。「你這幾天都到哪兒去了?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喜歡。」
「沒關係,到我家去。」狄奇說。他在瑪姬的臥室兼客廳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彷彿他自己有大半的時間住在這兒。他彎下腰來盯著栽了一種小植物的花盆,輕輕用食指碰了碰葉子。「湯姆有好玩的事要告訴你,」他說。「告訴她,湯姆。」
他們走到露台時,餐點已準備好,甚至還有瑪姬親手做的熱硬麵包夾奶油。
他們在晚餐喝下的那一瓶半葡萄酒,讓兩人在凌晨一點時心情更加舒暢。他們勾肩搭背、一路哼哼唱唱,來到漆黑的街角時與一名女孩迎面相撞,還撞倒對方。他們扶她起來,道了歉並表示願意護送她回家。她不願意,他們堅持,兩人將她夾在中間。她說她得趕電車,狄奇不理她,逕自招來一輛計程車。狄奇和湯姆正襟危坐地坐在車裡,抱著臂膀像一對保鏢似的,狄奇不時與她交談,逗她開心。湯姆幾乎聽得懂狄奇說的每件事。他們在一條像是那不勒斯那裡的小街道放女孩下車,她說了聲「多謝」並與兩人一一握手,隨後便消失在一處黑漆漆的門後。
「我們看起來真的很像癟三。」狄奇說。
「找一天和我一起去那不勒斯好嗎?」湯姆問。「我南下來這兒的時候,沒什麼機會在那裡觀光。」
「哦,我會做一堆事——當僕人、看小孩、會計——我很不幸地具有數學天份。不管我喝得多麼爛醉,服務生想騙我錢絕對是門兒都沒有。我會偽造別人的簽名、開直昇機、擲骰子、模仿任何人、做菜……我還可以在夜總會代生病的駐場藝人上場表演獨腳戲。我還要繼續說嗎?」湯姆傾身向前,用手指一樣一樣數著,他還可以再數下去。
「愛我?別傻了!」
「女傭的房間裡有張床——你沒看過這個房間——艾梅琳沒睡過那張床。我相信我們可以利用四處堆放的家具來裝潢,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是個作家。」
「哦。」狄奇拉長語調說,並瞄了湯姆一眼。湯姆正在調製血腥瑪麗。
湯姆並未附和買車這項提議,他找樂子的方法不是如此,他想搭機去巴黎一趟。他看見瑪姬走回來了。
「太棒了!」狄奇拍手叫好。
「還有這個,」湯姆從抽屜拿出一個用藥房包裝紙包著的方型盒子說。「令堂也託了些鼻用藥給你。」
他們只帶了夾克和湯姆的旅行支票簿便出門。他們走到郵局時,巴士正好到達。湯姆和狄奇站在門邊,等著別人下車;接著狄奇準備跨上巴士,正好與一名穿著刺眼運動衫的紅髮青年迎面撞上,那是個美國人。
「哦,至少一個禮拜吧。」湯姆回答。
湯姆知道狄奇在說些什麼。他說他們是美國人,只不過是出來走一走,看看星星,所以沒帶護照。湯姆很想笑,他步伐不穩地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狄奇也站起來,兩人不顧仍對著他們大叫的警員,開始舉步離開,臨走前狄奇客氣地回了警察一句委婉的話,警員終於不再跟著他們。
義大利人開著一部灰色凱迪拉克,車內配有活動百葉窗、四聲道喇叭及一個似乎影響不了狄奇和他的惱人音響。兩個鐘頭左右之後,他們來到羅馬郊外。他們經過阿庇亞大道時,湯姆坐正身子,義大利人對湯姆說這條路是特別為他走的,因為湯姆以前沒看過這條古道。路上坑坑洞洞,義大利人說這些都是古羅馬時代遺留下來的路面,好讓人們體驗古羅馬路面的感覺。左右兩旁的平地在暮色中顯得荒涼,湯姆想,那看來像是一處古老的墓園,只剩下幾座墳墓與一些破墓碑。義大利人在羅馬一條街道中央放他們下車,道了再見後立即揚長而去。
湯姆啜了口馬丁尼,對自己非常滿意。「我改天再表演另一齣給你看。」他對著瑪姬說,但泰半是在暗示狄奇他還有另一套把戲。
「拉奧的店。事實上,他從碧廬一和*圖*書路跟蹤我。」湯姆注視著狄奇的表情,看他是否知道碧廬這家非常有名的酒館,但看來狄奇並不知道。
司機在那不勒斯一處喧鬧的大廣場放他們下來,兩人頓時置身在載著葡萄、無花果、點心與西瓜的推車之間,四周並有一些青少年拉著嗓門兜售鋼筆與機械玩具。眾人讓路給狄奇。
「哦?」湯姆興趣盎然地說。他認為他畫得不好,大概任何人都會這麼認為。她那野性洋溢的笑容有些失敗,她的膚色也紅得像個印第安人似的,倘若瑪姬不是這一帶唯一的金髮女郎,他一點也看不出來這是瑪姬。
他們買了當晚的音樂會門票。離演出尚有一個鐘頭,兩人於是走到委內特大道,找了家咖啡館,點了美式咖啡坐在人行道上。湯姆發覺狄奇在羅馬一個人也不認識,或者他認識的人都沒打這兒經過。兩人邊喝咖啡,邊注視著眼前經過的數百名義大利人與美國人。湯姆實在不大明白音樂劇的內容,但他仍盡力了解。音樂劇尚未結束,狄奇便提議離開。隨後他們叫了輛馬車開始遊城,經過一處又一處的噴泉,穿過古羅馬廣場並繞經圓形競技場。月亮已出現在天際。湯姆有點但這股睡意夾雜首度置身羅馬的興奮,反而讓他產生一種包容、甜蜜的感覺。他們癱坐在馬車內,各自蹺著二郎腿,腳上皆穿著涼鞋,湯姆看著狄奇的腿和腳,覺得自己似乎正看著一面鏡子。他們兩人身高一樣,體重也差不多,狄奇或許重些,而且他們也穿相同尺寸的浴袍和襪子,說不定襯衫尺寸也一樣。
「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可以吃中餐,」狄奇說。「道地的那不勒斯披薩店。你喜歡吃披薩嗎?」
現在狄奇什麼都拿到手了,湯姆想,他該給的都給了。湯姆知道接下來他一定也會婉拒喝酒的邀約。湯姆尾隨他走到門邊。「你知道,令尊非常關心你回不回家。他請我好好說服你,當然我不會這麼做,可是我還是得對他有些交代,我答應要寫信給他。」
湯姆點頭表示贊同。他的長褲膝蓋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八成是在哪裡跌倒時劃破的,他們的衣服都皺巴巴的,沾了草漬、灰塵及汗漬,全身髒兮兮的,還冷得簌簌顫抖。之後看見路旁有家咖啡館,他們立刻走進去,喝了拿鐵咖啡,吃了甜麵包,再喝幾杯難喝卻暖身的義大利白蘭地。接著兩人笑了起來,他們仍有幾分醉意。
「不能說有。」
「真好!我和一個朋友要到那不勒斯去。湯姆!」狄奇招手叫湯姆過來並介紹兩人認識。
湯姆希望瑪姬喝完咖啡會離開,可是她沒有。待她暫時離開露台時,湯姆開口說:
「你認識紐約的維克.席蒙斯嗎?」湯姆問狄奇。
兩人都笑了起來。
「我可不可以趁你回家之前請你到飯店喝一杯?」湯姆問狄奇。「還有瑪姬,如果她來了的話。我要把你的浴袍和襪子拿給你。」
「我就是喜歡這樣,」狄奇在加勒里亞高談闊論道,「坐在桌旁注視人來人往。這對開展視野有幫助。盎格魯薩克遜人不愛在露天咖啡座盯看人群,真是犯了大錯。」
「哦,說得也是。非常謝謝你,我很樂意過去喝一杯。」他說完繼續看他的義大利文報紙。湯姆攤開他的浴巾,他聽見村莊的時鐘敲了一聲。
「喔。」
隔天早上他搬進狄奇家。
「佛雷迪!」狄奇喊道。「你在這裡幹嘛?」
「嗯。」
湯姆不能伸手去握這隻手。那將使他踏入失敗的境地,將導致葛林里先生所無法理解的失敗,而他和狄奇之間的聯結也會就此結束。「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另外一件事,」湯姆笑著說。「令尊是特地派我來這兒請求你回家去的。」
湯姆連續三天都沒有動靜。第四天早上近中午時,他來到海灘上,發現狄奇正獨自一人待在湯姆初次見到他的同一個地點,亦即從陸地延伸至海灘的一堆灰色岩石的前方。
「我以為她愛你。」
狄奇領著湯姆走進一個他沖澡前後經過好幾次的大房間,房間裡兩扇窗下擺了一張長沙發,地板中央放了一個大畫架。「這是我正在畫的一幅瑪姬的肖像畫。」他指著畫架上的畫說道。
誰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們走了幾條街,連個路標或熟悉的街名也沒看見。兩人對著一道黑牆撒尿,隨即再上路。
「非常謝謝你。」湯姆說。
狄奇握著門把轉過身來。「我不知道家父以為我在這裡做什麼——花天酒地還是什和圖書麼的。今年冬天我可能會回去幾天,不過我不打算長期留在那兒,我在這兒比較快樂。假如我回去定居,父親一定會叫我到柏克─葛林里公司去工作,那麼我就沒辦法畫畫了。我喜歡畫畫,而且我認為要怎麼過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湯姆閉緊嘴巴一聲不吭,他不打算告訴瑪姬他們做過的任何事情,隨她去猜吧!狄奇擺明了兩人玩得十分愉快的樣子。湯姆發現她一臉不悅地看著狄奇,不滿他宿醉,不喜歡他沒刮鬍子,也看不慣他手中端著的飲料。瑪姬非常嚴肅時,便會出現某種眼神讓她看起來睿智成熟,儘管她穿著幼稚,留了瀏海,全身一股女童軍味兒。她現在看起來像個母親或姐姐——一副反對小男孩與大男人胡搞瞎搞的女性模樣。了不得啊!或者她只是嫉妒?她似乎知道狄奇與他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建立了親密關係,只因為他也是男人。不論狄奇是否愛她,她與狄奇的關係從來無法如此親密,事實上狄奇也不愛她。過了一會兒,她放鬆了,睿智的眼神也隨之消失。狄奇留下他與瑪姬二人在露台。湯姆問起她寫的書。她說,是一本和蒙吉貝羅有關的書,加上她自己拍的照片。她說她是俄亥俄州人,並從皮夾中拿出一張她老家的照片給他看,瑪姬笑著說,那不過是幾塊爛板子搭起來的房子,但還算個家。她說的這個「爛」字,讓湯姆覺得有趣,因為她通常用這個字來形容醉鬼,而且幾分鐘前她才對狄奇說:「你看起來真爛吔!」湯姆想,無論遣詞用字或者發音,她說話的方式都很惹人不悅。他試著對她表現和善,他覺得他辦得到。他陪她走到大門口,兩人親切地互道再見,但誰也沒約定今天晚一點或明天大伙兒再碰頭的事。瑪姬略微生狄奇的氣,這點準沒錯。
「什麼樣的獨腳戲?」狄奇問。
「狄奇!」
狄奇笑了笑。「我已經不需要了,那是以前治療鼻竇炎用的。不過我還是收下來。」
「我的意思只是,假如瑪姬在這裡,我們就會擔心旅館住宿的問題,我們八成就得待在飯店內,連羅馬的一半街景也看不完!」
笑容出現了,長長的嘴角逐漸上揚,正是湯姆記憶中狄奇的招牌笑容。
「早安。她大概得工作到晚一點,待會兒會來。」
「嗯——」湯姆突然站起來。「就像這樣。」他擺了個一手插腰一腳向前伸的姿勢。「這是亞絲伯登女士在美國搭地鐵的經驗。她連倫敦的地下道也沒走過,可是卻想從美國帶些經驗回家。」湯姆全部用默劇的方式表現:找零錢,發現零錢投不進投幣孔,想買代幣,卻又不知道該走哪道階梯下去,被噪音及地鐵又長又快的速度嚇得一臉驚恐,不曉得怎麼走出地鐵站而再度迷惑——此時瑪姬走出來,狄奇對她說這是個英國女人在搭地鐵,但瑪姬似乎聽不懂而問說「什麼?」——亞絲伯登女士走進一扇可能是男生廁所的門內,飽受驚嚇的她終於禁不住暈倒了。湯姆優雅地昏倒在露台的搖椅上。
「生了一場病,」湯姆不經意地說,一邊順手將浴巾丟到沙灘上,但刻意地和狄奇的浴巾保持距離。
狄奇笑了笑。「好啊,雞尾酒和一瓶上等的葡萄酒,瑪姬!」瑪姬正好走回來。「我們今天晚上要在米拉馬雷用餐,託葛林里老爹的福!」
通往狄奇家的山丘小路似乎不若過去那般漫長了。露台上散發一股烤雞的香味,狄奇準備了一些馬丁尼。湯姆沖了個澡,狄奇隨其後沖完澡出來,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但如今氣氛完全改觀。
「這是我的超寫實作品。」狄奇用膝蓋抵著另一幅油畫說。
披薩店坐落在一條又窄又陡,車子進不來的小街上。門口掛著珠簾,每張桌上都擺了一瓶酒,整個店裡只有六張桌子,是一處可以讓人安安靜靜喝酒消磨數小時的地方。他們在店裡坐到五點,狄奇提議去加勒里亞咖啡館。狄奇因為沒帶湯姆去美術館而向他致歉。他表示館內有達文西與葛雷柯的原作,不過他們可以改天再來看。狄奇一整個下午泰半在談論佛雷迪.邁爾斯,湯姆覺得這個話題與佛雷迪的臉孔一樣無趣。佛雷迪是美國一家連鎖飯店的小開,也是劇作家——湯姆猜想,那一定是他自己冠上的名號,因為他只寫過兩齣戲,而且沒有一齣在百老匯上演過。佛雷迪在卡那須梅有一棟房子,狄奇來義大利之前曾在他家住了幾個星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