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今天上午我去替我太太買了點東西。」莫奇森在計程車上說,他似乎心情很好。
「還有那幅,就是《椅中男子》。」湯姆說,朝壁爐點了個頭。
湯姆明白,莫奇森認為這回展出的其他德瓦特新作,除了《浴缸》之外,全都是真跡。「那也得這些畫真的是偽作——你的《時鐘》和其他那些。我想我還是沒法相信。」
「他沮喪得不得了,實在聽不出他講了什麼。這回展覽的畫幾乎賣光了,你知道,只有一張沒賣掉。你想想看!而貝納德因此很有罪惡感!」傑夫笑起來。「《浴缸》,莫奇森也挑剔了這幅。」
「那貝納德怎麼說?」
「你認為巴克馬斯特畫廊那些人可能是騙子嗎?」莫奇森問。「一定是。他們為什麼要忍受一個作偽的畫家?把假畫混在真畫裡面賣?」
湯姆的心裡開始做痛苦的跳躍。星期六就是後天。瑞摩爾可能會想把《時鐘》和《椅中男子》,拿來跟泰德畫廊收藏的、還有現在展出的那些德瓦特作品比較。貝納德.塔夫茲的畫經得起這個考驗嗎?如果經不起呢?他又幫莫奇森倒了些白蘭地,自己只倒一點點,其實他根本不想喝。他雙臂在胸前交疊。「你知道,如果真有偽造的事情,我不認為我會去告他們,或是做任何事情。」
莫奇森先生下樓來。他已經換了衣服,穿著灰色法蘭絨長褲和一件綠黑交雜的粗毛呢外套。「鄉村生活!」他說,滿面笑容,「啊!」他已經看到房間另一頭的《紅色椅子》,於是走過去細看。「這是傑作,這是如假包換的真跡!」
莫奇森可能沒聽到湯姆的評論。「而且你知道,」莫奇森說,還是盯著湯姆正在談的那幅畫,「不光是那個淺紫色,而是整幅畫的靈魂。都是你的好菜加好酒弄得我飄飄然,否則我是不可能這麼說的。」
「那麼,」湯姆一副鎮定的語氣說,「或許這表示德瓦特會交替使用純鈷紫和你提到過的那種混合顏料。」
「啊,希望你不是一早要走。」湯姆說。
湯姆微笑。安奈特太太的感謝老是讓他覺得好愉快。「今天晚上吃嫩牛肉片吧?」
湯姆和安奈特太太帶著莫奇森到樓上的客房,有個相鄰的浴室。那其實是赫綠思的浴室,她的房間就在浴室的另一側。湯姆解釋說自己的太太現在跟朋友去希臘了。他把莫奇森留在房間裡梳洗、整理行李,然後說他會在樓下的客廳。莫奇森已經充滿興趣盯著牆上的幾幅畫了。
「啊,」湯姆說。「還有什麼?」
「如果他暫時不想再畫,別逼他。」
湯姆寫下來。「我會去接你。真高興你能來,愛德華多!」
「好吧。我會去奧利機場接你。幾點呢?」
「我當然想。我會寫個收據給你,甚至幫這幅畫買保險。」莫奇森低聲笑了。
「沒錯,你大概也知道,泰德畫廊有兩幅德瓦特的老作品。要是瑞摩爾先生證實我想得沒錯,那我就會去找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談,而且不會事先警告他們。」
「唔,你原先不曉得那是假畫啊!」莫奇森笑了一下。「要是能知道是誰偽造的,一定會很有趣,非常有趣。」
「我閱讀歷史書,」湯姆漫不經心地說,「學習德文。更不必說我的法文還得加強。另外做點園藝工作,我在維勒佩斯的花園相當大,另外我也畫畫,」他補充,「只是消遣而已。」
「啊!」安奈特太太說,非常開心。
「喂!」
「大約四年了。」湯姆照實說。
「一切都還好吧,安奈特太太?」湯姆問。
「這事情真好和-圖-書玩,」湯姆開口,「我喜歡《椅中男子》的程度和《紅色椅子》一樣。如果《椅中男子》是假畫,那就好玩了,不是嗎?」湯姆還是用中西部口音講話。「你看得出來,我把這幅畫掛在整棟房子最重要的位置。」
「抽根菸吧,」湯姆說。「火在這裡,」湯姆迅速用火柴幫他點了菸。
湯姆把剩下那一整包高盧牌香菸,然後是火柴,全都塞進那件大衣的破爛口袋裡,然後快步離開,低著頭,希望沒人看到他。
他想過要打電話給傑夫或艾德。但他有什麼新消息呢?他試圖說服莫奇森別去找泰德畫廊那個人,卻毫無進展?何況湯姆不希望傑夫的電話號碼在他的帳單上出現太多次。
「我會試試看,湯姆。」傑夫的口氣有點慌。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看不出品質有什麼不同,或許是我太遲鈍了。如果就像你說過的,你會找個專家替你看,那麼我會接受專家的說法。另外順便說一聲,《椅中男子》這幅你可以帶去倫敦,如果你想要的話。」
「謝啦。」那名滿臉鬍子的老頭說。
這對湯姆來說有點太快了,他還不確定莫奇森會製造出什麼問題。「是的,就算星期五也——」
「我們要在客廳喝咖啡,」湯姆告訴安奈特太太。「另外麻煩送白蘭地來好嗎?」
他們下午三點到達奧利機場,湯姆搭了機場的小巴士去室內停車場取車,然後開到計程車站附近接莫奇森和兩人的行李。今天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而且不像英格蘭那麼冷。湯姆開到楓丹白露鎮,經過楓丹白露宮,好讓莫奇森看一下。莫奇森說他已經有十五年沒看過了。他們大約四點半抵達維勒佩斯。
湯姆感覺自己被逼到一個狹窄而不舒服的點。他又試了一次。「我喜歡做白日夢——想像這類荒唐的事情。就某種意義來說,既然偽造的畫家畫出這麼好的作品,那又何必打擾他呢?我還是打算好好留著那幅《椅中男子》。」
十點半時,湯姆買好了睡衣。他買了一套黃色的。本來是想買紫色的,因為他現在的睡衣沒有這個顏色,但這兩天他聽到太多紫色了。然後湯姆搭計程車到卡奈比街。他幫自己買了一件仿緞面窄長褲,因為他不喜歡喇叭形褲管。替赫綠思買的則是一件黑色羊毛料低腰喇叭褲,腰圍二十六吋的。湯姆試穿長褲的那個試衣間小得不得了,穿好了根本沒法退後看看鏡子裡面的褲子長度是否剛好,不過安奈特太太很喜歡替他和赫綠思修改衣服上的這些小地方。此外,兩個一直不停說「好極了」的義大利人每隔幾秒就要拉開門簾,想進來試他們的衣服,湯姆付錢時,兩個希臘人剛到,大聲討論起折算成希臘幣的價錢。這個店大約六呎乘十二呎大,難怪只有一名店員,因為沒有空間容納第二個了。
兩人喝著茶,莫奇森問起赫綠思,問她現在的狀況。他們有小孩嗎?沒有。赫綠思二十五歲。不,湯姆不認為法國女人特別難搞,但他們對於自己應該如何被對待自有想法。這個話題沒什麼好多說的,因為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被某種特定的方式對待,而儘管湯姆很了解赫綠思這類女人,他也實在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
然後湯姆打電話給莫奇森先生,兩人講好中午在飯店大廳碰面,再一起搭計程車到希斯洛機場。
「你真的認為《椅中男子》是假畫?」
「你想過收藏假畫嗎?我知道義大利有個人就專門收藏這種。一開始只是當成嗜好,現在他把這些hetubook.com.com畫用相當高的價格賣給其他收藏家。」
「啊,沒錯!甜點是巧克力慕絲。」
電話鈴響起,湯姆說,「失陪一下,我想我要去樓上我房間接。」他衝上樓梯。畢竟,莫奇森可能會以為是赫綠思打來的,所以湯姆想私下跟她講話。
到了機場,他們吃了一頓很豐盛的午餐,還點了一瓶紅葡萄酒。莫奇森堅持要付帳。午餐時莫奇森跟湯姆談起自己的兒子是個發明家,在加州的一家化學廠工作。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剛生了第一個小孩。莫奇森把女嬰的照片拿給湯姆看,嘲笑自己是個溺愛的祖父,不過這畢竟是他第一個孫輩,照外祖母的名字,取名叫凱倫。莫奇森問起湯姆怎麼會住在法國,湯姆說因為他三年前娶了法國老婆。莫奇森倒不至於冒昧問湯姆是靠什麼謀生的,不過他倒是問他平常怎麼打發時間。
「啊,我聽說過。沒錯。但如果是假畫,我希望買的時候就講清楚。」
「我也是這個態度。你講得太對了,湯姆。不過我想大概只要兩星期,他就會完全復原,又會再畫了。都是展覽帶來的壓力,還有看到你扮德瓦特的關係。他很崇拜德瓦特,比大部分人對耶穌基督還要尊敬。」
湯姆繞到伯靈頓市場街,在一家珠寶店買了個黃金胸針——一隻小小的蹲踞猴子——準備送給赫綠思,用美國旅行支票付了帳。赫綠思的生日是下個月。然後他朝他的飯店走回去,經過牛津街,街上跟平常一樣擠滿了購物人潮,女人們提著鼓脹的袋子和盒子,手裡還牽著小孩。一個老頭胸前和背後都掛著廣告板,宣傳一家證件照的照相館,服務迅速又便宜。那老頭穿著一件舊大衣,頭戴一頂鬆垮的帽子,嘴唇啣著一根熄滅的、髒兮兮的香菸。為自己的希臘諸島遊輪之旅辦護照,湯姆心想,但這個老人哪裡都去不了。湯姆抽掉那老頭嘴裡的菸蒂,塞進一根高盧牌香菸。
「這個嘛——我設法想告訴貝納德,所有能說的、該說的,他全都說了。我很難跟你解釋,因為你不了解貝納德,但他對德瓦特的天才和種種都有種罪惡感。我設法說服貝納德,說他告訴莫奇森那些,就已經很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一切就到此為止,不是很好嗎?」
莫奇森好脾氣地笑著。「那是因為你喜歡你的《椅中男子》。如果你這幅是四年前畫出來的,我那幅是至少三年前,那這些假畫就已經進行好幾年了。或許倫敦還有更多假畫是這次沒有在畫廊裡展出的。坦白說,我也懷疑德瓦特。我想他八成是跟巴克馬斯特畫廊的人合謀,想賺更多錢。還有另一件事——德瓦特到現在已經好幾年沒有素描作品了。這點很奇怪。」
「我跟貝納德談過了,」傑夫說,「他一定是被莫奇森嚇死了,因為貝納德告訴我他跟莫奇森談過。貝納德說他告訴莫奇森不要再買任何畫了。真夠糟糕了,不是嗎?」
然後湯姆忽然想起貝托洛齊伯爵,於是走向電話。他不太願意讓莫奇森聽到伯爵的名字,但另一方面,湯姆並不想做任何傷害伯爵的事情,或許保持坦然的態度只會有好處。湯姆先問了米蘭那邊的電話號碼,然後告訴法國接線生。她告訴湯姆可能要等半個小時才能接通。
「喂?」一頭霧水。
有個廁所會漏水,湯姆想起來。
「能不能假造一些?免得萬一我沒法說服他放棄整件事?」
湯姆兩腿往前伸,吞吐著雪茄。「你知道真正好玩的狀況會是怎樣嗎?」湯姆開口,打出他最後一https://m•hetubook.com.com張牌,也是他的最佳王牌,「那就是,現在巴克馬斯特畫廊展出的德瓦特作品,你昨天看到的那些,全都是另一個畫家偽造的。換句話說,有另一個畫家跟德瓦特一樣好。」
「我的班機是——稍等一下。」伯爵去查,好一會兒才回到電話上。「五點十五分到巴黎。義大利航空三〇六號班機。」
「好吧,湯姆。」
莫奇森微笑。「那德瓦特在做什麼?坐享其成?哪有這麼荒謬的事情?德瓦特這個人跟我想得差不多。內向,而且是那種老派的人。」
「我早上會訂機位。下午再離開,希望你不會不方便。」
湯姆很不耐煩。「去仿造一些,弄舊一點。就算不管M先生好了,手上有些帳冊紀錄可以證實那個,不也是很好嗎?」湯姆沒把話講完整。有些人就是不懂得經營企業,即使是像德瓦特有限公司這麼成功的企業。
「都很好。就連廁所,水管工也來修好了。」
莫奇森皺眉搖搖頭。「我不這麼想。」
「我們大部分雜貨都是在這裡買的。」湯姆說,指著村中主街左側的一家商店。
「四千英鎊。在貶值之前,大約是一萬一千兩百美元。」湯姆說,把英鎊乘以二點八。
安奈特太太聽到了車子聲,出來迎接他們,同時幫忙拿行李,但莫奇森不肯讓女人提重物,只讓她拿了裝香菸和烈酒的小提袋。
「你真該夏天來看看。」湯姆謙虛地說。
「抱歉問個不禮貌的問題,這幅花了多少錢買的?」
貝托洛齊伯爵是個享樂主義者,也向來樂於暫時擺脫繁忙的進出口生意,他對於改變巴黎行的計畫稍微表示一點猶豫後,就熱心地答應去湯姆家。「可是今天晚上不行。明天吧,可以嗎?」
「很高興看到這幅畫,」莫奇森點著頭說。「你知道,同樣的紫色又出現了。這裡很小一塊,不過你看。」他指著椅子的下端。由於畫掛得很高,壁爐又相當寬,莫奇森的手指離畫布好幾吋,但湯姆知道他想指出的那一道紫色。「純鈷紫。」莫奇森走到房間另一頭,再度看著《紅色椅子》,在距離十吋之處凝視著。「這是比較早的作品。也是純鈷紫。」
那是當然,湯姆心想,心中湧上一陣激動的自豪之感,因而覺得自己有點蠢。「是的,我很喜歡這幅畫。」
「星期四,」伯爵堅定地說,沒聽懂湯姆希望晚一點的暗示。
安奈特太太用餐車推著茶進來。餐車的一個輪子發出輕微的吱嘎聲。「茶來了,湯姆先生。」安奈特太太烤了一些褐色邊緣的甜酥薄餅乾,透出一股帶著玫瑰香的溫暖香草氣味。湯姆倒了茶。
「這位客人會住一夜,或許兩夜,誰曉得?妳能不能把客房準備好?裡面放點鮮花?晚餐或許準備嫩牛肉片,配上妳拿手的貝阿恩醬汁?」
「我想我聽說過這件作品。記得在哪裡看過這幅畫名。真是恭喜你了,湯姆。」
安奈特太太已經點上了壁爐的火。湯姆和莫奇森坐在大大的黃色沙發上。
湯姆看著莫奇森上樓回房,確定他什麼都不缺了。
「啊,」莫奇森的口吻變得不一樣了。他走近些,湯姆看著他高壯的身影因為專心而變得更緊繃。「這件作品多久了?」
「沒有從墨西哥來的。」
然後湯姆回到樓下找湯瑪斯.莫奇森。此時他們已經彼此互稱湯姆了,不過莫奇森說他太太都喊他湯米。莫奇森說他是一家管線鋪設公司的水利工程師,總公司在紐約,他是董事之一。他們到湯姆家後院附近散步,院子外頭就是一片原始林。湯姆www.hetubook.com.com相當喜歡莫奇森。一定有辦法說服他、改變他的心意,湯姆心想。他應該怎麼做?
湯姆走進客廳。裡面擺出了鮮花,安奈特太太調熱了暖氣。客廳裡有壁爐,湯姆也喜歡點上爐火,但他覺得點了火就得隨時看著,或者是因為他太喜歡看、沒法移開視線,所以他決定先不要點火。他凝視著壁爐上方的《椅中男子》,滿意地踮了踮腳——滿意這幅畫的熟悉感和出色品質。貝納德很行。只是在時期特點上頭犯了兩個錯。反正這種時期根本也不重要。照道理講,《紅色椅子》這幅德瓦特真跡應該掛在客廳裡最重要的位置,也就是壁爐上方,只有他才會把假畫掛在那個地方,他猜想。赫綠思不曉得《椅中男子》是假畫,事實上,她根本對偽造德瓦特作品的勾當毫不知情。她對繪畫不是特別有興趣。如果她有什麼酷愛的事物,那就是旅行、品嚐異國食物,還有買衣服。她房裡兩個衣櫃裝的東西簡直像個世界服裝博物館,只缺假人模特兒了。她有突尼西亞買的背心,墨西哥的穗邊無袖外套,希臘的鬆垮長軍褲讓她看起來十分迷人,還有她在倫敦買來的中國刺繡外套。
「你取消上午的約會了?」
「好漂亮。好純樸,」莫奇森說。等他們到了湯姆的房子,莫奇森驚呼:「這房子太棒了,真是太美了!」
「是嗎?我也是,在卡奈比街買了一條褲子。」
不必他說,湯姆也知道。「還有一件小事,傑夫.莫奇森可能會想看看畫廊裡有關德瓦特畫作的帳冊,就是從墨西哥運來的紀錄。你有這類紀錄嗎?」
晚餐時,正當莫奇森說著他們工廠裡一個全新的發明,任何東西只要能裝在湯罐頭大小的容器內,就可以整批以管線運輸——湯姆則在考慮自己是否該費事要求傑夫和艾德,去找個墨西哥的運輸公司,弄些專用的信紙來,把德瓦特的畫作清單列上去?這事情多快能辦妥?艾德是記者,不擅長這類事務性的工作,然後要那個畫廊經理雷納和傑夫把那些信紙放在地上踩踩,好讓那些信紙看起來像五、六年前的?晚餐很棒,莫奇森也用他頗為通順的法語,讚美安奈特太太的巧克力慕絲,甚至連布里乳酪都誇獎。
「我從沒這麼想過,」湯姆說,然後雪茄尾端在菸灰缸裡轉了一下。「你說你星期六要去跟泰德畫廊那個人談?」
「對。改約到星期五上午,到那個人家裡。」
線上一口氣出現了三個法國接線生,外加曼德維爾飯店的總機。
回到飯店房間裡,湯姆打到莫奇森房間,然後兩人帶著行李在樓下碰面。
湯姆下樓,要安奈特太太泡點茶。他拿了一瓶英格蘭的「湖上薄霧」花露水給她,是他在希斯洛機場買的。
「真的嗎?」湯姆一副很意外的口吻。其實這點他知道,也知道莫奇森的意思是什麼。
「喂?」湯姆說。「愛德華多!你好嗎?真幸運能找到你……就是聽人說的嘛。一個共同的朋友今天從巴黎打電話來,跟我說你在米蘭……現在你可以來我家玩了吧?你可是答應過我的喔。」
「喂!——喂!」接線生大聲說。
這個晚上湯姆沒有進一步收穫。莫奇森想早點就寢,因為他很累。
「哈!我的態度比較一板一眼。或許太守舊了吧。如果德瓦特真的參與其中呢?」
「對哈麗葉來說,最好的禮物就是馬莎百貨的毛衣,還有利柏提百貨的圍巾。有時候買點毛線也行。她平常也織毛線,想到羊毛來自古老的英格蘭就很高興,你懂吧?」
「這幅畫已經投保了,hetubook.com.com別擔心。」
湯姆出門,打算走到柏克利廣場的一家男子服飾用品店,他幾乎每次來倫敦,都會去那家店買一套睡衣褲,成為一種小小的慣例。而且這可能也是他這次倫敦行最後一次搭地下鐵的機會了。地下鐵是倫敦生活魅力的一部分,同時湯姆很欣賞地下鐵的塗鴉。太陽在一片濛霧中徒勞地掙扎,不過沒下雨。湯姆鑽進龐德街地鐵站,此時已經過了趕上班的尖峰時間,旁邊幾個一起進入地鐵站的或許是遲到的。湯姆欣賞倫敦塗鴉者的,是他們居然能在移動的電扶梯上寫字。電扶梯沿路的牆壁上充滿了內衣海報,全都是穿著緊身束腹和內褲的女郎,身上被塗鴉者亂加了一大堆男性與女性的生理特徵,有時還會寫上整句話:我喜歡當陰陽人!他們是怎麼辦到的?在電扶梯上一面朝反方向走,一面在牆上寫下這些字?黑人滾蛋!是最普遍的,隨處可見;另一個變體是黑人馬上滾蛋!到了底下的地鐵月台,湯姆看到一張電影海報,是由義大利的札菲瑞利導演的《羅密歐與茱麗葉》,裡頭羅密歐裸身仰躺,茱麗葉伏在他身上,嘴裡的對話框寫著很嚇人的提議。羅密歐嘴裡拉出的那個圓形對話框裡寫著:「好啊,有何不可?」
「啊,湯姆先生,您真是太體貼了!」
「素描會展現藝術家的個性。」莫奇森說。「這點我本來就明白,然後我又在不曉得哪裡讀到過——只是證實我原來的看法。」他笑了。「只因為我製造水管,大家就不相信我很敏感!但素描就像畫家的簽名,是一種非常複雜的簽名。可以說,偽造簽名或油畫,要比偽造素描容易。」
「我聽說,德瓦特像個聖人。」
最後,終於連絡上安奈特太太了。「今天早上這裡天氣很好。出太陽了!」安奈特太太說。湯姆微笑。他太需要一個歡樂的聲音了。「安奈特太太……是的,我很好,謝謝妳。妳的牙齒怎麼樣了?……很好!我打電話是要跟妳說,我今天下午大約四點會到家,一位美國紳士會跟我一起回去。」
莫奇森坐在沙發上。他可能沒看到安奈特太太進來又離開。他盯著《椅中男子》好像昏頭或是入迷了。然後他眨眨眼睛望著湯姆,微笑,又恢復一臉和善的表情。「我想,你不相信我吧。這是你的權利。」
安奈特太太聽起來興奮異常,因為湯姆要帶客人回家,她就有事情做了。
次日早晨,湯姆在床上吃早餐——在英格蘭多付個幾英鎊,就可以享受這種特權——然後打電話給安奈特太太。現在才八點,但湯姆知道她肯定一個小時前就起床了,邊哼歌邊進行她的例行工作,調熱暖氣(廚房有個小暖氣錶),泡她精緻的藥草茶,因為早上喝咖啡會害她心悸,然後調整各個窗台上放的盆栽,好晒到最多太陽。她會很高興接到他從倫敦打來的電話。
「明天早上再來查班機。在倫敦就該先訂好的,我真是太蠢了。」
「是的,我是這麼認為。就像我的《時鐘》。這幅的品質不一樣,比《紅色椅子》差。品質是沒法用顯微鏡衡量的,但我從這件作品中看得出來。而且——我也看得出裡面的純鈷紫。」
買來的東西裝在簇新的大紙袋裡,湯姆走向一個路邊的電話亭,打給傑夫.康斯坦。
他們之前喝掉了一瓶醇美的瑪歌紅酒,是湯姆酒窖裡面最好的。
「那是傳說。他比較年輕、比較窮的時候,可能比較像學他現在過著隱居生活。他在倫敦的朋友把他捧出名了,如此而已。一個窮人如果忽然變得有錢,就可能發生很多狀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