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別用跑的。」湯姆說,或許沒必要。他們還跑得動嗎?
貝納德沒回應,於是湯姆開門進去,在身後把門關上。
於是他們走到橋中央,把屍體放在地上,好讓自己休息一下。然後他們彎腰抬起屍體,兩個人一起舉高,扔出欄杆外。
他們上了車,發動引擎往前駛,湯姆不知道前面是哪裡,也不在乎。
回到家裡,湯姆悄悄把車子開進車庫。他拿出鏟子和釘耙,靠在一面牆上,然後用抹布擦了車子後頭。他虛掩上那個後掀式車門,不想關上而製造出砰然巨響。貝納德等著,湯姆跟他比了個手勢,兩人出了車庫。湯姆關上車庫門,輕輕扣上掛鎖。
湯姆很好奇貝納德是否睡得著,但他不敢再提議給他別的東西了,比方鎮定劑,或甚至是一杯熱巧克力,因為他覺得貝納德又會說,「不用了,謝謝。」湯姆耳語說:「很抱歉讓你涉入這件事。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你就睡一早上吧?克里斯上午會離開。」
「是,對不起,我可以開燈嗎?」
貝納德緩緩移動,但的確是在移動。他脫下長褲,遞給湯姆。湯姆接過長褲和外套,回到自己房間。他可以稍後再擦掉那些泥土,然後送去快洗店。這套西裝代表貝納德典型的作風,不是什麼好料子。傑夫或艾德曾告訴湯姆,他們從德瓦特有限公司賺到的錢要分給貝納德,但他只肯收一部分。湯姆回到貝納德的房間。這是第一回湯姆很懂得欣賞家裡結實的拼花地板:不會發出嘎吱的聲音。
在小路上,湯姆看到克里斯的窗子是暗的。只有貝納德的燈還亮著。「不遠,麻煩的地方就在這裡!」湯姆說,忽然覺得好笑極了。他把釘耙遞給貝納德,自己留著鏟子,因為他認為鏟子的工作比較重。「很抱歉,我得告訴你,埋得挺深的。」
湯姆嘆了口氣,渾身顫抖。「第一個,還需要我講嗎?他打算揭穿德瓦特?德瓦特有限公司。第二個,也是最糟的,他在酒窖裡認出了我。他認出我的手,他說,『你在倫敦假扮成德瓦特。』一切忽然就發生了。我帶他到酒窖的時候,起初並不打算殺他的。」
「噓。」很奇怪,湯姆覺得此刻貝納德的腦袋比他還清醒。這讓湯姆覺得更為難了,因為他本來預料貝納德會有比較怪異的反應。「我不得不下手——就在這裡——現在他就埋在屋子後頭的樹林裡。警方已經打過電話來了。明天他們可能就會來這裡查看。」
「謝了,貝納德。一切都很順利。」湯姆說。
「殺了他?」貝納德說,還是
和*圖*書無法置信。「為什麼?」
貝納德沒吭聲。
貝納德帶著那種怪異的認命態度開始挖,但他的釘耙挖得強勁又有效率。一開始貝納德把挖出來的土往外拋,但很快地他就只是把土挖鬆,然後湯姆站在窄溝裡,盡快把那些泥土往外鏟。
「要不要我陪你?」湯姆趕緊問。
「那套西裝真是被整得一塌糊塗,」湯姆說。「我來處理吧。」
「真的很重。」貝納德說。
「你能不能到樓下,就在門外的階梯等我,十五分鐘後?」湯姆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十二點二十七分。」
「是啊。我們最好數到三,一起用力拉起來。」
他把那輛雷諾旅行車開出來,駛入通往森林的那條小路。他只開了停車指示燈,一開到他覺得正確的地方,就關了燈。他拿著手電筒走進樹林,找到那個埋屍處,然後盡可能隱藏著手電筒的光,轉身到工具小屋,拿了鏟子和釘耙,拿回到那塊泥濘的埋屍處。然後他冷靜地開始走,想著要節省體力,沿著小徑回到屋子。湯姆預料貝納德會遲到,也完全準備好他可能根本不會出現。
「當然可以。」貝納德聽起來相當冷靜,自己摸著了床頭燈打開。「怎麼回事?」
「貝納德?」
湯姆掏空了雨衣的口袋,扔進浴缸。他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過靴子,放進一個衣櫥裡。他可以稍後再來洗雨衣,也同樣掛進衣櫥裡,這樣安奈特太太明天早上就不會看到這些東西了。
電話發出了鈴響前會有的那種尖銳音。湯姆衝過去,在第一聲鈴響一半時抓起電話,半夜的鈴聲似乎大得嚇人。
湯姆盡快把車開到路邊停下。貝納德下車了。
他半聽半猜,赫綠思是告訴他說她不開心又無聊,無聊得要命。另外還說了些別的事,或是別的人,說討厭得不得了。
貝納德的動作帶著一種冷靜的效率,而且似乎完全曉得該做什麼。兩個人抬起屍體,即使加上了石塊,也還是相當輕鬆。橋的木頭欄杆有四呎高。湯姆後退著走,四下看了一圈,他背後的黑暗村落只看得到兩盞路燈,前方橋的另一頭則消失在黑暗中。
「我們得把土填回去。」湯姆的聲音因為筋疲力盡而變得沙啞。
「二——二——」兩人作好準備。「——三!呃!」
那個擊中河水的聲音大得令人震驚——萬籟俱寂之下砰的一聲,像大砲發射似的,好像足以驚醒整個小村——然後是一片水花潑濺聲。他們往回走向汽車。
莫奇森的屍體已經抬到地面上了。貝納德抬的是比較重的那一端,肩和_圖_書膀那邊。
「好。」
現在已經快凌晨三點了。
「不用了,謝謝。」貝納德說。
「我得下車。」貝納德說,伸手去抓門把。
貝納德穿著長襪站在那裡,正在抽菸。他沾了泥土的外套搭在一張直背椅上。
「唔——嗯?是湯姆嗎?」
貝納德一副認命的口吻,好像很真心,但湯姆不太相信.貝納德會不會半個小時後才發作,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反應?貝納德的語氣就像對著一個聖人說話似的——唔,應該是比聖人還要更偉大的,「不論你往哪裡走,我都會追隨。」
他們把屍體搬進車子裡。油布還不斷滴著泥水,湯姆的雨衣前幅髒得一塌糊塗。
「好吧,我會幫你的。」
「現在我們把他扔下去吧。」湯姆輕聲說。
貝納德緩緩下了床。「你希望我怎麼做?」
「喂,湯姆!……湯姆!」
「死了?」貝納德皺眉。「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好。」貝納德的臉是一片淡橄欖色。他沒看湯姆。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堅定的線條,好像很少笑、很少開口——現在他的嘴巴看起來很沮喪。
到了前門,他們脫下鞋子用手拿著。之前湯姆開著車快到屋子時,就注意到克里斯房間的燈沒亮。此刻湯姆用手電筒照路,兩人上了樓。湯姆示意貝納德回他房間,打手勢說自己馬上過來。
「我想我們可以冒險從橋中央扔下去。」
湯姆為他覺得遺憾。他自己這麼開心,這麼安好,而貝納德卻反胃得嘔吐。貝納德在外頭待了兩分鐘,然後是三分鐘、四分鐘,湯姆心想。
「我知道該怎麼做。」這句話就很清楚了。「我試了兩個小時才連絡到你。這裡就連電話都打不通。」
「因為——我殺了他。就在這棟房子的酒窖。」
最後,湯姆處理自己的手,看起來不像感覺的那麼糟。他擦上妮維雅乳霜。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過去大約一個小時都是在做夢——在某個地方歷經夢中的那些動作,因而雙手發痛——而發生過的那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我要休息一下,」湯姆最後終於說,不過他其實沒閒下來,而是搬了兩塊石頭,每塊至少三十磅,走到汽車後方。之前他已經把後掀的車門打開了,這會兒就把石頭放上車。
到了浴室——他的房門和浴室門都關上了,免得克里斯有可能會聽到——湯姆洗好自己的雨衣,又用海綿擦拭了貝納德的西裝。他沖洗過貝納德的沙漠靴,放在廁所的暖氣片旁,底下墊了一張報紙。安奈特太太雖然每天會端咖啡來臥室給他,替他鋪
和*圖*書床,但不太會進他的浴室,除了或許每週一次進來收拾一下,真正負責打掃的是一位克呂佐太太,一星期會來一次,今天下午剛好會來。
「啊,沒什麼。我是說,我只是得跟你談談,但是得小聲一點,因為我不希望克里斯聽到。」湯姆把房裡的直背椅拉近貝納德的床邊,然後坐下來。「貝納德——我有麻煩了,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回家吧,親愛的!我想妳!」湯姆用英文吼著。「那些討厭鬼去死吧!」
「嗶—嗶……剝—剝……嘟—嘟……嗶?」
他們來到湯姆意中的地方。就在一個叫瓦濟的小村旁,今夜之前,湯姆從來沒對這個村名太注意,直到此刻他駛過村界,經過這個小村,好到達他記得的那座橋。橋下是盧萬河,湯姆心想,往下會匯入塞納河。不過莫奇森的屍體包裡有那兩塊石頭,不會漂太遠。橋的這一頭有一盞黯淡而節約的路燈,但另一端沒有燈,一片漆黑。湯姆把車開到另一端,在過橋幾碼後停下,在黑暗中,他們藉助手電筒的光,兩人把石頭塞進油布裡,重新綁緊繩子。
赫綠思。
「從哪裡打來都打不通。這電話根本就是詐財工具。」湯姆很高興聽她笑了一下——就像海妖賽倫的歌聲從海中傳來。
貝納德猛吸了一口氣。「真的?你不會是開玩笑的吧,湯姆!」
「事情結束了!」湯姆說。「我們擺脫那個該死的玩意兒了!」他覺得好快樂,好輕盈,好自由。「我想我沒告訴過你,貝納德,」湯姆用開心的口氣說,這會兒他連喉嚨乾的感覺都消失了。「我之前告訴警方,我星期四把莫奇森送到奥利機場。我的確是把他的行李放在那裡。所以如果莫奇森沒搭上他那班飛機,也不是我的錯,對不對?哈!」湯姆笑出聲,就像他獨處時那樣大笑一樣,也有那種糟糕時刻過後的類似輕鬆感覺。「順帶講一聲,《時鐘》在奧利機場被偷了。當初莫奇森帶著畫和行李箱一起來的。我想像任何人看到德瓦特的簽名,就會趕緊據為己有,絕對不會聲張!」
貝納德已經挖到屍體了。湯姆跳下去,想用他的鏟子把屍體撬起來,但那道溝太窄了。於是兩個人一起合作,張開腳,硬抓著繩子往上拖。湯姆那邊的繩子斷了或鬆開了,他詛咒了一聲把繩子重新綁好,同時貝納德拿著手電筒。湯姆覺得好像有個什麼把莫奇森的屍體緊緊吸回土裡:彷彿有一股力量在跟他們作對。湯姆的雙手沾滿泥土又酸痛,或許還流血了。
「要不要我給你倒杯酒,貝納
hetubook.com.com德?我想你需要喝一杯。」現在他去樓下,湯姆心想,如果被安奈特太太看到,或甚至是克里斯看到,都沒關係了。他還可以說他和貝納德一時興起,開車出去兜風了一下,剛剛才回來。
「你愛我嗎?」
「什麼?」
「我想吐。」
湯姆站起身。「大概二十分鐘後,如果你能幫忙,那就太感謝了。我想把屍體用旅行車運走。如果有兩個人的話,就會容易得多。我一個人真的沒法辦到,他很重。」湯姆覺得好過些了,因為他現在就照他常在思考的方式說話。「如果你不想幫我,沒關係。我可以試試看自己一個人去做,但是——」
「我知道距離這裡八公里有個地方。一座橋——」
「莫奇森死了,」湯姆輕聲說。「這就是為什麼你不必擔心他了。」
這部分是最容易的,湯姆還額外拖來兩根吹落的樹枝蓋在上頭。貝納德順手把釘耙扔在地上,湯姆說,「我們把工具拿回車上吧。」
「不用了,謝謝。」貝納德往右走了兩碼,那裡有一片黑暗的斜坡陡然聳起,高達數呎。他彎著腰。
他一副背叛的表情,湯姆心想。「我也會處理你的鞋子。」他拿了起來。
後頭有輛車逼近,速度適中。湯姆直覺上想關掉車燈,但沒去動,平常的大燈亮著,但沒開到最亮。因為他們停在一個轉彎處,後面那輛車的大燈掃過貝納德的身影。老天在上,是輛警車!車頂上有個藍色燈。那輛警車繞過湯姆的車旁,繼續往前,還是保持同樣適中的速度。湯姆放鬆了。感謝老天。他們一定是認為貝納德停下來小便,在法國的鄉間道路上,這當然不違法,就算是大白天在馬路邊方便,也不算什麼。貝納德回到車上後,對那輛車隻字不提,湯姆也沒提。
「你能不能換上衣服?我今天給了你一件長褲。盡量小聲點,千萬別被克里斯聽見。」
「好。」
時間迅速流逝,湯姆不耐煩起來。「相信我。我盡力想勸他罷手。我甚至告訴他,那些假畫就是你畫的,就是在曼德維爾飯店跟他談過的那個人。沒錯,我看到你在那兒。」湯姆不等貝納德開口,就逕自說下去。「我跟他說,你不會再畫任何德瓦特了。我要他放過你。莫奇森拒絕了。所以——你能不能幫我把屍體挖出來運走?」湯姆看了房門一眼。門還關著,走廊那邊也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您是……請別掛斷……雅典那邊打來的電話……」
又開始下雨了!湯姆好想歡呼。這場雨可能會、大概會消去他在屋旁小路上留下的車胎痕跡,而
和*圖*書且一定有助於改變原來埋屍地點的外貌。此時路上沒有其他車,這在半夜一點五十分並不稀奇。湯姆好幾次參加朋友晚宴而夜裡開車回來,知道這個時候路上不太會有別的車。
電話沒再響。湯姆猜想,現在希臘是清晨五點吧。赫綠思是從雅典的飯店打來的嗎?還是從那艘瘋狂的遊艇?他真想看到她。他已經變得習慣有她在身旁,現在好想念她。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嗎?婚姻就是這樣嗎?但他想先收拾掉眼前的殘局。赫綠思沒什麼道德觀念,但這一切她也沒辦法接受的。而且當然,她對偽造德瓦特作品的事情毫不知情。
於是他們把工具放進車裡,然後兩個人上了車,湯姆朝外頭的馬路倒車出去,很受不了引擎的嗡響。小路上沒有地方可以掉頭,然後湯姆驚駭地看到克里斯的燈亮了。湯姆之前抬頭看了那扇黑暗的窗子一眼——克里斯臥房也有一面邊窗——燈光閃了幾下亮起來,好像在跟他們打招呼。湯姆什麼都沒跟貝納德說。這裡沒有路燈,湯姆希望克里斯看不出車子的顏色(墨綠),不過此時停車指示燈開著,因為有必要。
「這個叫諾麗塔的女人……」還是蘿麗塔?
「剩下的應該會比較簡單了。」湯姆說,只是沒話找話講。
潛水艇的聲音,這是哪裡打來的電話?
但貝納德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站在黑暗的走廊上,穿著他自己那套西裝,幾個小時前還是溼的,但湯姆曾注意到,貝納德進臥房後,就把衣服披在暖氣片上。
「死了。」貝納德又說了一次,目瞪口呆。
「我們要去哪裡?」貝納德問。
「我當然愛妳!」
貝納德因為專心而蹙起眉頭。他伸手去拿他的絞盤牌香菸,點著了一根。「什麼麻煩?」
然後他悄悄換上睡衣和室內拖鞋,去找貝納德。
在那狂亂的幾秒鐘內,湯姆只能聽懂這幾個字。「能不能大聲一點?」他用法語說。
正當聲音開始比較清晰的時候,電話斷了。湯姆很確定不是赫綠思掛斷的。
但貝納德真在聽他講話嗎?他一直沒吭聲。
「好。」
湯姆下樓,把安奈特太太晚上鎖起來的前門打開。然後他一跛一跛上樓回自己房間,脫掉他的室內拖鞋,穿上外出鞋和夾克。他又下樓,在走廊的小几上拿了車鑰匙。他關掉了客廳裡的其他燈,只留一盞:他常常會留一盞燈過夜。接著他拿了件雨衣,又去備用廁所找放在那兒的橡皮靴,套在鞋子外頭。他從走廊小几的抽屜裡拿了手電筒,另外也拿了放在備用廁所的一盞提燈,是可以放在地上的那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