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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電話查過火車時刻表了。早上九點五十二分有一班車，另一班是十一點三十二分。我可以從這裡搭計程車到火車站。」

湯姆走向樓梯，腳踝的痛楚害他必須放慢腳步。事實上，他還痛得在第一階樓梯暫停，他手放在樓梯欄杆下端那根柱子的鍍金天使上。他忽然想到，如果今天晚上貝納德不肯配合，那麼湯姆或許也得把他除掉。也就是殺了他。這個想法讓湯姆覺得很不舒服。他不想殺貝納德。或許他根本辦不到。所以如果貝納德拒絕幫他，還把莫奇森被殺害的事情加入他的告解內容——

湯姆爬到二樓。

「當然了，我們隨時都可以談。但我明天的感覺不會改變的。我想先跟你談，因為讓德瓦特復活的整個主意是你想出來的。我想從最早的事情開始解決，一步步照邏輯來。」他說著這番堅持己見的話，其中帶著些許瘋狂的成分，湯姆再度覺得十分不安。

湯姆明白，太明白了。

電話鈴響了。湯姆的房間裡有一具分機，鈴聲穿過走廊傳來，非常清晰。

如果警方今天晚上想來找他，克里斯可能會主動提供情報，提起樹林裡有塊像新墳的土地。湯姆想像克里斯用英語說，「你何不告訴他們有關……」而湯姆恐怕也只能照實翻譯給那些法國警察聽，因為克里斯大概會希望看他們挖掘。

貝納德一手揮向那些白紙，微笑著。「不，我是寫給——寫給所有人。那只是一份聲明，是給媒體或任何人的。」

湯姆說：「對不起，先生，不過能不能請你過五分鐘再打來？我現在正在忙——」

「有時候。但誰能真正成為他？而且我走在倫敦的街道上時，從來不會有這種感覺。只是我畫畫時，有時會有那麼幾秒鐘，我覺得自己就是他。你知道，我現在可以輕鬆談這件事，真是太愉快了，和圖書因為我要放棄了，我希望是這樣。」

「我當然懂。你現在是要寫信給辛西雅嗎？」

他得做兩件事情，把屍體弄出樹林，還有讓克里斯離開。那貝納德呢？湯姆簡直難以想像該怎麼處理他。

又是警察。他們為這麼晚打電話來而致歉，但是——

湯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是正確的，甚至不曉得怎麼說才不至於不敬。「或許這並不滑稽。你了解德瓦特。評論家也有同樣的說法，說那些畫有進步。」

克里斯臉色一亮，顯然很期待。

「啊，貝納德！你一定得拋開這個想法。你不是唯一牽涉在內的。想想這對傑夫和艾德會有什麼影響。你畫的所有作品都會——真的，貝納德，如果你真的想告解，就去找個神父吧，但別找媒體，也別找英國警察。」

不會的，湯姆心想。世人絕對不會原諒他的。但如果湯姆坦白說出來，會不會擊垮貝納德？八成會。貝納德可能不會告解，而是會去自殺。湯姆清清嗓子，試圖想點話說，但什麼都想不出來。

湯姆明白，他指的是給貝納德．塔夫茲一個機會。「我相信你辦得到。這件事應該由你決定才對。」湯姆從口袋掏出一包高盧牌香菸，讓貝納德拿了一根。

真是個好問題。

「我不會把你拖下水的，湯姆。」

他下了樓。

「喔，請進，湯姆。」貝納德的聲音很冷靜。他正坐在寫字檯前，手上拿著鋼筆。「不要因為我去淋雨就擔心。在雨中我覺得又找回了自己。這樣的事情現在已經很難得了。」

「唔，我不太相信貝納德會變成那樣。或許貝納德走了之後，你和你朋友吉拉德可以過來玩，說不定等你們從德國萊因省回來再說吧。」

「坐吧，湯姆。關上門，別拘束。」

「喂，雷普利先生。這裡是梅朗警察局。我們接到了一通倫www.hetubook.com.com敦打來的電話。是有關莫奇森的，莫奇森太太聯繫了倫敦市警察局，他們希望我們今天晚上能提供一切可能的情報。那位英國督察明天上午會趕到。現在，能否請教一下，莫奇森先生是否從你家打過電話？我們想追查一下那些號碼。」

「是啊，我也這麼覺得。」湯姆真不願意開口請他離開，或者只是暗示，那會更糟。

當天晚上大約十點，湯姆去敲貝納德的門。「是我，湯姆。」

「辛西雅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我的意思不是——唔，我很確定，她跟我分手之後，又交了、兩個男朋友。當初分手多少是我造成的。我開始模仿德瓦特之後，就變得好——好緊張，甚至是害怕。」貝納德深深吸了口氣。「但我知道她還愛著我——原來的那個我。你能懂嗎？」

湯姆鬆了口氣。還有更早的火車，但他實在沒辦法開口說。「看你要搭哪一班，我開車載你去火車站。我不曉得該拿貝納德怎麼辦，但他應該是想跟我單獨待在一起兩天。」

湯姆掛了電話，臉埋在雙手裡。他原先坐在床上接電話，這會兒他站起來關上房門。事情發展得比他所預期的快了一點。當初他會那麼急著埋掉莫奇森，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伯爵。真是犯了個大錯！塞納河和盧萬河都蜿蜒流過這個地區，有很多人車稀少的橋梁，尤其夜裡一點過後更是安靜。警方打來的電話只可能是壞消息。莫奇森太太——哈麗葉，莫奇森說過她叫這名字嗎？——可能雇了個美國或英國偵探來找她先生。她知道莫奇森此行的任務，就是要查清一幅重要畫家的作品是不是偽造的。她會懷疑自己的丈夫遭遇到什麼不測嗎？如果有人來詢問安奈特太太，她會說出她星期四下午其實沒親眼看到莫奇森離開嗎？

他又和_圖_書笑了，湯姆羨慕他笑聲中的那種輕鬆愉快。

貝納德的聲音顫抖。這是堅強還是軟弱？湯姆不知道。「我的確明白。」湯姆輕聲說。

「你覺得我瘋了，我知道。唔，有時候我的確是瘋了。但人生在世只有一輩子。我差點要毀了這輩子。我可不想毀掉接下來的人生。而且這是我的事，不是嗎？」

「還有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和盤托出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情，我想辛西雅會贊成的。她愛我。我愛她。我知道她現在不想見我，艾德在倫敦告訴我了。我不怪她。傑夫和艾德把我講得像個病人似的：『來看看貝納德吧，他需要妳！』」貝納德故意捏著嗓子說。「這樣哪個女人會想來看我？」貝納德看著湯姆，雙手一攤，臉上帶著微笑。「你看得出淋那些雨給我帶來多少好處吧，湯姆？讓我煥然一新，只不過還沒法洗掉我的罪。」

一定得阻止這事情。湯姆冷靜地說，「貝納德，我希望你能多花幾天，把事情想清楚再說。」

他們談了一會兒，然後掛上電話。

貝納德會像祁克果的理論那樣，突然來個信仰的跳躍嗎？想到這個辭彙，湯姆微笑了。但他跑去倫敦扮演德瓦特時，就已經跳躍過了。那次跳躍成功了。殺了莫奇森是另外一次跳躍。別提了。要想有收穫，就得冒險才行。

「我只希望一切平安，」克里斯認真地說。「你知道，我本來考慮為了他，要待下來一、兩天，這樣萬一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上忙。」克里斯輕聲說。「我在阿拉斯加服役的時候，有個傢伙崩潰了，他當時的行為跟貝納德很像。突然之間他就變得很暴力，見人就打。」

「我想從頭來過，有個乾乾淨淨的開始。我打算坦白我所做過的事情，就從這裡開始至少嘗試這麼做。」

湯姆坐在貝納德的床上。他們吃晚飯時，湯和*圖*書姆說過要來看他，事實上，還當著克里斯的面。晚飯時貝納德開心多了，此時他穿著那件馬德拉斯細棉印花布的睡袍。寫字檯上有兩張紙，上頭有貝納德黑色墨水的筆跡，但湯姆感覺貝納德不是在寫信。「我想，有很多時候你覺得自己是德瓦特。」湯姆說。

克里斯在讀書，不過這會兒打了個呵欠站起來。「我正要去睡覺。貝納德怎麼樣了？我覺得他晚餐時好多了。」

「你無法想像，要以貝納德．塔夫茲的身分畫畫，感覺有多麼奇怪。他的畫沒什麼進步。那就好像我在偽造塔夫茲，因為我現在畫出來的，跟五年前的塔夫茲一樣！」貝納德放聲大笑。「在某種程度上，我當自己要比當德瓦特吃力。真的。這點讓我發狂，你知道。你應該看得出來。我想趁還沒完全喪失自我之前，給自己一個機會。」

克里斯上樓後（他打算搭明天九點五十二分的火車），湯姆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差五分鐘就十二點了。今天晚上一定得處理莫奇森的屍體。這件事真是不輕鬆，一個人要在黑暗中把屍體挖出來，裝上那輛旅行車，再運去丟掉——丟到哪裡？或許從哪座小橋丟下去吧。湯姆考慮著開口要貝納德幫忙。面對真相的時候，貝納德會大發雷霆，還是會合作？以目前的狀況，湯姆感覺到自己無法說服貝納德不要告解。那具屍體會不會嚇得他清醒過來，認真面對整個狀況？

「我不是已經花夠多時間想了嗎？」

「我去接電話了。晚安，貝納德。」湯姆迅速說，衝過走廊到自己的房間。他不希望克里斯在樓下幫忙接電話。

倫敦警察沒直接打電話給湯姆詢問，這樣並不友善，湯姆覺得有點反感。他覺得倫敦警察已經把他當成嫌疑犯了，寧可透過正式管道取得資訊。不知怎地，湯姆比較怕英國的刑警，而非法國的，www.hetubook.com.com儘管從整體來說，湯姆覺得法國人極為注重瑣碎細節。

湯姆猛然站起身。「你千萬別忘了還有別人牽涉在內——」

電話鈴又響了，湯姆冷靜地接起來。

走廊很暗，只有湯姆自己的臥室有燈光。貝納德房裡的燈關了，克里斯似乎也是，但這不表示克里斯睡著了，湯姆好不容易才舉起手敲了貝納德的門。他敲得很輕，因為克里斯的房間就在八呎之外，他不希望克里斯因為想保護他，怕貝納德可能會突然攻擊，而在暗中偷聽。

貝納德一隻手臂垂在椅背後。「你知道，我的作假，我的偽造，這四、五年來有些演進，就像德瓦特自己來畫也會有演進一樣。很滑稽，不是嗎？」

「我不記得他打過電話，」湯姆說，「但我也不是隨時都在屋裡。」他們可以去查他的帳單，湯姆心想，不過他們自己去想，湯姆不打算提醒他們。

「我不想搞得那麼誇張，但我得搞清大家會不會接受我——或許可以說，看他們會不會原諒我。」

湯姆試圖想出一些比較有力的、清楚的話來勸阻貝納德，但他的心思有一半放在莫奇森身上，想著警察有可能再來找他。他們如果搜索這裡，要找到證據能有多難？他們會去樹林裡查看嗎？湯姆．雷普利的名聲已經有點——算是玷汙了，因為狄奇．葛林里的那個故事。他一度涉嫌，後來又洗清了嫌疑，儘管最後是個快樂結局，但那個故事畢竟出現過。他當初為什麼不把莫奇森搬上那輛旅行車，開到幾哩外給埋掉呢？比方楓丹白露的森林裡，必要的話，就假裝去那些樹林裡露營，把事情給搞定？「我們能不能明天再談？」湯姆說。「貝納德，你明天的想法可能就會不同了。」

那個有禮的聲音說沒問題，他晚一點再打。

寫字檯上的那兩張紙，或許是一份坦白罪狀的告白，湯姆心想。向誰告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