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里斯本
「大衛,你覺得怎樣?你覺得這本小說比《秋神》好嗎?」
「他還沒到。」大衛回答,彷彿要對方明白答案再明顯不過。
「還沒。你還沒寄。」
雷歐安靜半晌然後露出微笑。
他喝了一口咖啡,結束他們的會面。服務生把剩下的蛋塔包起來交給大衛。雷歐走到港口道路邊,彷彿希臘運動員,一個大動作把綠色筆記簿往前扔進河裡。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大衛。
他幾乎是馬上闔眼。大衛找到客房。這間在他記憶裡窗明几淨的房間如今只剩下一團亂。於是他拿起一條毯子,倒在沙發上休息。他的肚子咕嚕嚕作響。他還沒吃晚餐。他想要爬起來到冰箱找東西,但看到屋內的景象,冰箱想必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閉上眼睛前,他想著為什麼不是雷歐的經紀人來處理這些事。不管如何,他得掙到他那份銷售上的佣金。
「她知道你來派對?」
「發生在我身上。」
十分鐘之後,電話響起,許多客人紛紛回過頭,帶著斥責的眼神看他。
「解決了嗎?」大衛問。
「對,再等一會兒。」
「大衛,你曾經幾次到派對上找過作家?」
接著他再一次在街道上邁開腳步。而大衛此刻才第一次注意到雷歐走路歪歪斜斜。
雷歐簡單地搖搖頭。他們經過四月二十五日大橋下方,一路上沒再交談,直到抵達雷歐的家。雷歐下計程車,拿出鑰匙,試著想對準鑰匙孔。大衛得付車資,儘管給司機看皮夾的人並不是他。當他們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骯髒凌亂的屋內。大衛幫他脫下衣服,扶他爬上亂糟糟的床鋪。
「喝酒,喝酒……那是派對啊!」
大衛知道有其他客人正在覬覦這個桌位,領班希望他離開,但是除了繼續等待,他沒有其他辦法。
「你們怎麼了?」大衛問。
最後,雷歐問了他一個煩人的問題,一個他希望別回答的問題。
大衛詫異聽到他使用伴侶這個字眼,而不是用朋友。他心想,大概是他在電話中跟雷歐爭辯,聽起來像是情侶吵架。
「白酒很好喝。」大衛回答。
這未免太過分了。
「大衛!」
「你要我打通電話給伊涅絲、讓她來接你,我們改約明天嗎?」
「這是你唯一要擔心的事情。你不需去想出版,想翻譯授權,想其他國家的銷售。這是其他人的工作。我跟你的經紀人會處理它們。你只要專心找出時間、平靜坐下來寫作。只要這樣就夠了。」
他們一起走到雷歐家,接著雷歐打通電話叫計程車載大衛到他的旅館。他們就在大門口道別,給彼此一個別具意義的擁抱:
他試著在萬頭攢動中尋找雷歐,或者他的女朋友伊涅絲。他再打一次電話,但雷歐還是沒接手機。大衛搖頭拒絕幾個人遞過來請他喝的罐裝啤酒。有個穿坦克背心的矮小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用流利的西班牙語說:
「你喝了酒嗎?」
「雷歐,你為什麼要選擇里斯本?為什麼不留在西班牙?」
「是我,我是混帳。我發神經兩個月之後,逼走了她。她受不了我,丟下我,但是我沒給她其他選擇。」
大衛等他的第五章足足等了四個月。雷歐不但回信慢,還不一定接電話,因此他不得不來拜訪,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他何嘗不想待在家裡陪老婆西薇亞,兩人出去吃頓晚餐或看場電影?不過事與願違,他孤單單在里斯本,奔馳在港口的公路上。他看到矗立在海灣另外一頭的大耶穌像和*圖*書,陷在塔霍河跟大西洋匯流處瀰漫的霧氣中;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這一晚他需要祂的幫助。
雷歐稍稍拉下一點車窗,讓空氣撲上他的臉,攪亂他因為汗水黏住的髮絲。大衛怕他著涼,把自己的外套給他穿上。
「喔,音樂太大聲了,沒聽見。」
「不用,不要讓她看笑話。」
「這是熱騰騰剛出爐的。」雷歐說。「伊涅絲每個禮拜天都會帶我來這裡。」
他發出低低的笑聲。那不是他正常的笑聲,比較像是從喉嚨發出的低沉噓聲。
「我已經訂好桌位。我現在坐在這裡。」
這個男人露出微笑,聳聳肩,接著也消失在走廊上。
他掛斷電話,留下話說到一半的大衛。他沒給他選擇。連說聲抱歉都沒有。大衛把手機擱在此刻闔上的綠色筆記簿上。幾秒鐘後,手機收到簡訊、發出震動。是那場派對舉辦的地址。
「雷歐,你吃過了?」
「我想,如果你努力,你會找到完成這本可能是你最棒小說的材料。但空白的頁數是不會自動填滿的。」
大衛看見他的眼底閃爍光芒。
他嘆了一口氣,舉起手。領班走過來。
領班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不過稍稍帶著口音。
「當然好!這裡沒有辦法講話。」
「我們不去吃晚餐嗎?」
他們談了許久許久。雷歐跟他解釋劇情、怎麼安排角色的發展,以及他遇到的困境。大衛已經聽過其中大多數,不過另外還有些新的事,像是雷歐是什麼時候遇到瓶頸。有經驗的作家都知道這種瓶頸幾天內就會消失,只要放鬆心情,換一個角度來研究問題。需要慢慢來,但不能太慢,以免失去動力。雷歐一直堅持要先解決情節上遇到的癥結,徹底找出問題。因為他不知道怎麼跳脫,就開始怪他的女朋友、出版社、朋友和所有的一切,覺得他們要支持他掙脫深井。
大衛停下腳步,面對雷歐。
「到一陣子了。我打了兩次電話給你。」
大衛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不過那名女子對著雷歐破口大罵,還朝他的臉揮去一拳,而雷歐沒完全躲掉。女子似乎還想再揮一拳,但最後她只是大聲罵他,然後返回她剛走出來的地方。雷歐跟在她後面,又停下腳步思索一會兒,接著揮揮手想甩掉滿腔的怒氣,沿著走廊避開其他賓客離開。大衛追了過去。當他追上時,有人遞來啤酒,而雷歐也打開同樣的啤酒,正狠狠地喝著。
「在一個朋友的朋友的公寓。」
「她是誰?」
「什麼派對?在哪裡?」
「帥哥,要不要喝點東西?」
「呃,可以把手機還給我嗎……?謝謝。」
「請給我帳單。」
「這是一座魅力無邊的城市。你知道它的歷史比羅馬還早四百年?」
「那麼我們再等一會兒?」
大衛拿出他的綠色筆記簿,露出微笑把簿子擺在桌上。他翻開簿子,拿出一枝筆。
「大衛,我沒靈感。」
「解決了嗎?」
「嗄?」
「哈囉!」她用葡萄牙語打招呼。
司機拉下旗幟,開動車子。大衛訂的餐廳正好坐落在伯利恆區,因為離雷歐的住處不遠。當計程車開在一條港口的公路上,大衛回想了一下他來這裡要做的正事。
大衛這時想起他回馬德里的機票是明天。
「我們已經不需要那本筆記簿了。所有的東西都在這裡。」
大衛伸手環住他的腰,幫著他走路。這時吹來輕柔的微風,雖然有點冷,但他相信能幫雷歐清醒一點。他們一起走了一會兒,想找輛計程車卻遍尋不著,最後他們和*圖*書抵達之前司機載大衛來的馬汀穆尼茲廣場。他讓雷歐坐在噴水池旁,自己走到路上去攔車。這個廣場這麼大,總會有計程車經過吧。
雷歐似乎在內心思索答案,當他找到答案,便嘆了一口氣並說出來。
「……伊涅絲走了之後,我渾渾噩噩過了一個月,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我試過各種方法:在家裡,到外面,桌上型電腦,筆電……我甚至試過一台舊打字機,但都沒幫助。有個朋友建議我出去走走,透氣一下。我們剛談到女人。我告訴自己需要找另外一個女人才寫得出來。而我剛到里斯本時,曾經跟卡洛琳娜搞過曖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我以為跟她交往很容易,可是你知道,有時事與願違。」
這時雷歐回到屋裡。他的臉色好多了。他的鬍子沒刮,不過已沖過澡,雙頰恢復了血色。他的顴骨有一小塊瘀青,那是他跟卡洛琳娜吵架留下的紀念。他走向大衛,但不知該說些什麼。一陣不自在的氛圍籠罩在兩人之間。大衛不知道是否該高興他好多了,或者責罵他昨晚發生的事。最後是雷歐打破沉默。
大衛不知道該回他什麼。他的腦子飛快轉動,試圖說服他打消念頭。
「嗨,伊涅絲,我是大衛,雷歐的編輯。」
雷歐點點頭。
「噯!」大衛只擠得出這個回答。
「他不會來了。」
雷歐靜靜地看了他半晌。大衛發現他汗如雨下,瞳孔放大。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大衛!什麼時候到的?我正在等你。」
「你的事。」
「什麼事?」
「大衛,伊涅絲早就不想跟我有瓜葛了。」
大衛沒吭聲。他喝了一小口咖啡,接著咬下一塊蛋塔。
「我沒……?」
「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沒帶外套嗎?外面有點冷。」
「我曾經跟我爸媽來這裡度假,那時我還小,他們也還沒離婚。那是我記憶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大衛拍拍雷歐的肩膀,對方轉過來,睜著一雙驚訝的眼睛,彷彿有那麼一瞬間沒料到會在這裡碰見他。
「來這裡啊!我正在解決一個問題。之後我們可以平靜地去吃頓晚餐。」
計程車司機按了按喇叭。大衛坐進車子,這輛車也是黑色和碧綠色。他揮揮手道別,回到後來沒過夜的旅館。離開房間之前,他在浴室瞄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接著他打開燈,想仔細瞧清楚。鏡中人看起來一臉疲憊,鬍子沒刮,頭髮又髒又油。比他實際的三十五歲看起來還要蒼老。他將一把還沒拆掉包裝的梳子放進外套口袋,打算在前往里斯本機場的路上整理一下儀容。他拿起幾乎沒打開的行李箱,到旅館櫃檯結帳。
「沒錯。寫那本該死的書。首先我告訴自己寫不出來,是因為她不給我安靜的空間,她走了以後,我一樣寫不出來,因為一整天想著她。我真是個笨蛋,不是嗎?」
他瞥見遠處有一輛,但是當他舉起手時,他看見雷歐正往池子裡嘔吐。大衛不得不扶著他的頭,聽著撲通的水聲傳遍廣場。雷歐吐完後,人似乎好多了。他臉色慘白,額頭滿是汗珠。大衛看著他的嘔吐物在水中散去,幾乎溶解了。雷歐看著他,彷彿寫完作業的孩子露出微笑。
「吃晚餐?到哪裡吃?」
「發給我做什麼?」
「謝謝你,大衛。還有,請原諒我。」
「你打電話到餐廳時,說你得先解決一件事……」
「解決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現在發住址給你。」
「謝謝。我的確需要聽到這樣的話。」
讀www•hetubook.com•com者相當吹毛求疵。當他們迷上某個新秀作家,也許會繼續支持他的第二本小說,但這一本若是不夠精采,他們非常可能對第三本就不再死忠。如此一來,作者可能會迷失在一片汪洋,編輯的任務就是在暴風雨中丟給他救生圈。
大衛瞠目結舌。最後他回答:
「我還沒寄給你第五章。」他終於說。
當計程車離開港口公路,鑽進狹窄的巷弄,大衛摸著座位的合成皮革。他不懂司機說的話,不過可以從他的表情知道那不是好的街區。車子在馬汀穆尼茲廣場停下,讓大衛知道車程到此為止。大衛不知道這裡是否是他要找的地方,或是司機不想再繼續往前開。大衛付完車資後下車。他穿過廣場,尋找可以問路的對象。他碰到一對年輕的男女朋友,給他們看住址。他們並不是講同一種語言,但兩人比手畫腳指示他,就這樣,避開其他成雙成對的男女之後,他花了十分鐘來到一扇門前。這棟建築有三層樓,磁磚地面已經失去光澤,他從站著的位置聽得到最上面那層樓傳來的音樂。他再撥一通電話給雷歐,可是又沒人接。他感到厭煩,這個原本對他來說應該是寧靜的夜晚變了調。他按下對講機。裡面的人沒多問他什麼就開門。他爬上一座狹窄的樓梯到三樓。門是半掩的。他往前走,被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包圍,裡面滿滿都是人,擠滿房間、走廊。有個頂著蓬鬆髮型和戴著太多項鍊的女人朝他走過來。
他指指自己的腦袋瓜。大衛也感染了他的微笑,這時他知道自己已達成任務。
「雷歐?你在哪兒?我們約好的時間是四十分鐘前。」他跟自己保證不要生氣,但還是做不到。
她在大衛的臉頰印下打招呼的吻,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然後沿著走廊離去。大衛心想她肯定把他誤認成另外一個人。當然,他一頭霧水。
大衛聽到背後傳來嘎吱響聲驚醒過來。他從沙發站起身,在屋內尋找雷歐的身影。作家又失蹤了。他打到他的手機,但是鈴聲從夜桌傳來。他坐下來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他有兩通西薇亞的未接來電。這時他想起今天早上沒登機,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忘記打給她,通知她他不會搭機,所以他的老婆應該是在到機門等他等到只剩下她一個。他不禁低聲詛咒。看來一番爭吵鐵定逃不掉,回家時他最好買個好的禮物,緩衝緊張的氣氛。他彎下腰摸摸雙腳,感覺脊椎發出像紡錘的響聲。
「是因為寫書嗎?」
他大老遠從馬德里來到里斯本就是為了跟他負責的一位作家吃頓晚飯,此刻對方不但沒出現,也不接電話。或許雷歐.巴耶拉不算循規蹈矩的作家,但是這樣失約也未免太過分。他決定再等十五分鐘。他瞄了一眼綠色筆記簿,上面記著對雷歐的小說評語。他把手機擺在桌上,再喝了一小口白酒。他在前一天預約這間以鮮魚料理聞名的餐廳。當然是出版社埋單。
「還有所有人的身上。每個作家都會在某個時間遇到瓶頸。這是非常正常的事。」
「該死,真希望伊涅絲還在這裡。」
他走到餐廳門口,朝街角走去,想看看有沒有計程車。他大可回到餐廳,請領班幫他叫車,可是他不想。因為他沒給小費就離開了。
他穿上外套然後離開。
雷歐指指一間咖啡館,於是他們兩個在人行道上的一張小桌子旁坐下。有個親切的服務生似乎認識雷歐,他端來兩杯雙份黑咖啡和一盤葡式蛋塔。
「是因為那個女和-圖-書人嗎?派對上那個。」
「兩條街外有間還營業的酒吧。」雷歐說。
「嗯,沒有,我什麼都沒帶。」
「你遇到瓶頸,就是這樣。這是偶爾會發生的事。」
「喔……」
「沒什麼好喔的,請快點給我帳單。」
「大衛,我發住址給你,我們等一會兒就離開,好嗎?就這樣,待會見。」
「大衛!這就是里斯本!這裡有上千間餐廳。我在這裡等你。你到了,我們再一起離開,可以吧?」
「對,嗯……我不知道。對,我想應該是解決了。」
他們步下樓梯,沿著一條石磚路漫無目的地走著。
「欸,吃過一點。」
當他看見一輛碧綠敞蓬的黑色計程車出現時,立刻伸手攔車。不過司機不懂西班牙語,至於大衛唯一懂的葡萄牙語則來自穀片盒。當他聽到大衛唸出住址,神色有些疑惑。最後他給司機看手機,對方在瀏覽器輸入住址。大衛不禁自問雷歐究竟在哪裡,怎麼會跑到一個連計程車司機都不知道的地方。
「說來聽聽。」
「您的伴侶不來了嗎?」
車子開上街道,過了幾分鐘他們回到港口公路上,這一次是反方向,而且有雷歐一起搭乘。這是大衛到目前為止的進展。
機場櫃檯的人告訴他十五分鐘內有一班飛機,不過已經沒有空位。下一班飛機要等三個小時。大衛低聲咒罵。他應該在旅館先訂好機位的。他買好機票,坐在現代主義水管雕塑品下一張不怎麼舒適的椅子等待。早知道他應該跟雷歐吃午餐,繼續聊他的書。可是他的內心有個聲音對他說一切會很順利。誰知道呢?或許一年半後《古鋼琴》這本書就會陳列在這座機場某間書店的架上。他利用候機空檔思考著。
大衛把記在筆記簿裡的要點唸給他聽,兩人找出可能解決問題的新途徑。大衛可以看見雷歐的眼底湧出一股對文學的狂熱,這時靈感在他的腦袋裡沸騰,需要得到釋放。服務生端來更多的咖啡和蛋塔。
「一起去吃早餐?」
「所以就是寫,最後的總結就是這個,對吧?」雷歐說。
大衛思索了一下答案。一個優秀的編輯需要的不是坦白,而是知道作者需要什麼。
「沒關係。」
「好吧。要不要去其他比較安靜的地方?」
「現在不要。等一下吧,如果……」
「喔!」雷歐回答。「我聽說這間餐廳的口碑很好。好吃嗎?」
他清醒多了之後,兩人一起去攔計程車。幾分鐘後,來了一輛,這次是象牙白的車子。雷歐用流利的葡萄牙語說出住家的地址。司機應該是問了有沒有帶錢,因為雷歐讓他看皮夾。
他們倆沿著住宅社區的街道漫步,走過幾條布滿電車軌道的老舊道路。這天早上陽光普照,在他們前往麵包店的路上,可看見許多對趁機晒晒陽光的伴侶。他們經過那間應該是前晚一起用晚餐的餐廳。大衛對他指著餐廳。
大衛知道。他有時會忘記告訴老婆不用去機場接機。
大衛孤零零一個人坐在餐廳桌旁,枯等許久之後,他開始感到不自在。他四周圍繞著正在共進燭光晚餐的男女,他則不停滑手機,小口地啜飲白酒。他已打了三通電話給雷歐.巴耶拉,卻都沒有接通,而領班不時過來問他朋友何時會到,弄得他緊張兮兮。
雷歐搭著他一邊肩膀,帶著他往大門走去。途中他跟一個像是屋主的男人打手勢,告訴對方他要離開了。
「卡洛琳娜。我就是要解決這件事。」
大衛停頓了一下才回答。
他拿出手機尋找電話本。他等待響了幾聲。電話和*圖*書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
他摸摸剛被女人打過的臉頰。而大衛茫茫然,恍若對方意指他遲到全是他自己的錯。
大衛躲到角落,努力在人群中尋找雷歐的身影,不過惹來許多人的目光,問他到底窩在那裡做什麼。大衛開始感覺自己像在參加大學的派對。終於,他看見雷歐從某個房間走出來。他正在跟一個女人吵架。他們倆比手畫腳,拉高的聲音甚至蓋過了音樂。儘管大衛正在氣頭上,還是決定等他們吵完。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個大家都想一親芳澤的女人,即使只能吵架也好。在她身邊的雷歐穿一件黑色襯衫,頭髮凌亂,彷彿是個落寞的候選人。這時響起樂團流行尖端(Depeche Mode)耳熟能詳的歌曲,大衛記得那是他年少輕狂時在派對上跳過的曲子。有些東西不論到了哪裡都不會變。
「我在一個派對!」
「朋友的朋友?你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嗎?」
他啜飲一口咖啡,陷入若有所思的模樣。
「我還沒寫。」
「請原諒我,大衛。」
雷歐.巴耶拉是可汗出版社旗下的作家之一,大衛特別欣賞他,因為他在七年前剛當上編輯時,就開始跟他合作。那個時候,他花了兩個月時間,跟雷歐胼手胝足編輯他的書稿,挑出弱點,增強優點,那本初試啼聲之作《秋神》是一本相當成功的小說。一開始只印五千冊,但隨著口耳相傳和宣傳活動的發酵,兩個月後他們發行第二刷,再隔一個月第三刷。接著法蘭克福書展到來,經紀人把翻譯版權賣到三大洲共十一個國家。雷歐因此得以辭掉原本鞋廠會計的工作,專心投入寫作。他非常渴望擺脫以前的生活,因此,他決定移居里斯本創作他的第二本小說;原本他只打算在這個葡萄牙首都待幾個月,不過遇到他現在交往的對象伊涅絲以後,變成長住在這裡。他租下一棟兩層樓屋子,屋內梁柱裸|露,還有一座雜草叢生的花園。如果從窗戶探身出去,還能遙望遠處的迷你小城堡,也就是伯利恆塔樓。他遠離大衛,不顧他的勸告,定居在這裡寫下他的第二本小說《永不下雨的北方》。起先兩刷都順利銷售,但後來停滯不前。口碑推崇不再像第一本小說般發酵,評論不若前一本來得熱烈。他的經紀人只賣出三國版權,全是歐洲國家。大衛憑他在出版社工作的經驗,了解這是免不了發生的事,有時書雖然好,卻沒有掀起熱潮,無法引起讀者共鳴。他知道第二本書沒有第一本《秋神》的魔力,也失去了新手作家帶著熱情和渴望補足青澀的那份清新感。可是作家有時太寄望自己,過於糾結在第一本作品的過往,而不是把心力花在第二本著作,因此感到空虛。這個時候,疑惑、恐懼和失去信心的狀況就趁虛而入,讓作家動彈不得,於是第三本小說變成跟時間賽跑,到最後可能什麼都孵不出來。大衛自己沒有寫作經驗,不過他從二十八歲開始進入出版社工作,和幾十位作家打過交道。他從工作學到作家可能在某些時候非常脆弱,因此他的工作是幫助他們,不能給他們過度的壓力。總之,重點不是讀者群。重點是書。是作家。許多作家在一開始都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麼迂迴曲折,處處是陷阱,最後可能淪為一場文學的競賽。
「當然有關係,請原諒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