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貝雷達戈斯
「不好意思,您知道哪邊可以吃晚餐?這附近有餐廳嗎?」
艾斯特班走向吧台,一屁股坐在一張凳子上。
「嗯,您怎麼知道?」
「沒。」大衛回答,語氣粗魯。
「嗯,祝您們有頓愉快的晚餐。不過我得告訴您們,這裡的餐點不算差,但其他地方的啤酒也沒有尿味。其實都是跟同樣的批發商進貨。不要告訴裘安這是我說的。喔,對了,我叫艾斯特班。」
「不是。裡面放了牛肉和雞肉丸,還加了另外炒過的蛋,再放進蔬菜和高湯。最後加入麵條跟黑血腸,裝在陶鍋裡端上桌。這是一道營養滿分的本地特色菜。」
「我們也是。」他們倆異口同聲說。
「好啊,好啊。」西薇亞對已經坐好的神父說。
「好啊。」西薇亞說,在大衛還來不及回絕前坐進了車子。大衛忍不住想,兩個小時前是他們載人,現在情況則反過來。
艾爾莎回放留言,再聽一遍。她打了通電話給姊姊,然後拎起包包出門。
「大衛,我不認為是這個理由。」
「親愛的,你看,那邊有空位。快過去,以免其他人搶走。」
突然間,熟悉的聲音響起。
「我不希望任何東西破壞假期。重要的是跟你在這裡。」
「沒錯,好像把所有可以吃的食物都丟進去混成一鍋。我希望食材都洗過。」
「嘿,這些蘑菇味道有點奇怪。」西薇亞仔細嚐過之後說。
「有什麼事嗎?」
「烏梅內哈是阿蘭谷語,意思是煙囪。」
「現在是吃點晚餐的時間,既然愛德娜的民宿不供餐,我猜兩位應該會問她哪裡可以吃東西。」
「怎麼這麼說?」
兩人沿著村莊的巷道漫步,走到小酒館。他們讚歎地欣賞貝雷達戈斯的景色:這裡差不多有上百間屋舍,矗立在狹窄的街道旁,櫛比鱗次,保護這座位於群山圍繞的山谷村莊免於冬天的冰寒。村莊附近只有零星幾棟屋子散落在山坡上,要到那裡去,得穿過幾條泥土路。幾處地方看得到一條比較堅固的柏油公路,也就是大衛跟西薇亞開來的那一條,最後會通到鄰村波索特。村莊中央有片設了長凳的半圓形天然草坪,就坐落在兩條主要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這兩條街道之間矗立著一根石柱,上面的圖飾代表阿蘭谷的屋舍,幾乎難以引人注意,彷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這裡的屋子像是小小的幾撮苔蘚,錯落在一望無際的山區之間。而這些山區也是歐洲兩個比較大的國家之間的邊界。
大衛想起剛才的紅蘿蔔,立刻鬆手,在叉子掉落餐盤那刻說:
「親愛的,你太誇張了。」
「有。不過只有這間賣的啤酒喝起來沒有尿味。」
「沒錯!」
她的姊姊正在門口等她,身上穿著護士服和她們母親在視力還可以時織給她的一件棉質絨線衣。艾爾莎和克莉絲汀娜彼此擁抱,給對方一個久久的吻,在臉頰留下小小的紅印子。
她擦乾淌下鼻子的淚水,打開小說第一頁。她想把心思轉到其他事情上。任何事情都好。
他們三個往上看,一根巨大的石頭煙囪凸出在小酒館所在的建築物上方。
「哈囉,小美人。」艾爾莎說。「妳還好嗎?」
廚師?為什麼是廚師?托馬斯.曼德有一大筆財富。他有天賦,是文學界罕見的才能,寫得出真正的故事。他不需要再從事其他工作。更不必當廚師。沒錯,很多作家都身兼他職,不過委身在一間酒館的廚房裡工作似乎不太可能。
「那麼,我想您們如果不是借住在某個朋友家,就是投宿在愛德娜那兒;如果是朋友,她現在應該跟你們在一起才對。」
正當他們相視而笑時,大衛瞄見里瓦斯神父走進來。他應該是結束了八點的彌撒。裘安看見他,連忙放下手邊工作,放了一杯利口酒在吧台上。神父很快地一飲而盡。
「很開心你們喜歡這裡的菜餚。我們是村莊裡非常傳統的一派,希望能繼續維持我們的飲食習慣。」他說,臉上掛著聽到讚美後的寬大笑容。「我們的祖父母會加一點雪莉酒烹調蘑菇,我們遵循他們的做法,讓離開五十年後返鄉的人依然可以品嚐同樣味道的菜。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們不懂創新,可是最具傳統特色的菜餚,永遠都會在我們的爐子上占有特殊的位置。比方說,現在我們剛剛推出一道新菜色,以裹麵衣蘆筍和鵪鶉蛋作為食材,廣受歡迎……」
愛德娜眉頭深鎖,把登記表從桌面拿走。
她搬到這間簡陋的新公寓已經三個月,可是這裡依然不像個家。她想起舊住處,書架和夜桌上擺放小小的裝飾品,而它們此刻還封在紙箱裡,痴等主人將它們從監禁中解放。她想起她曾經花費好大一番工夫布置家具,好讓一切定位:書本放在書架上,陶瓷雕像擺在客廳的櫃子上,而此刻已經不存在的錄影機上方,則掛著一小部分僅剩的圖畫。
「有什麼材料?」
那句鄉村氣息和接下來的沉默,聽在大衛耳裡是一句委婉轉述不舒適的話。
「那麼哪一種好吃?」
「嗯,我們也沒辦法叫那位撞人的司機提早通知呀。」她看見克莉絲汀娜露出微笑。「安心上班去吧,我留在這裡照顧她。」
「可不可以告訴我該怎麼到愛德娜旅社?」
「對,我是村裡的神父。」
「是蔬菜湯嗎?」
「烏梅內哈。」男子回答。
七點四十五分。艾爾莎七點十五分從可汗出版社下班,在塞拉諾街搭地鐵。提早下班的日子,能錯開跟辦公室上班族和服飾店店員的下班時間,搭乘地鐵可以獨享車廂空間;可是到了他們下班時間,人潮便愈來愈擁擠,每次www.hetubook.com.com到站的時間也似乎拉長了。車廂門關上後,大家也適應姿勢,他們的大衣遮去了車窗,各個滿頭大汗,而頭與頭的空隙間冒出書本的蹤影。
這個資訊對大衛和西薇亞沒多大用處。
又是委婉說法和一陣沉默,大衛想。
「老婆,這些蘑菇不是種在溫室。在這裡都是野外採集的。不太一樣。」
艾爾莎送瑪爾塔到她的房間,裡面貼著男偶像泳裝和樂團海報,讓她想起自己青少女時期的房間,只是她房間牆上海報裡的男孩沒穿得這麼清涼。她幫瑪爾塔換睡衣,等她從廁所出來時,鎮痛藥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如果覺得味道奇怪就不要吃。何必冒險?」
她好奇地聽取留言,認出那是她的姊姊克莉絲汀娜,聽得出姊姊努力假裝冷靜,卻掩不住內心的焦慮。
「妳應該不會這樣上癮吧?」
胡安.卡洛斯在一間水管工程公司工作,經常流連各個酒吧和夜店。但他心血來潮時還是懂得溫柔。問題在於他幾乎不曾心血來潮。不可思議的是,她怎麼會不想修正方向、放任他走向錯誤?現在她找到一個方向,擺脫了過去,在這條路上,她幾乎放棄了所有的家具,避免跟他爭得面紅耳赤,像是電視、音響設備以及錄影機。她只拿到兩幅畫、一張床和一套餐具,但已經感到滿意。現在,她獨自一個人睡雙人床,只重複使用三十六件餐具的其中兩件。
她看著睡著的外甥女。瑪爾塔是個漂亮的女孩,再過三個禮拜就要滿二十二歲。她現在是心理學系四年級學生,有兩門學科還在修三年級的課。時間對大家是公平的。她姊姊生下瑪爾塔時二十五歲、她二十三歲。正值花樣年華的年紀。她的人生道路上還有好多待實現的計畫。人在二十三歲時,總以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實現夢想,可是不久後步入成人的世界,得面對像是有個穩定交往的男友、汽車貸款、房屋貸款、低薪工作以及丈夫說謊之類的問題。所有曾經的想像都變成白日夢。自己遠遠地被拋在後頭。這時的她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二十歲,必須面對所有年輕時已經遇過的挑戰,重新學習當胡安.卡洛斯從她身邊缺席之後,該如何一個人生活。
科幻小說從來不是她的菜,可是她不想睡,她想在這間充滿個人元素的臥室,回憶幸福有多麼脆弱,以及只有時間能告訴妳所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妳不論如何都得做個決定,不能只是呆坐在長椅上凝視火車,而當妳以為過站,卻驚醒發現自己依舊孤零零在月台上。
「太好了。謝謝。」西薇亞跟她道別。
「請給我菜單。」
西薇亞和大衛坐在桌邊等待餐點端來,但他們只聽到從吧台傳來的一聲吼叫:在這裡,除非客人不多,皆需要自助。他們得自己去拿。
接著她笑出聲來,那是大衛許久不曾聽見的開懷笑聲。她只有完全放鬆、沒有一絲絲憂慮時,才會這麼笑。她的笑聲一直到聽到一聲喇叭才停下來。他們倆回頭,看見一個體型魁梧的矮小男子,他戴著眼鏡、蓄鬍子,坐在一輛汽車裡打手勢要他們過去。
到街上,她招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住址,要他開快一點。
他們不太習慣這裡的地方小吃。西薇亞讀到過,一般美國民眾飲食過於單調,才會罹患各種消化道疾病。她不禁懷疑他們倆在這裡會不會遇到同樣問題。
「什麼職業?」
「太厲害了!您簡直是福爾摩斯再世,一步接著一步推敲。」西薇亞恭喜他。
「我也要去那邊……所以才會問你們。願意的話,我載你們過去。」
「看完病後,醫生已經給她服用止痛藥,不過萬一她還痛的話,夜桌上有鎮痛藥。冰箱有飯菜。我大概早上七點十五分到家。謝謝妳能過來。」
「想睡就睡吧。要我扶妳上樓嗎?」
當他們跨出大門,西薇亞對著她丈夫指向酒館盡頭靠牆的一張桌子,那位開車載他們過來的當地居民,觀察力敏銳的艾斯特班,正在那兒跟另一個當地人,在一個老舊的木頭棋盤上玩象棋。他們之間擱著半瓶威士忌。兩個小玻璃杯跟陣亡的棋子擺在一起。
「沒有其他間嗎?」大衛問。
「有消毒藥水味。」
「當然是真的。」
「怪異。」
「我們的確要去那邊……不過……」
瑪爾塔堆出微笑。
「哪裡人?」
「她是不是提到啤酒有尿味?」男子問他們。
「什麼時候?」
她瞄一眼小說的封面和後面的簡介。
他探頭探腦,想從人群的縫隙間捕捉他在廚房裡的身影。不過他剛剛只專注在手部,並沒注意他的長相,連有人從他面前經過、嚇了他一跳,他也只看對方的手。試著三次尋找後,他看到裡頭有個人正火速地切著胡蘿蔔,他清楚看到那握著刀子的手,正是他尋尋覓覓的六根手指。他搜尋對方的臉,發現他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留著稀疏的鬍子,眼睛周圍爬滿皺紋。他切蔬菜同時,半張開嘴;一塊蘿蔔掉到地上,他撿了起來,沒洗過就直接放回砧板上。大衛試著搜尋他的目光,那抹知道如何構思像《螺旋之謎》這樣故事的目光,然而兩人的視線始終不曾交錯。對方似乎專注於手邊的工作,切著蔬菜。
「我有點想睡。」
「為什麼要載我們?」西薇亞問。「您是計程車司機嗎?」
西薇亞從包包拿出錢放在桌上。大衛在住宿登記簿上簽名。正當他準hetubook•com.com備從大門出去,他聽見西薇亞問愛德娜:
起先西薇亞的同事百般推托,抱怨她太突然,不過當她逐一細數自己在過去幾年曾幫他們代過的班,抗議聲便慢慢地平息。之後她在出發途中告訴大衛,該是輪她得到回報的時候。離開那間公司幾天,對他們小倆口來說非常好,她的公司不尊重工作時間,一旦要對某個案子的帳目,員工就得應需要加班,忘記用餐時間、犧牲睡眠以及家庭生活。
大衛聽著西薇亞說話時,這個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盤旋不去。他只在她肯定時跟著點點頭,或在她抱怨時跟著搖搖頭,但是一副興致缺缺模樣。西薇亞心想,或許長途開車還讓他很疲倦。她發現他悶不吭聲,不過她不在乎。她可以一人分飾兩角聊天,她可以連兩個人的份一起喜歡。
「這裡每一種菜都是特產。」
「或許彌撒的酒不夠喝吧。」大衛低喃。
「繼續說。」西薇亞鼓勵他。
踏進大門之後,他們臨時的司機跟兩人告別。
出門前,她給艾爾莎一個擁抱。到門口時,她再次叮嚀有事可以打她的手機。
瑪爾塔躺在沙發上,背後墊著兩個大抱枕。電視開著,可是照此刻情形看來,正在播放的音樂頻道似乎只是用來填滿安靜。她的臉纏著繃帶,只露出一隻瘀青的眼睛。艾爾莎從姊姊的描述,以為傷勢比較輕微。或許繃帶覆蓋的部位沒有那麼嚴重,但她只看到一堆膠布。她走過去,在她額頭印下一個吻。瑪爾塔氣若游絲,只勉強擠出悲傷的聲音。
「為了逃避世俗好奇的目光。」
「這裡沒有菜單。」
「巴利亞多利德市。」大衛搶先回答。西薇亞斜睨他一眼。
「是討人喜歡。」
艾爾莎的姊姊克莉絲汀娜在十月十二日醫院當晚班護士。她曾想過換到日班,不過沒成功,對目前的工作已經很滿意。她曾旅居英國伯明罕,在那兒醫護人員不多,不管身家背景都受到敬重。回國之後,她累積了比較豐富的工作經驗,也懂一種外語,在她住的城市找到工作只是遲早的事,雖然只是夜班。她的先生艾密里歐是一間賣化學產品公司的業務,一週大部分時間都在出差,汽車後車廂塞滿公司的樣品。艾爾莎敬佩他們兩個,他們曾面對問題——克莉絲汀娜旅居國外而艾密里歐只有週末待在馬德里——卻懂得維持婚姻的溫度,哪怕只有溫火。有一瞬間,她想著自己和胡安.卡洛斯也能做到,只是她的前夫不像艾密里歐這麼好,她也跟克莉絲汀娜不一樣。
「不好意思……」
「呦!非常棒!兩位會喜歡這裡的。這是一座非常美麗的村莊。散發濃濃的……鄉村氣息。」
這間民宿是棟兩層樓建築,共有六個房間,曾是愛德娜父母的屋子,愛德娜則是個嬌小的女人,愛嘮叨,床底下總藏著一瓶茴香酒。她一邊講電話,一邊把房間鑰匙交給他們,對著話筒大吼的模樣讓西薇亞心想,這種大嗓門根本可以把錢省下來,不需要打什麼電話。
「真的嗎?」
「大衛.培拉塔。」
「大衛,見過那個女人以後,我寧願選擇到其他地方吃飯呀。」
「名字?」
「喔,很簡單。您們不是這裡人,對吧?」
「沒錯,我們是從巴利亞多利德市來的。」西薇亞說,並朝大衛投去一記溫柔的目光;而大衛還在適應這座村莊怪異的熱情。
「愛德娜旅社不是一間旅舍,」里瓦斯神父繼續說。「所以您們不會看到任何招牌。那只是一間寡婦經營的短期民宿,有很多空房。您們會認識她的,她是個非常……與眾不同的女人。」
「哈囉,艾爾莎,我是克莉絲。讓我先告訴妳,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錄音的留言開始播放。「今天下午,瑪爾塔經過一輛公車前面時,被一輛汽車撞到。她很好,並不嚴重,可是她被撞倒在馬路上,臉上留下一道傷口,膝蓋和雙腳也有一些。我晚上值班,艾密里歐出差。瑪爾塔很好,可是若妳方便的話,我希望妳能過來陪她過夜,我會安心點。打電話到這邊或到手機,都行。送上一個吻。再見。」
「哈!愛德娜對每一個來訪的遊客都恐嚇同樣的話。」
「老天!這個阿蘭燉鍋真的很特別。」西薇亞說。
「為什麼這麼說?」
他們停車。這條街很寬敞,牆邊有座石頭水池,而一根模樣古怪的水管正吃力地吐出斷斷續續的水。他們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花崗岩石、木頭以及石板瓦交織的景色,這似乎就是構成貝雷達戈斯的元素。這座村莊位在列伊達省阿蘭谷,是托馬斯.曼德的家鄉,離法國邊界只有短短幾公里,好似丟顆石頭就能到那樣。
就這樣,他們把西薇亞巨大的皮箱塞進汽車後座——據大衛猜測應該超過三十五公斤,因為重得發出吱吱響聲——踏上前往貝雷達戈斯的路。他們遠離四十號公路的塞車之後,離開了馬德里開往瓜達拉哈拉。到了那裡之後轉往薩拉戈薩,經過這裡時,他們遠遠地就看見了聖柱聖母聖殿主教堂的四座塔樓。他們停下來喝杯咖啡,沿著熙熙攘攘的街道漫步,舒展一下雙腿。這天陽光普照,厄波羅河面波光粼粼,街上充滿享受日照的行人。他們繼續開上公路往韋斯卡去,經過巴爾瓦斯特羅、貝納瓦雷等小鎮,在加泰隆尼亞省與阿拉貢省的交界,沿著諾格拉里和圖書瓦戈薩納河行駛,抵達了維耶拉。他們從這裡開上次要公路,這段路路況不佳,汽車底盤有時會撞到地面,最後兩人抵達海平面一千一百公尺上方的貝雷達戈斯,一座刻在庇里牛斯山岩石的村莊,距離法國邊界僅有六公里之遙。
「好吧。」大衛說。「那麼給我兩份阿蘭燉鍋,烤鮮菇和兩杯冰涼的啤酒;不,還是一杯啤酒、一杯特調香蒂啤酒好了。」
「幾歲?」
但現在餐具、圖畫和床都是她的,愛怎麼用就怎麼用,想要買新的話,甚至可以直接丟掉。
回到家後,她脫掉大衣和鞋子,瞟了一眼擺在幾乎空蕩蕩的書架上的電話答錄機。艾爾莎以為跟平常一樣沒有任何留言,不過出乎意料有一通。
「抱歉。」西薇亞說。「我們還沒自我介紹。我叫西薇亞,這位是我先生大衛。」
「那邊右轉。您們是哪裡來的?」
「您說的餐廳沒有,可是有一間叫烏梅內哈的小酒館供應午餐跟晚餐。菜色美味可口。」
沒等他們回答,他便逕自爬上汽車後座,把盒子放在自己旁邊。
他們停車。兩人打算載神父到他的目的地,不過對方回答就在附近。
「告訴我想吃什麼,我裝給您。」
「很榮幸認識兩位。」
他回到桌邊和西薇亞坐在一起,視線仍看向廚房,不想放過那裡的動靜。當西薇亞問怎麼去那麼久,他只答說廁所很多人排隊。他不禁回想起跟老闆的會議,以及想像他如何找到作家,讓老闆開心。尤其此時此刻,對方近在咫尺,他們之間只隔了一座有兩名服務生在忙的吧台。
「謝謝載我一程。如果您們有什麼心靈上的問題,或者是世俗的問題,都可以來我的住處找我。兩位沒有什麼需要懺悔嗎?」
愛德娜抬起頭,視線離開登記表,蹙眉看著大衛。
是瑪爾塔的呼吸聲。她注意到棉被是如何隨著她的胸部起伏。她閉上眼睛想像那是其他人的呼吸。一個她還沒認識的人。她在房間裡一張舒適的扶手椅坐下來,屏住呼吸,開始聆聽。她喜歡這個聲音。她決定再多留一會兒。這樣她能近一點看顧瑪爾塔。
她穿著姊姊的睡衣,膝上蓋著一條毛毯,縮在椅子上,想找點事做。她在包包裡找那位編輯三天前給她的小說,也就是他口中那本解救出版社的大作。
「嗯……還好。我打了很多藥,不太感覺得到痛。」
「很好。可是您怎麼會知道她推薦那一間?」
「老舊。」
「很抱歉旅舍這麼小。」大衛開口道歉。
「沒錯,可是這裡這麼小……」
村莊內的街道狹窄,幾乎沒有人行道。寥寥可數的停車格幾乎是空的。幾個已停車的是後面還沒卸貨的卡車,司機一點也不怕東西被偷,正安然地享受一杯啤酒,手機不會打來任何催促的電話。
村莊四周有一座森林,山毛櫸和冷杉隨著四季變化顏色。大多數時候需要修剪樹枝以免發生意外。至於矮柳、山薔薇、忍冬以及金銀花掩去了幾條小徑的蹤跡。樹木挨在一起形成庇蔭,它們的根和岩石以及潮溼的地面交纏在一起,形成一面錯綜複雜的網絡,像是底下藏了什麼祕密。
或許會有人認為,這座村莊是圍繞著這間酒館興建的。酒館的厚牆是石頭打造,粗厚的實木桌讓人想著或許砍樹交給木匠製作桌子,會比老遠一趟到宜家家居採買要容易許多。桌面經過幾代父親和兒子毫不留情地把啤酒杯用力擺在桌上,油漆在每一次的撞擊下逐漸褪色,似乎在乞求憐憫。這個將近一百平方公尺的地面幾乎鋪滿吸濕氣的木屑,隨著客人的靴子一踩、帶到每一個角落。一旁,有張占據一整面牆的長吧台,上面擺置了四個啤酒桶,由兩個忙碌的服務生負責招待。吧台後面有個沒有門的門口,從那兒可以窺見廚師正在冒著熱騰騰煙霧的爐子之間,準備從一個金屬旋轉小門送進去的點菜單。吧台的陳列櫃,放著一排一盤盤的地方傳統小吃:碳烤什錦蔬菜、鮮血腸、野豬肉、馬鈴薯蘑菇,以及其他他們倆一時間叫不出名字的美味食物。
「當然可以,我正好順路。如果您們願意,我可以陪兩位過去。」
他說完便笑了出來,接著邁開腳步,那微笑讓臉龐發亮,令人忘了他有張晒黑的臉。
「要滿三十五。」
「快了。」
「您們應該常聽到這句話吧:心靈純淨是記憶力變差的徵兆。」
她跟胡安.卡洛斯分手六個月。就在他們在一起十二年卻還沒有共識之後。她的前夫或許不是最溫柔、慎重、忠誠的一個,但是她依然想念他。她知道她的期待只是空想,但回到新家時難免感到難過,因為她再也聽不見屋內傳來足球賽況,以及要她拿一瓶啤酒過去的吆喝聲。她儘管不愛電影,至少有個人會帶她去電影院。
「我不知道。這裡有什麼特產?」
「妳是個十足的實際派。」
大衛說要去上廁所。他東張西望,尋找門口在哪裡,但放眼望去滿滿都是人,彷彿覆蓋了牆壁。他拍拍一個看來二十五歲左右、坐在吧台前,正若有所思地喝著一杯冷飲的年輕男孩肩膀,問他廁所在哪兒。男孩看了他半晌,默默地打量他……再默默地回頭喝他的冷飲。他旁邊有個留著一把斑白鬍子的古怪男子,要他別理那個男孩,並指指被兩個客人半遮住的一扇小門。
「知道什麼?」
他指指背後的一張黑板,上面有一列小菜,似乎是好幾年前就寫在上面的。
「謝謝妳過來。瑪爾塔可以跟朋友在一起,可是我希望對象是個大人。很抱歉這麼晚通知妳。」
西薇亞和大衛耐著性子聆聽年輕廚師的口沫橫飛。他們等他細述一遍阿蘭谷近五和_圖_書十年來的菜餚並稍加停頓之際,趁機告別。逃離酒館前,大衛問裘安酒館的營業時間。他想明天可以趁西薇亞還在睡覺、酒館尚未營業之前,跟那位有六根手指的廚師聊一下。
可汗先生的秘書艾爾莎是這個車廂裡的其中一個幸運兒——兩百個人中不超過三十二個人有位置坐,她擠在兩個壯碩的肩膀之間,根本無法靠著椅背。離波達斯戈站還有兩站,習慣搭短距離路程的她,讀著在入口拿到的報紙,上面講的是政府未來幾次的撙節開支,以及皇家馬德里隊永無止境的練習,報導提到其中一名球員鼠膝部受傷,不確定是否參加下一場比賽。
她從沒想過大衛給她的驚喜會是度假。所以她不想也不能澆他冷水。休息幾天,她可以想想未來、擬定計畫,回想自己為什麼從許久以前就堅持跟這個男人生孩子。因為他即使工作繁忙,經常出差,卻總記得帶禮物跟她道歉,哪怕只是簡單的糕點;因為他只要晚回家,就會打電話給她,要她不要擔心。因為她知道自己能信任他。還有因為就在她以為他會讓她失望時,他卻提出到貝雷達戈斯度假,躲到一座村莊討她歡心。
「你真是個笨蛋。」
他們三個笑了出來,這時車子已抵達小酒館前面。他們從這裡步下六個階梯到了門口。這間小酒館位在一棟兩層樓建築的一樓,要找到這裡,只能從街上一面龜裂的木頭招牌,以及兩扇小窗後面的人群嬉笑和用力舉起啤酒杯來判斷。
在街上漫步的人群似乎漫無目的,或許他們只是想散個步,彼此遇到時會微微點頭打招呼,告訴對方認出了他,有時則是會停下腳步交談幾句,並問候他們的家人。這時,家家戶戶的窗戶已經透出燈光,飄出了剛燒好的飯菜香和葡萄酒香。客廳裡,喧鬧聲和電視的聲音交織,天南地北的交談聲不絕於耳,熱烈地閒聊著芝麻綠豆小事。
「我討厭不認識的人問個不停。那好像警察在問話。愛德娜知道我們有沒有孩子要做什麼?妳要我回答她什麼?還沒,可是那是我們的目標,可能就在租給我們的房間內努力,所以聽到怪聲不要大驚小怪,那是我們正在恩愛。」
「知道我們要去『烏梅內哈』。」她用愉快的語氣問,彷彿在向魔術師打聽他的伎倆。
她最想念的是香菸、食物的氣味,一個有人居住的家,跟這個新家全然不同;在這裡,窗戶打開再久也無法趕跑空氣中的新鮮油漆味和沉悶。她知道她應該開始擺放生活用品、掛上窗簾、採買需要的家具,可是一部分的自己抗拒這麼做,彷彿這間屋子是地鐵新的一站,而她還在期待一個比較美好、幸福的人生。
愛德娜在小客廳裡一邊看著有關壁毯織品的節目,一邊等著他們。當兩人出現,她站起來、調低電視的音量。她拿出一張表格,開始問他們個人資料。
「你對愛德娜和里瓦斯神父說你是巴利亞多利德市人。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說謊?」
大衛同意。那兩個人在這裡,代表另一個可能也在。
「愛德娜不可能推薦別間。烏梅內哈小酒館是她兄弟裘安開的。」
「看見我說的沒?」當他們走向那個打開的車窗時,大衛說。「我們被盯上了。」
西薇亞和大衛幾乎是默默地走著,享受寧靜和細碎的聲響,試著融入這個新的環境。過了五分鐘,西薇亞才丟出她的第一個問題。
「有沒有孩子?」
「非常舒適。」西薇亞回答他。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我覺得那股味道……」
西薇亞對丈夫的提議又驚又喜。但稍後在家的討論,她感到有些不安。大衛看來誠意十足,加上仔細考慮後,事情其實不若起先那般令人擔心,先前以為的緊急要務,最後只是芝麻小事。因此,聽了他的提議,她便決定用掉她在顧問公司剩下的年假安排度假,跟辦公室同事商量重排輪班時間。
當這個男人彎腰靠近車窗,他們看見他外套裡穿的是白領黑長袍。他有張曬得黝黑的臉,鬍子沒刮,儘管天氣涼爽,前額仍冒出細小的汗珠。
「我可以載你們一程嗎?」男子問。
「好吧。就這樣。我睡在左邊的第一間房,招呼客人的時間到晚上十二點。住宿一晚二十二塊歐元,需要預付前兩晚。」
「您們要搬來村裡住嗎?」
「大家似乎常來這裡。我們在村莊裡認識的三個人,兩個都出現了。」
「喔,因為我看到這個皮箱,好大一個……」
房間裡有一張大的雙人床和一個四腳鍍金浴缸,這個彷彿從某次船難搶救回來的浴缸也揭露了房間內並沒有廁所。至於小衣櫃只能勉強塞進西薇亞一半的衣服。
他有時間可以想這類事情。至於她,可汗先生交代一籮筐工作,讓她忙得根本沒時間了解這間出版社。她的老闆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整天跟重要人士開會,像是電影製片商、其他出版社代表,印刷廠……以及他不肯跟她透露身分的人士,而她好奇得要命,真想知道他們是誰。
自從跟老闆開會完畢,大衛滿腦子就沸騰著問題和答案,此刻更是以瘋狂的速度不停冒出來。可能嗎?可能。真的那麼幸運?看來是如此沒錯。這個擁有廚師身分的作家會避居在一座村莊的小酒館工作?作家永遠是難以捉摸的一群人。「你只要到那座村莊、找到有六根手指的人,然後跟他談談。就這麼簡單。」他的老闆在茶館這麼對他說。
「嗯……」西薇亞認同。「但我們用晚餐時可以打開窗戶,明天再去商店買芳香劑。」
大衛一想到托馬斯.曼德可能就在這裡,內心湧出一股歡欣。在他眼前的臉孔似乎都一模一樣,他期待能遇上一https://m.hetubook•com•com雙不同的眼睛,一抹帶著懷疑的眼神,這個人坐在角落,六根手指的手正端著一杯威士忌,觀察人群怎麼交談,有哪些動作,如何打扮,以及他們的特質。他相信只要看到托馬斯.曼德就能認出他,絕不會猶豫;這個作家甚至不必有六根手指就是個特別的人。他心想,如果是個平凡的傢伙,不可能寫出銷售九千萬冊的作品,他必定有什麼引人矚目的地方。他期待他們的眼神能夠交會、認出彼此,就像警察和殺人犯在經過長時間的追捕後發現他們相遇了那樣。找到他,是他在可汗出版社邁向升官、展開嶄新前途的一步。
「妳覺得這裡供晚餐嗎?」
「不是,我們只是來度個幾天假。」
「小村莊的人通常不太喜歡馬德里人。我們太自以為是。」
「說謊?」大衛回答。
大衛和西薇亞也跟著介紹自己。
車廂裡有一個空位。兩名陌生人在列車開動前對看半晌。推著巨大螢光橘推車的郵差經過了穿燈芯絨外套的高大男子面前,但一個頗具丰姿的四十歲女子,憑著多年在地鐵奮戰的經驗,輕易地鑽進兩名旅客之間,抵達那個座位坐了下來。穿燈芯絨外套的男子憤憤地瞪著女子,但女子只是翻著報紙,處之泰然的模樣彷彿自己就坐在巴耶卡斯區自家的廚房裡。
「古典。」
大衛斜睨了老婆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西薇亞則眼睛緊盯著前方。
「巴利亞多利德市。」大衛再一次說謊。
「總之,如果很難記,只要找這棟建築的煙囪就可以了。」
大衛和西薇亞踏進大門,聽見酒館裡歡樂的喧鬧聲。厚重的木頭大門掩去裡面的吵鬧,然而一進到裡面,只聽見跟服務生要啤酒的吼叫、講三流笑話的如雷嗓音,以及骨牌撞擊桌面的響聲。
「馬上照辦!」裘安使勁大喊,同時端走一份剛盛好的鯷魚。
大衛想,西薇亞應該會怪他挑了一個這麼簡陋的投宿地點。不過他在出發之前,已經提醒過她這裡是村莊裡唯一的旅舍。他告訴她,挑這座小村莊度假是聽從同事的推薦,對方去年夏天來過,對這裡讚不絕口,說這是他去過最舒適寧靜的地點。此刻他想著西薇亞會補上這裡很小、老舊和落伍等形容詞,一如他們房間裡的四腳浴缸。可是她沒半句抱怨,也不在意有一半的衣服得留在皮箱裡。
「我是報刊撰稿人。」他又說謊。
「這重要嗎?」大衛回答。
「喔!朋友!這因人而異!如果我是您的話,我會吃一盤油漬鯷魚和烤鮮菇,是今天早上剛採的。要是喜歡重口味,來一個阿蘭燉鍋。」
「為什麼來這裡?」
「沒關係。我喜歡鄉村氣息的東西。看那個浴缸!我以前只在古董店看過!」
「我想,您住在這座村莊裡……?」
「不好意思,這條街叫什麼名字?」西薇亞問。
「嗯,妳知道鄉下都怎麼處理的。」
那是一輛老舊的雷諾旅行汽車,車身生鏽,烤漆斑白脫落,皮椅的表面也綻開了。西薇亞坐進裡面後開口問:
「有沒有孩子?」她再問一遍。
「什麼都有:菜豆、鷹嘴豆、韭蔥、胡蘿蔔、芹菜、牛皮菜、甘藍菜加上小牛骨。」
「停在那扇門前。」神父指著前方說。「就在那兒。」
「我來陪妳過夜,有任何需要,我都在這裡。我會照顧妳。」
西薇亞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找到任何忍著笑意的蛛絲馬跡。過了幾秒,她的表情放鬆下來。
走出廁所後,他沒搜尋眼前的一張張臉孔,而是盯著他們的手。他的搜索被一聲「上菜囉!」打斷,但似乎只有他嚇一跳,其他人早就習慣這樣的大聲吆喝。大衛往聲音出處看去,發現一盤他見過份量最大的牛排。至少超過兩公斤。廚師把菜放在吧台上時,手還在發抖。由於牛排實在太大了,大衛一開始看到廚師露出的五根手指,並沒有嚇一跳——直到看到大拇指旁多了一根手指。那隻手放下食物,主人就消失在廚房裡,大衛則是衝上前去想再看個清楚。
「說實話,兩位幫了我一個忙。這箱蠟燭重得要命,而我已經不像年輕小伙子身強體壯了。讓我來自我介紹,我是里瓦斯神父。」
「現在沒有,神父。但是我們一定會去找您。」
「不是,可是我想我可以載你們去烏梅內哈小酒館。還是說您們正在享受散步時光……那就真是抱歉了。」
他們兩個在一個有兩張凳子的桌旁坐下,接著用目光搜尋某個服務生,希望他能拿菜單過來。過了半晌,白費一番工夫之後,大衛起身到吧台,叫住一個人,只見對方招呼他時,還一邊在盛鯷魚。大衛從他霸氣的手勢推測,他應該是愛德娜的兄弟吧。這時從他身旁傳來的一聲叫喊,確認了他的想法。
下車後,他們伸展旅途中的彎腰駝背,想著要怎麼到他們訂房的愛德娜旅社。他們問了一個抱著似乎很沉箱子的村民。
裡面有將近四十個客人。正如艾斯特班說,這間小酒館位在貝雷達戈斯中心,下班後大家會結伴來喝啤酒,單身和寂寞的人也會找同病相憐的同伴來這裡共享食物、閒聊一下。
她送上一抹微笑,兩人抱在一起。大衛把下巴靠在她的頭頂。
他們又喝了兩杯啤酒,最後到吧台結帳。大衛走過去要帳單,裘安分毫不差地告訴他準確的數字。但令西薇亞吃驚的是,大衛居然告訴裘安食物美味無比,還要求他把廚師叫出來接受一番讚美。她訝異不解,因為從她抱怨蘑菇有怪味開始,大衛只喝啤酒,阿蘭燉鍋更是連一口也沒嚐。裘安帶著滿臉笑容的廚師出來,那是個大概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頂著抹著髮膠的尖頭髮型,大衛只好強裝微笑迎接,視線卻飄到後面尋找他的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