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可朝她攤開一隻手掌說,「你的鑰匙可以給我嗎?」
「我愛你,」她說,然後又睡了。
那條披巾是絲的,輕輕地牽繫起兩個人的人生。接著兩個人去喝咖啡,以及進一步發展,直到情感一發不可收拾,讓他措手不及。於是變成眼前這樣,他愛上了這個女人;而她自以爲了解他,但其實並非如此。麥可試圖要改變,但殺人很容易,要退出才困難。
「是嗎?」
沒有她,他活不下去。
麥可醒來,手伸向床頭桌,想拿他沒放在那兒的槍。他手指滑過空蕩的木質桌面,然後坐起身,立刻全醒了,皮膚因為汗水和記憶中的冰雪而依然感覺滑溜。公寓裡面一片靜寂,除了窗外傳來的市聲,別無其他聲音。他身旁的女人在糾結的溫暖被單裡窸窣翻動,一手撫過他結實的肩頭。「你還好吧,甜心?」
活著戰勝死亡。
「我得去辦點事情。」他回答。「為了寶寶。」
她大笑。「就這樣?」
她想裝出生氣的口吻,但是失敗了,等到他聳聳肩表示回答時,自己也忍不住笑開了臉。她一直想像著兩人要一起粉刷——大笑,濺灑著油漆——但是麥可忍不住。「太刺|激了,」他說,想著走廊另一頭那個小房間牆上的鮮黃色油漆。他們都說那是第二個臥室,但其實比一個衣櫃間大不了多少。裡頭有一面窗子裝著波浪紋玻璃。午後的陽光會把牆上的黃色照得像黃金般發光。
離餐廳兩個街區外,麥可說,「你告訴家人了嗎?」
「今天不是……」她暫停一下,然後懂了。
十一個星期了。
她又繼續喝咖啡,麥可正好看到她發現他手上有油漆的那一刻。她皺起眉頭,杯子離嘴。「你已經開始粉刷了嗎?」
麥可的手指穿過她的髮絲,再度想不透一切怎麼會走到這個地步。事情怎麼會這麼快就發展得這麼糟糕?
艾蓮娜又捏捏他的手。「愛我,寶貝。」她說,那就是他選擇的。
麥可走到門口,正要出去時,聽到艾蓮娜叫他的名字。他暫停了一會兒,然後放下兩把槍,回到臥室裡。她翻身仰躺,半舉起一隻手。「麥可……」
「沒錯。」
黃色樹林裡岔開兩條路……
她眼中洋溢的那種滿足感,是他只在書裡讀過的;這一刻望著她,感覺一如他們初見之時,只不過更強烈。空氣中依然充滿電力,帶著同樣的光亮感和明確感。麥可開口時,那些話出自他最心底深處。「妳願意嫁給我嗎?」
麥可坐在床的邊緣,一手放在她的足弓上。「當然了,寶貝。和*圖*書」艾蓮娜習慣晩睡,而麥可又向來很少睡超過五小時。她想比他早起床,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看著她喝咖啡,提醒自己要注意她的種種小事:她喜歡塗透明指甲油,她雙腿很長,她臉頰上的一道小疤是她皮膚上唯一的瑕疵。她的眉毛很黑,眼珠是褐色的,但在某種光線下會呈蜂蜜色。她柔軟又堅強,從各個方面來看都是美女,但麥可最欣賞的不是這點。艾蓮娜可以從各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中得到樂趣:鑽進冰涼床單中的感覺,嚐到新食物的滋味,每回開了門要走出去那一刻的滿心期待。她相信每一刻都比前一刻要更美好。她相信大家都是好人,這讓她成為慘白世界中的一抹彩色。
她說時唇邊帶著笑意,眼中閃著火花。他記得她手指乾燥,坦然打量他一眼,還有近似西班牙語的口音。她把一綹亂髮塞到右耳後,露出蠻不在乎的微笑,等著麥可也該報上自己的名字。他差點離開了,但沒有。因為她身上的那種溫暖,完全無所畏懼又無所懷疑。於是,在那個星期二下午的兩點十五分,麥可違反了自己以往所學到的一切規則,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
她喜歡說這類事情,那是樂觀又愛做夢的人會說的話。麥可彎了彎手指,腦袋裡浮現出她講話的聲音,那種輕快的口音,一時之間他覺得羞愧。他這雙手做過很多事情,偏偏就是沒有創作。他站起來,轉動一下肩膀,感覺到周圍的紐約市逐漸具體起來:艾蓮娜的公寓,室外炙熱的地面剛淋過雨的氣味。他穿上牛仔褲,朝打開的窗子外看了一眼。夜幕之手仍牢牢罩住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曙色的跡象。他往下望著黑暗中艾蓮娜蒼白而柔和的臉,在睡夢裡皺著眉頭。她靜躺在兩人的床上,他伸出兩根手指放在她肩膀,感覺到暖意。室外,整個城市依然黑暗且靜止,那是破曉前的短暫安寧。他撥開她臉上的髮絲,看到她太陽穴的生命搏動,平穩而強健。他想碰觸那搏動,好確認其中的力量和持久度。有個老人快死了,等到他死了,他們就會來對付麥可;他們也會來對付她,好讓麥可傷心。艾蓮娜完全不知道這些,不知道他有能力做出些什麼,也不知道他帶上門來的危險;但麥可會誓死保護她的安全,寧可下地獄。
人跡較少的那條路。
他望向廚房,那兩把槍就放在一罐黃色油漆旁邊。她剛剛的聲音是氣音,他知道如果自己離開,她就會再度沉入睡鄕,什麼都不記得。和_圖_書他可以偷偷溜出去,做他擅長的事情。殺了他們很可能會造成幫內結構變化,一定會有其他人取代他們的位置;但或許這個訊息可以讓他達到目的。
「因為你求婚的理由是錯的。而且因為我們有時間。」她吻他。「很多時間。」
麥可猶豫著,幾乎不知所措。「母親節快樂,」最後他終於說。
昨天,她跟他說她懷孕了。
她很不高興,把保羅給她的餐廳鑰匙交給他。他打開了餐廳門,幫她扶著門邊。「你要去哪裡?」她問。
他的目光從艾蓮娜身上移到窗戶。外頭還是同樣黑暗,夜還是一樣深沉。那輛汽車還是在那裡,就像前一夜和更前面一夜。老頭死掉之前,他們不會來對付他,但他們想騷擾他。他們想施壓,而麥可全身每一處都想反抗回去。他緩緩吸了口氣,想著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艾蓮娜在這裡,就在他身旁,在他們期望共創的世界裡,沒有暴力的容身之處。但他非常講求實際,所以當她與他十指交扣時,他不光是期望而已,還想到了懲罰和嚇阻。一首古老的詩句浮現在他心頭。
「我的工作在這裡。我們的生活……」
她昂著臉,還是很生氣。麥可想碰觸她的臉頰,想說為了保護她的安全,他願意殺人或被殺,還不惜把整個城市燒掉。「我會回來,」他告訴她。「妳待在餐廳就是了。」
「說我懐孕了?」
「沒有。」
「跟我有關嗎?」
「這份工作是我幫你弄到的,麥可。」她聲音中出現難得的一絲怒意。
「你好神祕。」
他們大半個上午都待在床上閱讀、談話,然後麥可陪艾蓮娜走到餐廳,好準備迎接午餐的人潮。她身上一件小小的黑色洋裝,格外襯托出古銅膚色和深色眼珠,穿了高跟鞋的身髙是一七〇公分,移動起來像個舞者,優雅極了。而麥可穿著牛仔褲、沉重的靴子、舊T恤,覺得走在她身邊顯得笨拙又粗野。但這副模樣就是艾蓮娜所知道的他:粗野又貧窮的大學中輟生,還一直想設法重返校園。
那是遊戲規則。
「你希望生個男生還女生?」
她一隻手撫著麥可的臉頰,笑容逐漸消隱。「不,麥可。我不要嫁給你。」
他又看了艾蓮娜最後一眼,然後將兩把裝了滅音器的點四五手槍從藏匿處拿出來。摸起來很冰,拿在手裡很熟悉。他檢査了裡頭裝塡的子彈,然後皺眉轉身,離開他心愛的女人。他本來應該脫身了,本來應該自由了。他和*圖*書又再度想到坐在那輛黑車裡的男人。
「你不進來了?」
他可以想辦法解決的。
麥可看著她逐漸沉睡,然後一腳放到地板上。他摸摸手掌,還有當年凍傷在三根指尖留下的舊疤,然後他搓了搓兩手,斜放在微光下。他的手掌很大,長長的手指在尖端變細。
這是實話。
「你確定?」她的聲音悶在枕頭裡。
這是實話,這是眞相。
「要是我們必須離開的話,」他又試了一次,「你會跟我走嗎?」
他走到窗前,將窗簾撥開一條小縫,望著下頭的巷子。那輛汽車還在那兒,黑色的,停在遠處的陰影底下。高高的街燈映照在擋風玻璃上,所以他看不見玻璃裡面;但坐在車內的人,至少有一個是他認得的。他的出現就是個威脅,而這點令麥可憤怒得難以言喻。他已經跟老頭達成協議了,也希望這個協議依然算數。麥可依然認為,說話就要算話的。
這一點她錯了。
窗子開著,微弱的光線篩進窗簾,他身子仍不肯正對她,免得被她看到自己雙眼裡殘留的那個男孩,那受傷的痕跡藏得太深了,因而她一直還沒發現。「做了惡夢而已,寶貝。」他手指撫過她臀部的曲線。「繼續睡吧。」
「對。」
「眞的?」
「爲什麼?」
也或許不會。
「當然。」
藝術家的雙手……
麥可站在岔路口,一切都歸結到選擇問題。回到床上或拿起槍。待在艾蓮娜身邊或出去外頭的小巷。未來或過去。
到了餐廳門前,上方有一小片藍色雨篷提供遮蔭。麥可走得比較前面,所以他看到門上的損壞後,還來得及趕緊轉身,擋住她的視線。但即使背對著門,那個影像仍牢牢印在他心中:碎裂的木頭,白色碎片底下是赤褐色的木質紋理。彈孔集中在頭部高度,四個洞彼此相距不到三吋,麥可想像得出是怎麼造成的。一輛黑色汽車停在人行道邊緣,手槍上裝了滅音器。從艾蓮娜的公寓開車到這裡只要五分多鐘,所以大概是在今天清晨剛過五點時發生的。當時街道上一片空蕩,四下無人。麥可猜想是小口徑手槍,輕而準確。可能是點二二,或是點二五。他靠著門,感覺到襯衫底下的木頭碎片,腦中升起一股冷冷的憤怒。他牽起艾蓮娜的手說,「如果我要你搬離紐約,你願意嗎?」
她點點頭,眼中閃出亮光。「其中一個好像特別眞實。」
「這裡是我們的家。我想在這裡養育我們的孩子……」她暫停下來和-圖-書,一臉逐漸明白的表情。「很多人都在紐約生兒育女的……」
那是承諾。
艾蓮娜是一家高級法國餐廳「帕斯卡」的帶位員。她長得很美,會講三種語言,在她的要求之下,餐廳老闆八天前雇用了麥可當洗碗工。之前麥可跟她說他丢了前一個工作,說他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得趕緊找個差事賺錢,不然學生貸款就還不出來了;但他其實沒有前一個工作,沒有學生貸款,只有在千百個謊言的大海中再加上兩個而已。然而麥可必須守在她身邊,因為雖然老頭還沒死之前,沒有人敢對他怎麼樣,但艾蓮娜可沒有這層保護。他們有可能為了高興而殺她。
她坐在床上,又發出了同樣滿足的聲音。「總有一天,我會比你早起床。」
她的聲音裡帶著情感——憂傷又陰暗。麥可知道艾蓮娜的家人在西班牙,但她很少提到他們,也沒有他們的來信或照片。麥可接到過一次她家人打來的電話,但話筒一交給艾蓮娜,她就掛斷了;次日,她換了電話號碼。麥可從來不追問她的家人或過去。他們沉默走了幾分鐘,過了一個街區後,她牽起他的手。「吻我,」她說,麥可照辦了。吻完了,艾蓮娜說,「你就是我的家人。」
卡門.艾蓮娜.德波塔。
焚身歸來。
他一手放在她腹部,想像著這一天可能會出現的很多種暴力收場。「眞的。」他說。
是眞名。
紐約的黎明帶來一片炙熱。槍藏好了,艾蓮娜還在睡。麥可坐在那邊,雙腳放在窗台上,往下瞪著空蕩的小巷。他們在五點左右離開了,倒車出了巷子,還按了一聲喇叭。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吵醒他或嚇他,那麼就完全失敗了。他從三點就下了床,而且感覺好得很。麥可審視著自己的手指,上頭有黃色的油漆斑點。
進入地獄。
他們七個月前在紐約大學附近的一個街角認識。當時麥可打扮得很不起眼,身上帶著傢伙,正在工作,根本不該跟美女搭訕。但一陣風吹走了她的披巾,他出於直覺抓住,還給她時耍了個花俏的手勢,連自己都很驚訝。到現在他還是不懂,那種突如其來的輕浮之舉是打哪兒來的,但當時她笑了,然後他問她的名字,她告訴了他。
「騙人。」
八天前,他們還是兄弟的。
「什麼?」這是一般人會問的尋常問題,但麥可卻愣住了。他停下腳步,經過的路人紛紛繞過去。她頭一歪。
她放下咖啡,往後靠在光溜溜的牆上。她撐起被單裡的膝蓋,然後說,「回床上來吧。我會幫你做早餐。」
厚厚的,還有疤。他聽了會搖搖頭。
「現在不行。」
叫我艾蓮娜吧。
「只是想到一件事。」他說。
「那當然。」
他在微光中審視她的臉,光滑的肌膚,微張的豐|滿嘴唇,一頭黑髮成波浪捲到肩膀,然後像浪花般破碎四散。她在睡夢中挪動,麥可感覺到片刻熟悉的荒涼絕望感,很確定一切總是會先惡化之後,才會好轉。從他小時候開始,暴力就像氣味般纏繞他,揮之不去。如今,那氣味也找上艾蓮娜了。片刻間,他又想到自己該離開她,帶著自己的問題消失。當然,他以前試過,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然而,隨著每次失敗的嘗試,自己只會變得更確定。
那是開啓一切的謊言。
她在微笑,依然一臉笑紋。她伸了個懶腰,背部拱起,小小的拳頭發白。「要喝咖啡嗎?」
她知道他不信任這個城市,而他別開眼睛,因為謊言的負擔變得難以負荷。他可以冒著即將開戰的風險留在這裡;也可以把眞相告訴她而失去她。「聽我說,」他說,「我今天會晚到。幫我跟保羅說一聲。」保羅是餐廳老闆。他平常都把車子停在後頭的巷子裡,從後門進餐廳,所以他大概還沒看到店門。
鋼琴師的手指,艾蓮娜常這麼說。
麥可問。
她微笑說出那個名字,不曉得她是不是在做夢。她又動了一下,掀起一股溫暖的被褥氣味,帶著她的皮膚和清新髮絲的香味。那是家和未來的氣味,承諾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麥可猶豫了一會兒,回去握住她一隻手,她說,「回床上來。」
到餐廳的半路上,她牽著他的手。「男生還女生?」
「你在笑什麼,帥哥?」她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轉身。艾蓮娜懶洋洋地在床上坐起,把臉上長長的黑髮往後撥。床單滑到她的腰際,麥可雙腳放回地上,有點不好意思被她看到自己這麼開心。
「太遲了。」麥可站起來,回到廚房。他已經在一個小花瓶裡面插了鮮花。水果切好了,果汁也倒好了。他加上新鮮的酥皮麵包,一起放在托盤裡端進臥室。
她往後倒回枕頭上,發出滿足的聲音,然後說,「你眞是太棒了。」
「等我一下。」麥可進了廚房,在一個馬克杯裡倒入溫牛奶,然後是咖啡。兩者各半,正是她喜歡的喝法。法式咖啡牛奶。等他回到房裡,他發現她穿上一件他的襯衫,袖子鬆鬆捲起來,露出纖瘦的手臂。他把咖啡遞給她。「做了好夢嗎?」
「在床上吃早餐?」艾蓮娜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