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太有資格了。」
「他救不了你。」
麥可招了輛計程車,把一個位於下東城字母城那一帶的地址給司機。到了以後,他塞了一張五十元鈔票給司機,請他等一下。
終於,麥可敲了門,等了好一會兒,門打開來,裡頭站了四名男子。兩個是低階的小嘍囉,名字麥可根本懶得記。這兩個都是二十來歲,西裝外套底下穿的深色長褲亮得像絲緞。其中一個嚼著口香糖,兩人的手指都放在外套裡頭,好像還有必要向麥可表示他們身上帶了槍。兩人一頭梳得油光整齊的頭髮,底下的瘦削而害怕。他們聽過麥可的故事,有關他做過的事情。他是戰士與殺手,他是街頭王子,人人都怕他,因此他後來很少有必要動手殺人。光是現身就夠了。只要亮出他的名號,就足以構成威脅。
「那你就讓他沒有選擇了。」
吉米搖頭。「我對你好失望,麥可。經過了這麼多年,你得到了這麼多。機會。技巧。尊重。當初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什麼都不是。」
「那他父親的願望呢?那個白手起家的人?一手提拔你的人?那他呢?」
「再多會害死他的。」
「斷斷續續的。」
「不能再給他多一點嗎?」
到了二樓,麥可看到一個護士站,塞滿了亮著綠色光點的監視器。電線從樓下一路蜿蜒過階梯,鑽入放置設備的桌子下。那名護士在椅子上正襟危坐,雙眼盯著那些監視器。她身後的一個小房間裡,一名捲髮的神父坐在一張舒服的椅子裡,眼睛微閉,十指交扣放在膝上。他穿著亮晶晶的皮鞋和一身黑衣,脖子戴著硬白領。護士抬頭看時,麥可問,「這麼接近了嗎?」
第三名男子是個陌生人,年輕而冷靜,身材瘦削,但第四個,麥可太熟悉了。
「這根本沒必要,」麥可說。
吉米小心翼翼剔著小指頭的指甲,然後說。「或許我並不反對這個話。」
「沒有人能退出。」
麥可感覺到一股痛心,不是失落也不是受傷,而是繩子又斷了一股。他打量那名男子,注意到之前忽略的一些細節。他兩隻前臂上都有細細的白色疤痕,有根手指沒有指甲。他身髙約一八三公分,看起來有斯拉夫血統,兩隻眼睛分得很開,還有寬闊而平坦的顴骨。麥可聳了一下肩膀,然後不理他。「我絕對不會出賣信任我的人,」他對吉米說。
「她懷孕了,吉米。」
「或許你從來沒認識過我。」
「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讓開,吉米。」
「我又沒要他救。」
他雙眼像蜥蜴似的眨了眨。「殺和圖書了那個女人。」
「你混蛋。」
「那是兩條路。」
「事情改變了。我想退出。」
吉米的眼光從下到上打量他。「我再也不認識你了。」
「我要見他。」沒等到回答,麥可就爬上樓梯,來到一道寬闊的雙扇門前。吉米走在前頭,一邊肩膀靠在門框上,從他的天鵝絨外套上彈掉一根線頭。麥可說,「這樣做不對,吉米。他想死的。」
「我只想退出。」
麥可腦中浮現「帕斯卡」餐廳門上的那幾個子彈孔。連開四槍。頭部的高度。「不是針對個人的,是吧?」
說這句話的是那個麥可的替補,清脆的聲音帶著一點腔調,麥可不敢相信,他在老頭家裡居然敢講這麼不敬的話。他瞪著那傢伙,然後又狠狠瞪著吉米,等著他望向自己。「我見過你為了更小的事情殺人。」麥可說。
「這很重要,因為你八天前才告訴我們有這麼個人。你把她當成祕密,瞞著我們,而下一步就會是洩漏我們的祕密了。這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面是祕密,另一面是缺乏信任。顯示了你的優先順序。」
「目前是這樣。」
「我想見他,吉米。」
他讓計程車司機駛過大宅,然後往北過了整整一個街區才停下,旁邊就是已廢棄的第六十街直升機降落坪。現在這裡成了遛狗場,麥可下計程車時,看到幾個穿著體面的女人聚在一起聊天,同時幾隻小狗在旁邊玩耍。其中一個女人看到他,跟旁邊的人說了些什麼,於是那一堆三個女人全都轉過頭來,看著他付錢給司機。麥可朝她們點個頭,轉身兩度走過那棟大宅,先往南,然後又往北回來。一條蓋頂的車道通到大宅後方的私人停車場。他停在大門前時,雙掌往上舉,眼睛輪流看著角落和大門上方的保全攝影機。三樓窗子後頭有人影移動。一樓的窗簾也掀動了一下。
吉米看看自己的袖子。「要退出只有一條路,你也很清楚。等到老頭一死,你也得跟著死。或者,你就得說服我們再度信任你。」
「史蒂芬近來怎麼樣?」吉米模仿他的問句,彷彿品嚐著那些字詞。「他老弟成了叛徒,他老爸快死了。你覺得他會怎麼樣?」
「我們全都知道老頭對你的感情。道上兄弟大家都曉得。我們可以一起稱霸的。」
「哈囉,吉米。」
「這事情不是由他兒子作主!他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他準備好要走了。」
「我想見他。」麥可的聲音粗啞。在場的每個人都欠老頭一條命。他們所擁有的,他們今天的成就,全都是老頭給的。https://m.hetubook.com.com你敬重老頭,老頭就會敬重你。幫裡的規矩就是如此,老派而講究分寸。
「史蒂芬人呢?」麥可問。
吉米聳聳肩,半帶微笑,然後往後退開,讓路給麥可。在吊燈的光線下,麥可看到吉米有多麼疲倦,多麼緊繃。他深色的眼睛在燈光下低垂,而且其中有種空虛,那種透明的眞空感,麥可已經見過太多次。每次看到有人快死了,他的眼睛就會出現這種表情。
麥可打斷她。「他現在有多痛?」
「我馬上過去,」吉米告訴她,然後回頭來看著麥可,恢復一臉冷靜。「待在這兒。」他指指那個年輕的斯拉夫人。「看著他。」
「夜色很美,正適合開車出去……」
麥可搖搖頭,但吉米不肯罷休。
吉米只是匆忙一笑,沒理會這個問題。他腳步輕快奔上樓梯,隔一陣子回來時,他說,「他想見你。」麥可走向樓梯,但吉米攔住他。「等一下。」他彎起一根手指頭打轉,像在攪拌茶水似的,於是麥可舉起雙手,讓那個人給他搜身。他拍搜了麥可的雙腿到胯|下,又檢査雙手到手腕。接著撫過麥可的胸部和後背,又用手指檢査他外套和襯衫的領子。
吉米聳了聳肩膀,唇角往下撇。「史蒂芬開過條件要原諒你,麥可——到現在有多少次了?三次?四次?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悔改,回到幫裡來就好。」
「艾蓮娜懷孕了。」
「不會?你跟你這個女人在一起多久了?三個月?一年?」
吉米聳聳肩。
「我可以進去嗎?」麥可問。
麥可不怪他。
「他才是老大。」
麥可把警報器解除了,穿過寬敞的客廳。中午的陽光從高高的窗子照進來,但他沒理會陽光下整牆的書籍、精緻的傢具、藝術原作。他直奔後方的短廊,走過他放裝備的房間,進入更後頭的臥室。床很大,但陳設簡單而樸素,只有床頭櫃上放著他唯一擁有的照片。夾在玻璃框內,褪色而龜裂,照片裡的兩個男孩站在一片泥濘雪地上。他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再回到這個公寓,所以他把照片從框裡取出來,帶在身上。這是他所擁有唯一眞正重要的東西。
「我說過,我不會出賣你們的。」
他推開門,咧嘴笑了。
麥可看著那名神父,神父也看著他,嚇壞了。「他還有多少時間?」
「你眞的這麼狂妄嗎?」
該是時候了。這句話在麥可腦袋裡面不曉得有多久了,但這會兒他走路時,腦袋裡就反覆播放著這句話,伴隨著他鞋子敲打水泥地的聲音不斷重複。他一直努力想把事情正m•hetubook•com•com確處理好,不失尊重。他一直想好聚好散的。
他眼中現出片刻的諷刺。十五歲時,老頭把麥可交給吉米帶,而他這個學生讓吉米虛榮極了,吉米可以指著他說,「看看我打造的這個工具。」有他們兩個在街上,老頭的事業發達,因爲儘管吉米自己一個人很厲害,但兩人聯手更是所向無敵。他們殺遍曼哈頓全境,往北直達新澤西州。俄國幫。塞爾維亞人。義大利人。無所謂。只要有人敢違逆老頭,就會被他們撂倒。但過了這麼多年,麥可對吉米來說,依然只是個武器。
然後麥可來到衣櫃門前,脫掉衣服堆在地上。他從一排長長的雪松木架上挑了一雙手工製的英格蘭皮鞋,再從一排二十套的西裝裡挑了一套。西裝也是英格蘭貨,還有襯衫。他穿上那件乳白色的襯衫,打上黑亮的領帶,亮得還能照出他的影子。老頭喜歡好西裝。他認為好西裝代表尊重,麥可也這麼認為。他把照片放在西裝內裡的口袋,然後下樓回到計程車上,又給了司機另一個地址。車子往北再轉東,來到五十幾街靠近東河處。如果你很有錢又希望保有隱私,薩頓街是很好的住家所在地。很多名人和政客住在這裡,路上如果有輛鏡面玻璃的加長型轎車經過,也不會有人看第二眼。老頭擁有他打算住到老死的那棟大宅,而儘管聯邦調査局一定知道他住在這棟五層樓高、擁有河景視野的聯棟式建築物內,但鄰居都完全不知情。其實重點就在這裡。一輩子都在媒體面前和法院裡打滾,坐過三次牢,歷經了四十七年的迫害和公眾的鄙視,老頭希望能死得平靜。
麥可的公寓位於一棟無電梯公寓的三樓,有兩個臥室,裝了鐵窗,還有強化的鋼門。艾蓮娜從沒來過,而且他打算永遠不要帶她來。第二個臥室的衣櫃裡,放著步槍和手槍、防彈衣、成捆的現金。還有一個長架子上放著各式各樣的刀子和投射彈,以及一捲捲發亮的金屬線。這些東西恐怕很難跟他人解釋。
他退後一步,於是麥可踏入黯淡的室內。門廳很大,地上鋪著白色和黑色大理石,兩側各有一道鋪著紅地毯的階梯成弧形往上,在十二呎髙的平台交會。麥可的右邊有個撞球室,他可以看到再過去是一個正式的接待室,還有一個小書房。他感覺到屋子深處有動靜,看到一張長檯上放著食物,還有其他人、其他槍,此時麥可明白,他們正在倒數計時,在靜止中等待老頭死掉。
「如果我不能算了呢?」
她又看了吉米一眼。「他兒子——」
和-圖-書「我不是你的敵人,」麥可說。「我只是想退出。」
「他神智還清醒嗎?」
「或許老頭變得太心軟了。」
「什麼?」麥可一股火冒上來。老頭想要死。幫他急救太殘忍了。「爲什麼?」麥可質問道。「爲什麼要讓他受這個罪?」
「你呢?」
「我想他正在犯錯。」
他們的目光相持許久,然後吉米說,「隨便啦。」
吉米比麥可高一吋,但體重輕了將近十五公斤,窄窄的肩膀,整個人瘦削到乾枯的程度。他一身墨綠色的長褲搭天鵝絨外套,年紀四十八歲,頭頂已經禿了,不過還是虛榮得想遮掩。麥可認識他太久了,知道他雙臂和胸膛上有超過一打的疤痕。有的是刀傷,有的是咬傷,還有彈孔。十八年前,他帶著麥可見識過會讓成年男人昏倒的事情。當時麥可十五歲,強悍但並不殘酷;而吉米則完全只有殘酷。他是恐懼的象徵,一個徹頭徹尾、兇殘的虐待狂;即使到今天,他依然是麥可所認識最危險的人。
「可能幾小時,也可能是幾星期。威廉神父已經來這裡五天了。」
吉米兩眼下垂。「那可不是我的問題。」
衆人放在槍套上的手指握緊,僵持著,但僵局還沒打破,樓梯上方就出現了動靜,一個護士出現在平台上。她四十來歲,看起來像縮小版的吉米,不過稍微比較女性化。吉米轉頭抬起下巴,她說,「他想知道誰來了。」
用後即棄的。
吉米看到他發火,於是身體前傾,重心落在腳前掌上。這一直是他們兩個之間懸而未決的問題:誰能打敗誰。麥可看著吉米的雙眼亮出閃光,露出冷酷的淺淺微笑。他想動手,想得很;於是麥可當場知道,自己沒有簡單的出路,他不可能優雅地放棄這種他再也不想要的生活方式。對太多人來說,這件事關乎個人恩怨。
兩人沉默僵持著,最後吉米眨了眨眼。麥可說,「我想見他。」
那護士舉起雙手,一臉驚恐。「我只能——」
「說服你們,怎麼個說服法?」
「我正在想。」
「今天早上五點,他人在哪裡?」
她瞥了吉米一眼,吉米點點頭表示允許。「我們幫他急救過兩次了,」她說。
麥可想著,心猛跳了一下。「你昨天晚上在那輛車裡,跟史蒂芬一起。」
吉米是個複雜的人,在他身上,慾望、自尊、自衛本能的份量同等重要。他尊敬麥可,但不喜歡他。吉米是屠夫,麥可是外科醫師。這種差異造成了種種麻煩。那是有關自尊,是原則問題。
「我不想殺你。」
吉米一手放在門鈕上。「你以為你殺得了我?」
他搖m.hetubook.com.com搖頭。「一條是出去的路,一條是回來的路。不一樣的。」
「我不想要。」
「兒子不是老子。」
「聽我說。」吉米湊近他。「我知道你有這種錯誤的責任感,但老頭活不了太久了。」他指指整個屋裡,指指底下的人,然後壓低嗓子。「史蒂芬罩不住的。他太軟弱,太感情豐富了。他沒有我們的本事。」他讓這些話沉澱一下,然後說,「你可以當我的副手。我會讓你抽成,給你全權掌控的地盤。」
麥可的目光從吉米身上移開,轉到另一個他不認識的人。那人站在吉米右肩後方的三呎之外,高高瘦瘦,穿著亞麻長褲和很緊的高爾夫球衫,緊得足以秀出他精瘦而堅硬的肌肉。「他是誰?」麥可問。
「你認為你還有資格見他嗎?」
一隻手拍了下他的手腕。「夠了。上去吧。」
就某種程度上,吉米也同意這樣的規矩。「沒有人能退出,麥可。向來如此。老頭說你可以退出,那是搞錯了。」
然後麥可進去看老頭。
「因為我是塊好料啊。」
「老頭已經讓我退出了,吉米。他下令大家不准動我。所以我想,我還有資格見他。」
吉米眨眨眼,然後恢復冷靜的表情。「你這話拿去跟史蒂芬說吧。」
「不過,當初是我幫忙挑中你的。」
「這由史蒂芬決定。你就算了吧。」
「可是,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吉米很憤怒,而且幾乎毫不隱瞞。麥可歪著頭看他身後的那幾個人,然後目光又回到吉米身上。「給我機會的是老頭,不是你;尊敬是我自己贏來的。至於技巧,有些可能一開始是你教我的,不過也就是如此而已,只是個開始。之後就靠我自己發揮了。」
「我一個人,可能會有人來挑戰我;但如果我們聯手,沒有人敢冒險——」
「嗎啡幾乎沒用了。」
「老頭也是。他已經決定放我走了。」
「那就想快一點吧。」
「你的替補。」
「你沒有資格這麼覺得,吉米。」
但該是時候了。
「有什麼差別?這是我私人的事情。」
「一點兒也沒錯。」
史蒂芬三十六歲,拿到了哥倫比亞大學和哈佛大學的學位,不是因為他注重教育,而是因為他渴望在一個熟知他姓名的城市裡獲得尊敬。他是老頭的獨子,跟麥可一度是好友,形同手足,但兩人之間的交情如今已毀滅殆盡。麥可退出幫裡已經八天了。一個星期零一天。世界已經改變了。
「我老哥近來怎麼樣?」麥可用諷刺掩飾他的憤怒。史蒂芬平常開一輛黑色的奥迪汽車,麥可知道,史蒂芬車上的置物匣裡,向來放著一把點二五手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