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麥可很珍惜,不光是因為除了老頭之外,自己在這世上孓然一身,也因為兩人的相似處的確很重要;因為就連史蒂芬也無法想像,他父親的童年過得有多麼淒慘。他不曉得老頭雙腳上的那些疤痕,是在搖籃裡被老鼠咬傷所留下的;也不曉得他少掉的那幾根手指頭,是他母親在世時因為凍瘡所造成的。這些事情老頭只告訴麥可,因為只有麥可能了解。他是唯一知道老頭一生全貌的人,也只有他才曉得,老頭選擇這個房間是因為視野,這樣他在世上最後看到的景象,就會是他童年時辛苦熬過的那個地方。麥可發現這其中有種無可否認的優雅。那棟幼年時差點害死了老人的租屋,和此刻的他相距只有一河之遙,中間卻跨越了一輩子的時間。
不管你要逃離什麼,麥可,現在都逮不到你了。你知道這點,對吧?你跟我一起,在這裡,誰都動不了你。
先見之明。
那名替補推開雙扇門的右邊那扇進來,下垂的手上握著槍,臉上帶著過於輕率的笑容。麥可讓他走了三步,足以看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剛走。」
後來兩人相處這麼久,麥可還是從沒告訴老頭,自己爲什麼選擇了辛苦的路。因為老頭說得沒錯。男人該有自己的理由。
麥可別過頭,不想面對他的要求。到現在有好幾個月了,老人一直哀求讓他死,因為太痛了。但史蒂芬一直拒絕。史蒂芬。他的兒子。於是老頭一直受苦,而麥可也只能眼看著疾病摧殘他。幾個星期逐漸延長爲幾個月,老人不斷哀求。
像親生兒子。
他的手指緊抓著麥可,把他拉近了。
「我做不到。」
然後射中他的心臓。
麥可低頭看著老頭的臉。他看到了那張臉以前曾是什麼樣,也看到了現在又是什麼樣:就像他以前曾有的生活,也是他現在想要拋棄的。痛苦摧殘了他的面容,但透過那種痛苦和恐懼,麥可看到了老頭的靈魂,依然一如往昔。
他搖搖頭。空氣中充斥著燃燒火藥的氣味,吊燈底下一片灰濛濛。麥可審視著那男子的臉,想起他們以前講過幾次話。他名叫唐納文,已經當祖父了。
麥可努力不要露出絕望的表情。他殺過那麼多人,愛過那麼少人。「這個可和-圖-書以給我嗎?」他舉起床頭的那張照片。老頭沒回答,但他的手指在床單上移動。麥可把照片從相框裡拿出來,放進口袋中。「艾蓮娜懷孕了。」他說,但不確定老頭是否聽到了。他只是雙眼盈滿淚水,點點頭,像是催麥可趕快動手。麥可吻了他的前額,然後一手放在他胸口,另一手掩住他的嘴巴和鼻子。「原諒我,」他說。然後他按緊了老人的口鼻,他雙眼依然睜著。麥可發出一種輕柔的聲音,但老人絲毫沒有掙扎,直到最後依然如此。他的心臟斷續跳了幾下,然後停了,而麥可的雙手感受到一股龐大的平靜,龐大得只可能是出於想像。然後他直起身子,看著監視器上那條平坦的直線,同時樓下傳來警報的尖嘯。他闔上老人的雙眼,聽到外頭樓梯上傳來響亮的奔跑聲。
「我沒撒謊。」
我有我的理由。
你明白嗎?
也該有自己的祕密。
他得讓老頭知道,自己若按照他的要求而下手殺了他,將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如果史蒂芬來對付他,麥可會殺了他。老人的雙眼充分顯示他明白,但直到他說「好好過一生」,麥可才眞正相信他明白。那雙眼睛好憂傷,但完全不是因為自己快死了而憂傷。無論老頭是死是活,史蒂芬都會來對付他的。
「也跑了。」
一具身體倒在地板上,麥可衝到樓梯中央的平台,又看到三個人,其中兩個人正全力衝下樓梯,另一個手裡拿著槍朝他指。不過殺人不光是要會扣扳機而已。當有個人也拿著槍反擊的時候,你就要有過人的冷靜,連搖滾歌星都只能設法僞裝出來的那種冷靜。麥可有那種冷靜,吉米也有。
麥可走到書架前,望著幾分鐘前還放著那本海明威《老人與海》的黑色長方形。在那個空位的後頭,他找到了三個月前他放進去的那兩把九公釐手槍。每把槍裡的彈匣都有十五顆子彈,外加膛室裡的一顆。
麥可把照片放回原位,然後站起來走到北側牆邊。書架佔了一整面牆,上頭放著老人三十多年來的藏書。他們都喜歡經典著作,其中還有很多初版珍本書,包括一些海明威、福克納、費滋傑羅的著作。麥可抽出《老人與海》,然後又回到床邊坐下。
這是他們唯一僅存的合照。老人很固執。太危險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不能再有別張,他說過。風險太大了。十七年來,這張照片從來沒離開過他房間。那是凍結在時光中的一刻——純粹的愉悅——而史蒂芬痛恨這張照片顯示了他父親的心偏向誰。然而,老頭並不覺得歉意。任何行動都有後果,任何選擇都有代價。
那男子從長褲口袋掏出一把鑰匙。「那輛林肯Navigator車,」他說。「停在外頭後面。」
麥可拉直老頭的手臂,撫平蓋在他胸膛的毯子。接著吻了他依然溫熱的一邊臉頰,然後是另一邊;等他站直身子,熱淚在他眼眶裡打轉。他拿起床頭桌上那本《老人與海》,佇立良久,低頭凝望。「你生前對我很好,」他說,然後帶著那本書離開。
老頭雙眼閃出笑意,帶著某種驕傲。
麥可走進去,吉米離開,留下麥可和那位差點救他一命的垂死老人。一張波斯地毯延伸到遠端的窗子下,十五呎高的天花板上有方格鑲板裝飾。房裡沒開燈,所有窗簾全都緊閉,只除了其中一面拉開來,於是蒼白的陽光溜進來,照著一張椅子,一張床,還有床上那名形容枯槁的老人。房間長而窄,昏暗中更顯得空洞。老人臥病後這漫長的幾個月裡,麥可曾在這個房間度過無數個小時。但上次來是八天前,如今整個房間已經有了變化,像罩上一層柩衣般。房裡不通風又太溫暖,聞起來有一股癌症和疼痛的氣味,一股老人垂死的氣味。
老頭無言地點點頭,於是麥可緊握住他的手。「他們會來對付我,」麥可說。「史蒂芬。吉米。他們會想辦法殺了我。」
我知道。
那男子點點頭,這表示他們不會張揚此事。麥可又看看那扇開著的門。「你有車鑰匙嗎?」
「我是麥可。」
老頭走了。
可是你還是不願意告訴我?
他站在那裡好幾秒鐘,孤單無依,然後握住老人的手,坐在椅子上,審視著牆上的那個十字架。老頭全身上下沒有一根宗教的骨頭,但他兒子自稱是虔誠信徒。儘管滿身罪孽,但史蒂芬每星期都去望彌撒,這種自我欺騙顯示出他性格上的矛盾。他怕上帝,但又軟弱得不願意放棄暴力所帶來的事物:金錢和權勢,還有那些臉色蒼白的模特兒和社交圈寡婦所帶來的愉悅——這和圖書些女人覺得他的名字和俊俏外貌迷人得無法抗拒。史蒂芬喜歡這種盛名,卻又爲他父親不肯懺悔而極爲苦惱;麥可懷疑,就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會下令兩度爲老頭實施急救。史蒂芬害怕他頑固的父親會下地獄。麥可很驚訝他僞善到這種程度。任何行動都有後果;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老頭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麥可也是。
太陽升得更髙,照在老人臉上的光線悄悄挪動。他雙眼凹陷得太厲害,因而麥可沒看到他睜開眼。上一刻還閉著,下一刻就忽然睜著,成了兩道縮緊的細縫,裡頭充滿血絲。「史蒂芬?」
爲什麼我在街上混?
他拿起床頭桌上那張裱框的照片。那是在十來年前拍攝的,裡頭是他和老頭。當時麥可十六歲,肩膀寬闊,但很瘦,身上穿的西裝也遮掩不了他那身排骨。他靠在一輛汽車的引擎蓋上,大笑著,老頭的手臂圈著他的脖子,也在大笑。他們身後那輛車是老頭送他的生日禮物:一輛一九六七年的雪佛蘭Corvette,經典車款。
老頭虛弱的胸膛隨著微小的渴望喘息而起伏,麥可看得出他的疼痛更加深了。他眼角的皮膚皺起,雙眉之間緊蹙。「麥可……」他嘴巴動著,臉上有個什麼被陽光照得發亮,麥可這才發現他在哭。「拜託……」
麥可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於是問,「你確定?」
「屋裡還有其他人嗎?」
屋裡的其他人都差得遠了。
你就只打算說這些?
麥可望著下方打開的門,還有外頭的城市一角。然後他把槍管抵著那男子的臉頰。「如果你撒謊,我會慢慢把你折磨到死。」
「別害怕,」老頭低聲說。
眼光。
他往裡走,腳步響亮踩在木頭地板上,到了鋪地毯之處就柔和下來。這房間看起來還是一樣,除了牆上多出了一個六呎高的十字架。那是光滑的暗色木頭材質,看起來非常古老。麥可從沒看過這個十字架,但沒多去想。他停在窄床邊,往下望著自己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透過皮下注射針,點滴徐徐注入老人的血管。他穿著麥可八年前送他的那件睡袍,包在裡面看起來又輕又虛弱,像個快餓死的小孩。他的頭像死人的頭,骨頭太突出,血管看起來像是埋在蠟裡面的繩子。他雙眼周圍圈著藍黑色的眼圈,嘴唇凹陷,和-圖-書麥可很想知道,那種持續的疼痛是否惡化到連睡夢中都不放過他。
「走了。跑掉了。」
他們在大笑。
這會兒老頭嘴裡發出一個聲音,但沒有字句,只是極度痛苦的呻|吟。麥可一直跟史蒂芬保證自己退出後不會危及幫裡,但沒有用,於是麥可希望能從老頭身上找到足夠的力量,以確保大家都會遵從他的命令,即使在他死後也不例外。但眼前看著老頭那種極度的痛苦,麥可覺得好羞愧。他只顧著自己,但老頭該得到更好的待遇。麥可握著他的手,看著兩人靠在車子上那張合照。當時老人的手臂環著麥可的脖子,頭往後仰。
等到另外兩個人趕進房間時,兩個都帶著槍。麥可聽到門廳傳來的咕噥聲。其中一個喊停,但兩個人都舉起槍,握緊了準備擊發。麥可上前一步,不到一秒之內朝兩個人各開一槍。他們倒地,然後麥可聽到樓梯傳來的叫喊聲。有三個人,或許更多。他們的聲音裡帶著恐懼。麥可一言不發,只是走到房間另一頭,在沒打開的左扇門後四呎之處站定。對於那些不習慣這種場面的人來說,恐懼就像癌細胞,會逐漸繁殖增加的;所以時間對他有利,但不會有利太多。他傾聽著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等到從下頭的門縫看到鞋子,他就朝著木門中央連開兩槍。
隔著窗子,他看到東河,還有更遠的皇后區。老頭就出生在那裡,他母親是妓|女,唯一有興趣的就是賺錢買酒喝。母子住一個租來的地下室好幾年,母親常常丢下他一個人在家好幾天,沒洗澡又餓個半死,直到七歲他成了孤兒。他有回跟麥可說,他從沒碰到有人的童年比他還慘,直到他認識了麥可。這件事讓他們成爲家人,老頭說。因為他們見識過的那種孤寂和恐懼,是其他人都無法了解的。他說那樣的童年讓他們清醒,讓他們堅強。而史蒂芬因此恨麥可,恨麥可和他父親的這種知心之情。
然後他一陣猛咳,等到可以再開口時,他答應讓麥可退出幫裡,去過他想過的日子,然後要求他取走自己的生命,以做爲回報。他的要求沒有諷刺的成份,只有傷心;這會兒他又再度哀求了。
而麥可會殺了他。
「我知道……」他的聲音愈來愈弱,麥可湊得更近。「當初答應放你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然後,八天前,和*圖*書麥可告訴他艾蓮娜的事。他解釋自己的人生不再只有工作,說自己想退出,過正常的生活。老人聽著,充滿痛苦的雙眼好專注,然後使勁點頭,說他完全明白寶貴的人生該是什麼樣。寶貴。他手指緊緊鉗著麥可的手臂。人生短暫!緊接著他告訴麥可他愛他。
「他們也領幫裡的薪水嗎?」
「告訴史蒂芬我退出了。」唐納文點點頭,但麥可當場就知道這是撒謊。老頭死在麥可手裡,又在這屋裡大開殺戒。他根本休想退出了。在這一場之後不可能。麥可用槍指了指。「滾吧。」
兩顆子彈從麥可肩膀旁邊亂飛過去,然後他一槍擊中那名射手的前額,趁他還沒滾下樓就搶先衝下去。另外兩個人暫停下來,一個隨便亂開槍,另一個雙手空空舉起來。麥可射殺了第一個,然後兩把槍對準第二個。那是個年近七十的男子,以前是在街頭混的,如今讓他進大宅工作只是顧念舊情。他現在負責打雜:跑跑腿,做做菜。他雙手平穩舉到頭上,一臉認命的表情。麥可停在他上方一級階梯,槍管湊近他臉頰,近得他可以感受到金屬的熱度。「吉米在哪裡?」
麥可的那個替補是兩者都缺。
他們來對付他了。
沒錯。老頭歪著頭努努嘴。很聰明的小孩。長得又好看。你可以跟政府求助,或隨便找誰都行。爲什麼要走這條辛苦的路?爲什麼要在街上混?
老天,他求得好苦。
「多久?」
他帶走書,也是有理由的。
老頭揉揉麥可的頭髮,笑了起來,說,男人該有自己的理由。
我不講也有理由。
是的,老大。
「那護士呢?還有那個神父?」
麥可別開頭,因為這個理由很薄弱。他已經殺過太多人,眼前這個應該再簡單不過了。只要輕輕壓一下,幾秒鐘就結束了。但他回想起老頭發現他的那天,他在紐約市西班牙哈林區的一條橋下,為了保命而砍了幾十刀。當時老頭說,他曾聽說有這麼個野孩子跟遊民住在一起,於是親自來看看。想知道那些傳說是不是眞的。
唐納文趕緊跑掉了,然後麥可回頭上樓。他站在床邊,往下看著剛剛自己殺掉的那個人。他生前非常冷酷,但對於自己所愛的人充滿仁慈。麥可還記得自己十四歲生日那天上午,兩人有一段談話。當時離橋下初遇已經過了一年,老人想知道爲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