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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多看他們一眼。

麥可垂下槍。「艾蓮娜？」

張大嘴巴。

「沒錯。」

他特別強調最後一個詞，刻意嘲弄。

「保羅很生氣。」

他開始拉著她往前走，手槍藏進衣服裡，同時幾個路人鼓起勇氣開始大喊求助。遠處人行道一角有個虛弱的女人指著他們說，「阻止他。阻止那個人。」

就算不是現在，也不會等太久了。

死定了。

「你弟弟是下一個。」

「麥可？」

「他把你當家人，麥可。你本來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是。」

「快到了。」

「其實是兩把。」

眼前要先活得夠久，才有機會說實話。

「不是這樣的……」

「我們得離開。」

要不是因為寶寶……

電話斷線了。麥可眨眨眼，一個影像浮現眼前。

「你以爲他只哀求過你嗎？你憑什麼這麼傲慢？他會去求清潔女工、陌生人，什麼人都好。」

她整個人鬆垮垮地站在那兒，震驚又困惑。右手拎著一個紙袋。白色的，頂端摺起來。她的目光從那把槍移到麥可臉上，臉色蒼白，一陣突來的微風吹亂她的細髮。她周圍的人群開始往後擠。好幾個轉身奔跑。至少有一個人開始撥手機。

他眼睜睜看著她在那片褐色草地上嘔吐，難過得快發瘋，因而他的手機剛響起時，他幾乎沒聽到。他把手機從口袋掏出來，看到上頭顯示的號碼，感覺整個世界都放慢了。他差點沒接，但還是接了。他轉身背對著艾蓮娜，然後用盡每一絲力量克制自己，說，「你死定了，史蒂芬。」

「麥可，到底怎麼回事？」

麥可曉得，她必須知道真相。為了她的安全，為了太多原因。但他怎麼能告訴她，她腹中孩子的父親是個撒謊的騙子？說她的同事都因為被她牽連而死？說那些人還會繼續追殺她？麥可怎麼能告訴自己深愛的女人，說他在午餐之前就殺了七個人？她驚恐地搜尋著他的臉，他猶豫著，然後她的目光往下落到他的襯衫上。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的殺人本領比麥可高強。從一千哩外用步槍狙擊，這種本事他就沒有；另外，用炸藥或毒藥或任何形式的大批殺人，他也沒辦法。他會開始殺人，是爲了自己的性命奮戰，而這類殺人法都是近身的個人攻防。那是為了搶食物、搶棲身處，同時避免自己流血。這類教訓在街頭學得很快，而麥可從小就知道兇惡比軟弱好，快比慢好。他學會了偷盜和策劃和傷人，那是他的天賦，完全沒有心理弱點。吉米只不過是把這和-圖-書個天賦增強而已，他把麥可那種天生能力琢磨得適用於暴力，然後教麥可如何用得經濟，這點至今依然非常管用。

「別逼我當敵人，老哥。我們還是可以好聚好散的。」

麥可望著那輛車消失後，這才意識到自己手裡拿著槍，站在鬧市的大馬路上，身上還沾了血跡。一堆人盯著他看。幾個穿西裝的男子，幾個計程車司機，還有一名穿著黑洋裝的女人。

「這個本來是要給你們兩位的，不過我希望你看著它發生。」

「我們得離開，」他說。

麥可扔下手機，猛地把門拉開。他雙腳踏上人行道，才死命衝了七步，餐廳就爆炸了。火焰竄出窗子，那股力量震得他站不住腳，往後摔向那輛Navigator休旅車。黑煙在餘震中滾滾升起，一時之間周圍悄然無聲。隨著第二波爆炸，屋頂飛掉了，然後麥可的耳朵又打開，他聽到了尖叫聲一道道火柱衝出來，帶著熱氣和濃煙。街道上汽車相撞，人行道上有人死掉或垂死。一名男子茫然跑著，衣服著火了，然後就在麥可眼前倒下。火焰竄得更高，朝附近的建築物湧去，麥可發現自己站在那兒。

麥可掛掉手機，設法擠出密集的車流。他一次又一次衝向狹小的縫隙，猛按喇叭，車身搖晃得好厲害。車輪胎兩度輾上人行道，可是都沒能更往前推進。大家紛紛不耐地按喇叭。等到他終於駛出翠貝卡區，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殺掉老頭到現在已經六十二分鐘了。麥可把龐大的豪華越野休旅車並排停在餐廳對面，檢查了那條窄街上停放的車輛和車窗內。路上行人很多。然後麥可將一把手槍放進置物匣，另一把藏在西裝外套底下。他想著花兩分鐘把艾蓮娜拖到旁邊私下講，再花三分鐘把她弄出餐廳。麥可有錢。他們會先融入紐約市中，然後他會帶她離開。找個山區地帶，他心想。綠色的地方。他感覺未來就像已經在眼前，但未來很可能狡猾難測。他關掉引擎，手機響了。他看著手機螢幕，讓電話響了四聲都沒接。

「發生了什麼事？」她處於震驚中，努力想搞懂眼前的一切。「你這套西裝哪裡來的？」

她舉起雙手，空蕩卻充滿含意。那輛車，那場火，那些槍。「發生了什麼事，麥可？」

「你剛剛朝那輛車開槍——」

史蒂芬從來沒搞懂其中差異，從來不了解爲何他父親這麼欣賞麥可；而當他的聲音從手機中傳來時，麥可知道，多年來的嫉妒和猜疑，和*圖*書終於加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他走近些，眼前一片模糊，然後伸出一手去測試熱度。在五十呎外，他手掌就燒得刺痛，而心中有一個角落也停擺了。他受不了去想她的臉，去想像上頭起了水泡又焦黑毀壞。他讓那熱氣淹沒自己，感覺到街上的人群動態，那種狂亂的動作和靜止不動的死人。碎玻璃散落在一輛太靠近火焰的車子上。街角有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Escalade款豪華越野休旅車，悄悄轉過來停下。麥可望著眼前的人群，一張張臉孔充滿震驚和恐懼，遠處傳來警笛的聲音。儘管艾蓮娜剛死，但他仍提早兩秒鐘看出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你看到那家餐廳了嗎？」

「我只是做了你一個月前就該做的事。」

「那是你說的。」艾蓮娜往後拉，但麥可不肯放手。他開始半走半跑起來，身後拖著她。「你弄痛我了。」她說，但他也不理。警笛聲愈來愈近。屋頂輪廓線上方的濃煙滾滾上升，街上充滿驚恐的人。「我們要去哪裡？麥可……」她愈講愈小聲，兩人繞過街角。在他們面前，那家餐廳燒得更厲害了。「那是……？」

他認得那個號碼。

「艾蓮娜……」

「我被開除了嗎？」

兩個街區外，一輛警車呼嘯著轉過街角，後頭跟著一輛消防車。麥可打開那輛Navigator休旅車的車門，把艾蓮娜推進去。

「你以爲我們事先沒計畫過？你以爲你可以就這樣脫身？老實點，老弟。」

艾蓮娜點了個頭，手指緊緊捏著放在膝上的白色紙袋。那紙袋很小，等到艾蓮娜把紙袋的縐褶撫平，麥可才看見那是離餐廳兩條街外一家藥房的紙袋。她舉起紙袋，然後又放下。「之前我想吐，」她說，又撫平紙袋。「害喜」她用兩根手指抹去眼眶裡的淚水，麥可知道她還在震驚中。「我本來也會在餐廳裡的。」

「我愛他，他哀求我。」

「對。」

「死賤胚。媽的死操蛋。」

「你在乎嗎？」

「你有的。」

「你剛剛扔了一把槍在河裡？」

麥可繞到車子另一側，爬到駕駛座上。他啟動引擎，緩緩往前開，輪胎輾過玻璃和破碎的磚頭。在他旁邊，艾蓮娜瞪著毀壞的街道、走動的傷者，以及一雙雙空茫的雙眼。麥可分神留意逼近的警車，慢慢開了半個街區，然後等到前面終於不塞車了，就加速往前行駛。

麥可想著唐納文。年老又灰暗，臉上有白色鬍碴。吉米一定很驚訝麥可放他一條生路，ｈtｔps://ｗｗw.ｈｅtｕｂｏｏｋ.com.coｍ但麥可的老師不光只有吉米。老頭也是，而且老頭的死亡，令麥可領悟到自己有多麼想活下去。在老頭被病魔折磨得緩慢衰亡的期間，他從來不曾談論金錢或權力或名譽。他悲歎自己的兒子缺乏深度，想念自己失去的女人，渴望未曾擁有的女兒。他惋惜自己未曾好好擁抱這個世界。

盯著他。

麥可覺得後頸發熱，嗅到河水的氣息。他回頭看艾蓮娜，那一刻似乎凍結了。「我沒有弟弟。」

他轉向那輛Escalade休旅車，看到車窗往下降。史蒂芬坐在前座，泛灰的褐髮底下，那張臉清晰得像玻璃。他用右手的手指比了個開槍的手勢，接著後座伸出一把自動武器開火。麥可撲在地上打了個滾，子彈掃過他後方的一輛車。尖叫聲四起，人群恐慌起來。幾個人中槍倒下，接著又被其他人踩過去。更多子彈擊中汽車的金屬板，但射得很偏且四處分散。麥可從掩護處起身，手裡拿著槍。他在三秒鐘內開了九發，把那輛Escalade休旅車的車身擊出一串凹孔，碎玻璃飛濺，史蒂芬的表情忽然轉爲驚惶。他猛敲儀表板，朝司機吼著什麼，然後車身往右急轉，輪胎尖嘯著撞上人行道邊緣。麥可衝上去跟著，把熱氣和尖叫聲拋在腦後。他爬過幾輛動彈不得的汽車，再跳到人行道上，小腿震得發疼。他死命前衝，緊跟在那輛休旅車後面跑了一整個街區。然後駛過壅塞車陣後，那輛休旅車引擎聲大作，加速往前駛。麥可停下腳步，把最後幾發子彈朝那車子的後玻璃射光。他不相信能造成致命的傷害——太遠，目標又動得太快了——但他喜歡那種感覺，或許可以交上好運。

他又往前開了兩個街區，混亂景象逐漸消失。沿途的建築物遮掩了火焰，上升的黑煙也變淡了。到了哈德遜街，麥可轉向南邊，然後到了錢伯斯街再往西轉。艾蓮娜一言不發。她什麼都看，就是不看麥可。「艾蓮娜，」他說。

途經翠貝卡區的中途，碰上大塞車。他用手機打去餐廳找艾蓮娜。「一切都還好吧？」他問。

沒有辦法回頭了，麥可看得出來。這事情不可能和平收場了。「再見，史蒂芬。」

她顫抖的手指撫過腹部，麥可看得見她的思緒，清楚得一覽無遺。

到了外頭，麥可發動那輛林肯Navigator款豪華越野休旅車，匆匆往南駛去。他得離開紐約，艾蓮娜也得一起走。麥可想到自己要跟她編的謊，一時之間覺和圖書得好罪惡；但等到改天有空時，再把實情告訴她吧。

史蒂芬的號碼。

「不要離開餐廳就是了。」

「不要碰我。」

「他想死，也如願了。」

「聽我說——」

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外表根本不代表什麼。

他打開手機，覺得不安、遺憾，又憐憫。儘管史蒂芬有種種過錯，但他畢竟是愛他父親的。「喂，老哥。」

「兩把槍。」

「你的父親很痛苦。」

「史蒂芬……」

「我聽說她懷孕了。」

然後她仔細檢視他整個人。看到他褲子上、手背上也有類似的污漬。「我要吐了。」她彎腰，滿臉慘白。麥可伸出手，但她躲開，一隻手去解安全帶，另一隻手摸索著車門。車門盪開，她往外吐在那片延伸到河邊、曬得枯乾的草地上。她設法走了十幾步，然後跪下去。等到麥可走近，她說，「不要過來。」

「我們得馬上離開。」

「他死了。」

「這事情輪不到你決定。」

好好過一生……

無論如何，史蒂芬死定了。

有人被炸彈碎片和彈出來的玻璃割傷，正倒在地上流血。另外還有燒傷的、中槍的。許多人呆呆站著不動。還有些人在一片殘骸中手忙腳亂，設法想幫助受傷的人。艾蓮娜開始哭了。

要史蒂芬心平氣和地接受麥可退出——無論是為了尊重他父親的遺願，或是為了避免麥可會帶來的災禍——從來就機會不大。但即使以前有過一點機會，現在也完全消失了。史蒂芬不肯讓他父親死，但麥可卻下了手，同時還殺掉他的六名手下。只要麥可活著，史蒂芬就會顯得軟弱，所以殺掉麥可很划算。但這也涉及了個人恩怨，而個人恩怨就讓事情變得難以預測。

「死了。」

她去摸他白襯衫上的一個深色污點，手指碰觸著。「那是……」

「我在乎你。」麥可試著講得很輕鬆，但她沒回答，只是沉默。她在生氣，麥可也明白。「聽我說，我很快就到了。別去任何地方。」

他開著車往南，經過了世貿遺址和北灣遊艇港。到了砲台公園市，他停在路邊，靜坐許久。他喊她名字，但她不理。麥可朝街上看了看，然後把置物匣裡的那把槍拿出來，再把外套底下的槍也拿出來。他一言不發，把槍拆卸後擦乾淨；接著從口袋掏出兩片磁碟，開門下了車。他覺得艾蓮娜的雙眼盯著他背後，看著他走到水邊，把那些東西用力朝哈德遜河心擲去。回到車上，他說，「你還好吧？」

麥可檢查自己的外觀，看到長褲上、襯衫上、手背上都有紅www.hetubook.com.com色的噴濺痕。正常狀況下，如果身上有任何污漬，他是絕對不會冒險到公共場所的。他會換掉衣服打包帶走，將手槍拆卸成小零件並迅速有效率地扔掉。扔到大排水溝、大型垃圾車廂、東河裡都行。但眼前的狀況並不正常。他本來沒計畫過，也沒打算要殺掉老頭或發動戰爭。整件事前後只花了八十秒，當時麥可進入了自動導航模式，只是迅速行動。史蒂芬還在某個地方，吉米還活著，而艾蓮娜就在街上，沒人保護。

他弟弟。

艾蓮娜……

麥可得趕快行動。

「因爲你，他正在地獄裡被烈火焚身。」

「不要——」

「你把他從我身邊搶走。」

「不要碰我。」她的目光一片呆滯，可是瞪得好大，大得都映現出舞動的火光。麥可抓著安全帶幫她扣上。

「你死定了，麥可。你的女朋友也死定了。」

「可是保羅……」

「我還能去哪裡？」

他全身每個部分都想抓住她，再也不放手。他想保護她，不要受剛剛發生那些事的餘震、那些後續餘波的影響。她原來的生活方式即將改變。但他最想做的就是擁住她，傾瀉自己的解脫感和愛意。但結果，他只是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嚴厲而無情。

這個問題太明確了，麥可忽然覺得一股恐懼刺進心頭。他再度掃視著街道。「你在哪裡，史蒂芬？」

「那是血嗎？」

「那其他人呢？」

到了警衛室，他把前後門的幾個監視攝影機關掉，然後拿走磁碟。史蒂芬會曉得是他拿走的，但麥可不希望留下任何影像證據。他想退出這種生活，走得乾乾淨淨。

像個鬼魂。

「是我啊，」他說。「你沒事了。」

「啊，老天。」艾蓮娜腳步頓了一下，看到了第一具焦屍，衣服仍在燃燒的軀體冒著煙。他們經過一個女人，她的一隻小腿被子彈擊碎了。麥可拖著艾蓮娜穿過那片瓦礫堆。她又頓住腳步，身子一軟，倒地前被麥可扶住了。

有好幾秒鐘，麥可都只聽到呼吸聲，他可以想像在電話另一頭的史蒂芬，修過的指甲和瘦削的臉，深色的眼珠高傲而悲傷。史蒂芬總是扮出堅強的模樣，但在內心深處，他必須從別人眼中才能看到自己；他從別人的恐懼和羨慕中汲取力量，從別人的看法中定義自己，而不是自有定見。但他父親看透這些，也因此更喜歡麥可作伴。老頭和麥可都一無矯飾，兩人都是，不會需要假象和虛偽。對他們來說，權力是保障食物、住處、安全的工具。這是他們從童年學到的。

「先不要。」她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