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當然。」
「這種情形常發生嗎?」
快跑……
鐵山男童之家
「好吧,麥可。」
老天,朱利安……
「我在十歲時人被收養,但我九歲大的妹妹沒有。」她雙眼看著福林特,裡頭毫無軟弱。「她也體弱多病,跟朱利安一樣,也因此沒人要收養她。我跟著養父母回到溫暖的家,四個月之後,我妹妹就感染肺癌。她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孤零零地死去。」
「確切時間我們不確定。朱利安剛出生,大概只有幾個星期。麥可比較大。醫師判斷他大概是十個月,不過也有可能更小。朱利安絕對是早產兒。我們假設他們是同一個母親生的——」
「在他們面前不要害怕就是了。」
司機減速停下。她打開沉重的車門,踏入外頭紛飛的大雪中,昂貴的鞋子被路上的泥濘和鹽給毀了。她走了三步來到森林邊緣,彎下腰。
「不要。」
「很好,朱利安。很好。」
碰到惡劣狀況時,朱利安有幾個藏身處。樹林裡頭一處廢棄的井邊小屋,教堂地板底下的管線夾層。有回他在河水通到低處田野的那塊花崗岩旁,發現了一道裂口。要進去得頭朝下擠過一道狹窄的縫隙,但三呎以下,洞穴就變大了,他也可以展開身子,那塊離他鼻子只有十二吋的岩石又溼又黑。洞穴裡面又冷又暗,他有回爬出來後,身上還黏著水蛭;但處境愈糟,朱利安就會鑽得愈深。深入世界。深入內心。
「上帝啊,沒有。那裡的屋況太糟糕了。」
後頭有腳步聲傳來,他的雙眼往上翻白。
「他就睡在走廊另一頭的小房間裡。」
然後他喊到第三次,好像產生了魔力。門打開來,他哥哥站在那兒,一輩子都幫著朱利安收拾殘局。他呼吸沉重,流著汗,於是朱利安知道他是一路跑來的。朱利安想講話,但是腦袋一片昏沉,嘴巴打不開。他舉起鮮紅的雙手,眨著眼睛,然後有整整五秒鐘,麥可站著動也不動,目光從漢尼西轉到他弟弟身上,再轉到外頭的走廊上,前後看了一下,又掉回頭看著廁所。他關上門,遠遠避開地上的屍體,朱利安看到他鬆了口氣,差點哭出來。他會幫他收拾的。他會讓一切都好轉的。
你會以為我瘋了。
可是如果你看不見,你怎麼曉得?
「你把兩個小孩弄丟了?」
福林特瞥了那輛空蕩的禮車一眼。「參議員沒來?」
「拜託,等一下。」
「不。不。當然不常。」
「再等我一下吧。」
「那排翼樓還在使用嗎?」她問。
麥可還得想一下。「那個維修的工友?」
這回是他自己的聲音了,從他的喉嚨發出來,聲音好小。漢尼西四肢大張躺在瓷磚地板上,那把怪異而陌生的刀從他脖子探出來,穿過他的手指間。朱利安看著他周圍那片漫開的紅色液體,腦袋一片空白。他把沾著血的雙掌合在一起,覺得有點黏,眨了下眼睛,然後雙掌分開時發出一個聲音,像是把塑膠膜從肉類上頭剝開。他抬頭看看白色電燈,還有同樣明亮的鏡子。地板上鋪著黑白二色的長方形小瓷磚,瓷磚之間的水泥溝槽染上了紅色。
「我要自己處理這件事。」他用肩膀頂開那扇扭曲的門,很快離開鍋爐室,因而沒看到他弟弟臉上受傷的表情,還有晶亮的淚水和決心。他沒看到朱利安雙臂顫抖站起來,從背後抽出那把刀,用力握在手中。
福林特帶愛比蓋兒到二樓的一個小臥室。「這裡是我們唯一能提供給訪客的設施,」他款意地說。「你們可以先梳洗。休息一下。那兩個孩子很快就會出現了。」
「謝謝,福林特先生。」
「麥可……」
「我沒有刺探的意思。」
「對。」
「跑出去哪裡?」她雙眼狠狠盯著他。
一棟機構建築物矗立在谷地底部。以磚頭和岩石築成,樓高三層,主廈兩端各延伸出一條長長的翼樓。其中一邊翼樓全黑,成排的窗子空蕩蕩的,有的窗子還釘上木板。建築物的其他部分則透出燈光,照著比較小的建築物和一片廣闊的庭院。各建築物之間有低垂的人影移動。小小的人影。是兒童。一個男孩停下來轉身,面容被紛飛的雪片遮得看不清。她努力往前看,但司機搖搖頭。「年紀太小了,」他說。
朱利安認得那個聲音。「漢尼西。等一下……。」
在黑時中,很多事情會改變。我好怕。
那是三年前。
「別再怎樣?」他的雙眼往上看。細瘦的喉嚨艱難地吞嚥著。
他看著打開的門。
那件褲子因為沾了汙垢而僵硬,而且實在太大了,跟他小小的腰身完全不合。看起來像是從那些亂丟在地下室的箱子裡面挖出來的,是成年男子的長褲,老舊而髒污,褲腳邊緣都磨破了。朱利安捲曲的手指放在僵硬的膝蓋上,那張臉忽然鬆垮下來,雙眼睜著。「我為什麼穿別人的褲子?」
朱利安沒理他。「他們把所有門都鎖了起來,只有大門例外。他們要逼我從正門進來,經過所有人面前。他們認為那樣會很好笑,但是我打敗他們了。我從蝙蝠的路線進來。你知道嗎?沒錯,麥可,就是那個蝙蝠房間。」
但那疼痛屬於另一個男孩。
朱利安第一次失蹤時,麥可是在鍋爐室找到他的,他蜷縮在鍋爐後頭的狹小空間裡,雙膝貼在胸前,背部緊靠著磚牆。
他弟弟一直在這裡敲牆壁……
朱利安望著天空,一片細碎的白點。
「麥可?」
欺負朱利安是漢尼西最喜歡的遊戲之一,主要是因為他和他的朋友們不敢直接去惹麥可。他們試過一次,結果下場是折斷手指和掉落牙齒。他們五對一,但還是被麥可狠狠擊敗,好像怎麼打他、怎麼讓他流血都沒用。麥可會邊打邊從喉嚨發出吼聲,像個困在籠子裡的野獸。他打起架來,就像是叢林裡的人猿奉山。所以年紀較小的男孩會尊敬他,而年紀較大的男孩則不敢靠近他,因為被逼到困境的麥可會變得好狂野又好兇狠,因而有些較大的男孩認為他可和-圖-書能真的發瘋了。他會發火,像是要大開殺戒。這地方是地獄,他弟弟又是個容易欺負的目標。麥可還能有什麼其他選擇?
冰冷的空氣充滿了這條廢棄的走廊。灰暗的光線。塵土和垃圾。奔跑在走廊上的那個九歲男孩很瘦,穿著一身太大的舊衣服,像個稻草人。淚水在雙眼底下的髒臉留下兩片新月形,然後白痕流淌到下巴,到脖子,還有他耳後的凹陷處。男孩跑過一扇扇窗前,但他沒理會外面的落雪,也幾乎沒看到外頭的山景,以及其他小孩。他邊跑邊哽咽著,好恨自己哭得像個小女孩。
他唇間冒出白氣。
「我懂了。」
「漢尼西在傷害我。」暫停一下。「這是你做的。」
朱利安抬起頭,麥可想起來了。綴吉有個小房間,裡面有張行軍床和冰箱。他年邁又古怪,奇怪的是,朱利安向來不怕他。「他怎麼樣?」
「對。我做的。」麥可看了關著的門一眼。「剛剛有人看到你拿著刀子。馬上就會有人進來。我得走了。這是我做的。說一遍。」
「所以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興趣。」
「夫人。」
麥可站起身,更憤怒了。鍋爐的熱度逼出他一身汗。「你得自己堅強起來,朱利安。只要你做得到,他們就不會再欺負你了。」
「朱利安?」麥可擠到熱水爐後方。「你還好嗎?」朱利安搖搖頭,麥可看到幾處新的瘀青和擦傷。他一手放在弟弟肩上,坐了下來;有好久,朱利安都一言不發。終於開口時,嗓子沙啞。
「你是指他們的年紀?」
在冷風之中,雪下得更大了。她手指撫著前頸時,聽到窗外傳來一個孤寂的哀號。
「是啊,瘋了,呃?」朱利安笑了起來,不過是慘笑。等到他兩手合攏,麥可看到他指節上的擦傷,破了皮又流了血。
他拖起身子,跌跌撞撞經過幾個房問,瞥見裡面光禿禿的床架和壞掉的椅子,衣櫃裡面散落出舊衣架和破布。他轉入另一道走廊,呼吸時喉嚨還是痛得厲害,他喘不過氣來。在他後方,傳來一聲狼嚎,然後又是一聲。他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後頭的走廊上傳來一聲叫喊:「他在那裡!」
朱利安往前湊,嘴巴張開。麥可匆勿看著門,然後彎腰去拔漢尼西脖子上的刀子。隨著一個溼潤的聲音,麥可將刀子握在手上,讓朱利安看。「這是我做的。當時漢尼西在傷害你,於是我殺了他。他們問起來,你就這麼說。好嗎?」朱利安瞪著眼睛。「這件事的後果,你承受不了的。」麥可說。「朱利安?明白嗎?他在傷害你。我進來。這是我做的。」
愛比蓋兒站在那個狹窄房間的窗邊,外頭的天空一片昏暗,雪花仍在風中飄飛。玻璃窗框蒙上白霜,一切都潮溼又冰冷:傢具、她的衣服、她的皮膚。她看到車道上有動靜,一個男孩跑過去,然後她想著孩子們生活在這個嚴酷而艱苦的地方,再也受不了。那男孩奔跑時,大衣拍動著,她不明白外頭風雪這麼大,為什囈他要跑出去,又要跑到哪裡。她閉上眼睛,祈求上帝照看這些孩子,保佑他們平安。等到她張開眼睛,她看到夜幕完全降臨,冷風中一片黑暗。
棍子……
「麥可?」
不會的。
麥可在空蕩的走廊上奔跑,雙眼左右張望,手指緊握成拳頭。兩旁的窗子跟門齊高,但他奔跑時,沒看窗外的雪,也沒看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朱利安已經不見一個小時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向來就待在他們三樓的房間裡、房門外的走廊,或是任何離麥可很近的地方。偶爾麥可不在的時候,朱利安就會跟他能找到的朋友待在一起。因為朱利安不笨。他知道自己很弱小。而弱小就會導致痛苦。
「拜託不要生氣。」
「你把話收回。」
當時他六歲,被打得渾身是血。
恨意好深。
棍子和石頭……
但漢尼西沒等。他彎腰,紅銅色的頭髮在空茫的光線下一片晦暗,一對細細的黑眼睛,手指纏住朱利安的頭髮往下扯,把朱利安的腦袋壓在水泥地上磨,然後又轉過來磨他的左臉頰,然後平壓在骯髒的地板上。「快說。」
麥可……
你發誓?
她瞪著那些字,直到司機轉過身來。他臉上有皺紋,一頭花白頭髮之下的雙眼發光。「妳準備好了嗎?」
「什麼?」漢尼西抓著朱利安的腦袋朝地上一撞,然後站起來。「拜託什麼?」他們五個人一起逼近朱利安。漢尼西的嘴唇浮出微笑,雙眼也充滿了同樣的瘋狂神色。「拜託什麼,小雜種?」
他們在走廊盡頭抓到他。朱利安被推進一個小房間,空氣冰冷而沉悶,然後他聽到金屬門關上,加上粗粗的門鍊。他轉身,兩手舉高,手指張開,他們把他摔到門上,又推倒在地。他去抓那個大門鍊,他們硬扳開他的手指,抓著他扔在地上,仰天躺著。然後是笑聲,溫熱的口水吐在他身上,他聞到橡膠氣味,同時一隻鞋踩在他鼻子上,鮮血流出來。
「還有比利.沃克。卻斯.強森。還有那個少年觀護所出來的蠢蛋。」
「只有今天而已。」
石頭……
他聳聳肩。「他們想把我光身子丟出去。他們想把我丟出去,但是我反抗。」他吸吸鼻子。「他們搶走了我的鞋。」
他嘴裡吐出的熱氣衝進朱利安的耳中。朱利安轉動眼珠,看到漢尼西發紅的臉,他唇上細細的淡色毛髮,還有瘋狂的無情眼神。「不要。」
「我想見他們,福林特先生。」
「羅尼.聖茨。」朱利安點點頭。
「從喬治亞州北部來的那個?大塊頭那個?」
「對。」
他喉頭又冒出一陣嗚咽,他逃離他們的腳步聲,還有他們大步跑過走廊時,以金屬管敲打堅硬水泥牆的吵雜聲。
「麻煩把他們找回來吧。」
朱利安尖叫。「麥可!」
這句話在朱利安心中響起,響亮得讓他往後退。
他伸出手,她握住了,發現那手瘦長而冰涼。「福林特先生。」她的聲音不帶感和圖書情,就是她曾在一千場募款會、一千種不同場合中表現過的那種聲音。她跟過去兩任州長、現任總紐、一百名不同的企業執行長見面時,也是用同樣的語調。她緊握了一下,然後鬆開手指,等著他明白他也該鬆手了。
「說漢尼西是鐵山之家的國王。」朱利安開始哭,但這只是讓漢尼西壓得更用力。他身子壓上去,朱利安的臉頰破皮了。「漢尼西才是國王。不是麥可。快說。漢尼西是鐵山之家的國王。麥可是娘娘腔——」
階梯上了一半,她轉身,早來的昏暗暮色籠罩著庭院,剩下的幾個小孩形影也模糊難辨。這副景象讓她很難過:這麼多無依無靠的孤兒。但今天將會有所不同,她心想。因為有兩兄弟將會展開新的美好人生。「你收到我們的捐款了嗎?」
她尋找那個男孩,但是他不見了。
「我沒生氣。」
這裡是一大堆灰塵覆蓋的黑暗房間所組成的迷宮——總共有幾十間,或許還有上百間——但多年下來,麥可已經走過每一條走廊,開過每一扇門。他曾發現一排排櫥子裡放著至少八十年前的檔案;有條走廊堆著成捆爛成軟糊的報紙;有間古老的醫務室;發霉的櫃子裡堆滿書籍、繃帶、防毒面具。他還發現過成盒的玻璃注射管、有皮革約束帶的椅子,以及發褐的約束衣。有的房間的門是鋼製的:有的房間水泥牆上固定著手銬腳鐐。他有回進入南邊角落的一個房間,被一大批蝙蝠衝得伏在地上,後來才發現是從地基一個腐爛處鑽進房間裡的。地下第二層的天花板很低,光線微弱。
那個表情太熟悉了,失焦的呆滯雙眼,微張的嘴巴,帶著瘋狂的跡象。
糟十倍。
「你哥不會來救你了,小怪胎。」
他不曉得自己說出聲來了。他感覺到血液奔湧,腳下的亞麻仁油地板因日久乾裂而被踩得劈啪響。他冒險回頭看一眼,腳下踩到一塊破瓷磚,腳踝像厚紙板似的折彎,他腳下踉蹌,摔在一道窗台上,一邊手臂擦破皮。
「對不起,麥可。」
司機朝鏡子裡看了她好一會兒。她半透明的肌膚襯托出綠色的雙眸,一頭捲曲的金髮及肩。她才剛滿二十五歲,以這樣的富有和權勢來說,實在太年輕了。
「為什麼挑這兩個?」
然後照麥可的吩咐做。
讓我堅強吧。
她停在階梯頂端。「我想見他們。」
拜託,上帝……
「他們會等的。」
閉嘴,你這娘娘腔。
不斷墜落。
但麥可厭倦了擔心,厭倦了爭吵。「回房去吧,朱利安。我晚一點回去找你。」
接著你點燃蠟燭,它就融化滴下來,被毀掉了,變得好醜。唔,有時候沒了光亮,感覺上就好像一切都不對了。
那是一個小時前了。
「可是,我不像你啊。」
此刻麥可想像得出那個畫面。他弟弟跑過雪地,赤|裸又寒冷,然後扭動著從腐朽而崩塌的木頭地板穿過去,頭朝前鑽進那群蝙蝠陣,鑽進那些蝙蝠糞裡。「這件褲子不是你的,朱利安。」
別再那麼娘娘腔了,那男孩說,同時朱利安的雙腳刮擦過黑色的地板。他一手扶著向上的樓梯欄杆,沿著樓梯上樓,經過地下室的廚房,空氣中充滿了加糖的茶、肥潤的肉、白麵包,以及人造奶油的氣味。朱利安又爬了一層樓梯,然後左轉經過餐廳外頭,裡頭已經開始聚集了許多男孩。他踉蹌走過門外,然後又奮力走上空蕩的階梯,來到一條長廊,刀子抵著他的大腿。他和幾個男孩錯身而過,心底隱隱知道自己看起來有多糟糕,骯髒又跛腳又受傷。大家紛紛瞪著他的瘀青和破爛的褲子,還有瘋狂雙眼上方腫起的大包。他們一看到那把刀,紛紛讓開路,後背貼著粗糙的灰泥牆。但朱利安沒理會他們的眼光,那種憐憫和嘲弄,還有怪異、同情的質疑。
「如果你非問不可的話。」
所以麥可往前跑。他喊著弟弟的名字,等到回音傳來而沒有反應,他就再叫。
他脫離現實了。
朱利安往後撞上一個小隔間的門,嘩啦一聲往裡倒,又冷又硬的瓷馬桶抵著他的背。他抱住頭,聽到漢尼西雙腳敲了兩下,然後再也不動。他頭好痛,好像有個什麼扯破了。他把頭抱得更緊,小隔間裡歪斜得好怪異,角度完全不對了,重心往旁邊歪去。朱利安放開雙手,拖著身子離開小隔間,悲慘痛苦又困惑。
漢尼西又高又大,紅髮底下的雙眼是濁褐色。手背覆滿蒼白的絨毛,咧嘴時露出右邊的一顆蛀牙。他定定看了朱利安一眼,然後搖搖頭笑了。「看看你。一身娘兒們的肌肉都繃緊了,氣呼呼瞪著眼睛。」他揮動手指,在嘴邊畫了個圓說,「好可怕喔。」
「拜託……」
「不然呢?」
朱利安站在那裡好久,羞愧又難為情,雙眼溼亮。腦海中湧動著一千個小傷痛的記憶:嘲弄和辱罵、漢尼西啐在他臉上、身穿老人的長褲,還有嘴裡蝙蝠糞便的滋味。他也想到了大的傷痛,那種疼痛和恐懼和自我厭惡。還有哥哥眼中的失望。那是最令他受傷的。朱利安抹了一把臉上的鼻涕,不明白自己怎麼能同時對哥哥又愛又恨。而且這兩種情感都那麼強烈。
一片寂靜。
儘管麥可痛很看到這個表情,但他太清楚朱利安為什麼常常會這樣。由於動輒被欺負,他已經心神不寧了好幾個月,整個人焦躁蒼白又眼神空洞,很少吃也很少睡;等到終於睡著了,他又不斷作惡夢,跟醒著時同樣要遭受折磨。最糟糕的狀況發生在兩天前的夜晚,朱利安滾下床來,喉嚨裡嗚咽著,銀色唾液流到下巴。他緊靠在房間一角,整個人縮成一團,同樣鬆垮的下巴,同樣恐懼的雙眼。麥可花了好長的時問才讓他回到現實,終於把他弄回床上時,他還是緊張不安、雙眼呆滯、充滿恐懼。他設法想解釋時,嗓子是沙啞的。
「別再這樣精神恍惚了。」麥可好恨自己這麼說。「別再自己哼歌,一副迷失的表情。別再跑給他m.hetubook.com.com們追。別再退縮——」
「我嫁得很好,福林特先生,於是就想防止類似的悲劇發生。我一直在尋找像這兩兄弟的孩子。年紀大些,沒人要收養。這樣不能讓我妹妹死而復生,但我希望能獲得一些小小的寬慰。讓這兩個孩子展開新生活,或許對我自己也是。這樣滿足你的好奇了嗎?」
「我本來希望馬上見到他們的。」
到了小鎮另一頭,路變窄了,司機右轉來到一條狹小的老舊道路上。殘破的圓柱挺立在雪中,一長片田野的遠端有一條黑色的河奔流而過。「就是這裡了,」司機說,然後她往前傾身。
光是想到這裡,就令麥可憤怒起來。他弟弟很軟弱,那又怎麼樣,「是誰幹的,朱利安?漢尼西嗎?」
「就是。」漢尼西用力撞了他一把,要從他旁邊擠過去。「你就是。」
你怎麼哭了呢?
雪片落在她頭髮上,落在細緻的絲綢襯衫上。終於直起身子時,她手背抹過一邊臉頰。冰冷的空氣吹在身上,感覺很乾淨,噁心感消失了。她回頭發現司機站在車子前方,一手按著引擎蓋。他點點頭。「今天是個重大的日子,」他說,一副很了解的口吻。
「我剛剛好像看到有人在裡頭。」
麥可審視著朱利安,這才明白他皮膚發紅不是因為太熱,而是因為太冷了;而且他頭髮上不是汗水,而是融化的雪。然後他又發現了另一件事。「這件褲子不是你的。」
麥可讚到幾條管線下,然後往前爬過一片黑暗,來到一扇扭曲變形的門前,門底下透出藍色的光和鍋爐的熱氣。他聽到一個低低的聲音,是他弟弟在唱歌,他打開門時,熱氣迎面撲來。鍋爐填滿了這個小小的房間,裡頭燒著藍色的火焰,潮溼的熱氣湧出來。朱利安擠在熱水爐後面的狹小空間裡,背弓著,雙臂環抱著膝蓋。他沒穿鞋,在那裡搖晃著,赤|裸的上身很髒,紅紅的,頭髮溼得足以冒出蒸汽來。
可是他們不理他。漢尼西笑了一聲,說,「各位,動手吧。」他們開始踢朱利安,踢到他不能動為止,接著他們湊近告訴他說要怎麼對付他。朱利安緊緊縮著身子,但是沒有用。幾隻手抓住他的雙腿、他的頭髮,一路拖拉,直到他感覺到一陣冰冷如刀的空氣吹來,然後被丟出窗外。他掉在一堆積雪上,背朝下,旁邊的石牆上掛著一塊金屬板。板子上的字被雪遮得模糊不清,但朱利安知道上面是什麼字。
「一個月。」愛比蓋兒覺得視線模糊了,半天不發一語,搞得福林特不安起來。
然後他擁抱了弟弟一下,打開門,走了,手指上沾了血,刀子握在手上。
「是啊。」她又點了根香菸。「我想也是。」
你知道,新的蠟燭,乾淨光滑又漂亮對不對?你看著它,就覺得理所當然,好像它看起來本來就該是那樣。
「發生了什麼事,朱利安?」
不,那個男孩用朱利安的聲音說。我們不需要任何幫助。
窗內傳來笑聲,一張張白臉貼在玻璃上,然後走了。朱利安碰碰自己血流不止的鼻子,然後看到指甲上沾了血和雪。他把血啐在積雪上,正想站起來時,手擦過一個又尖又硬的東西,是一把舊舊的刀子,埋在雪裡。他把刀子弄出來,看到半腐壞的木頭刀柄,還有八吋長的生銹金屬刀身。他把磨鈍的刀刃貼在臉頰上,緊緊握住刀柄,握得手指發疼。「麥可,」他哭著說。
但麥可已經離開了。
那就好像一切都融化在黑暗中,就像黑暗是火焰,而這個世界是蠟。
朱利安疼痛地啜泣。
「是啊。」他還是留著像軍人一樣的短髮,但她留意到顏色開始泛灰了。他的頸背有幾道皺痕,黑外套底下的領子比雪還要白亮。她轉著手指上的婚戒,吸了一口菸到肺裡。雪是在他們離開夏洛特市一小時後開始下的。司機兩度建議他們掉頭回家,但她都拒絕。就是今天了,她說。於是現在他們來到這裡,在世界邊緣獨自前行。
呼吸時,他覺得像是有碎玻璃刮著喉嚨。
創建於一八九五年
她心跳太快,雙手有點顫抖。司機認為自己了解其中原因,於是下了車等在她車門外。他朝階梯頂上門廊的那名男子點了個頭,但兩人都沒開口。幾分鐘後,愛比蓋兒.范恩敲敲車窗。門打開,司機接住她的手。
他發現漢尼西獨自在北邊走廊盡頭的一樓廁所裡。他站在小便斗前,門關上時他回頭看了一眼,不敢置信地斜乜著眼。「老天,」漢尼西說,然後轉回頭去沖水。廁所裡一股尿臊味和消毒水味,天花板上的燈在金屬網罩內發出冷冷的白光。朱利安刀子一直放在背後,看著漢尼西朝地板啐了一口,然後走得更近,他鼻子的雀斑顏色深得像是濺上泥巴。
愛得好深。
「不過我們本來希望……」福林特擠出微笑。「沒關係。您來了,那真是太好了。」他緊張地攤開兩手,對著下著雪的黯淡天色比了一下。「要不要進去裡面?」
「在一條荒溪的河床上發現的,就在剛過田納西州界那邊,其實離這裡不遠。如果是烏鴉,直線飛行只要四十哩;但是沿著道路過去,就要兩倍的距離了。那是在接近十一月底,很冷,兩個獵人聽到哭聲,從一個凹洞後方傳來。那條荒溪只有兩呎寬,但是水流很急。朱利安半露出水面,兩個人都凍僵了。任何一個能活著都是奇蹟,但尤其是朱利安。兩個獵人把他們裹在襯衫裡帶出來。否則我想他們一定會死掉。只要晚個幾分鐘,或是碰到沒那麼好心的陌生人。」
他緊張地發出笑聲。
「麥可?」
「他們當時幾歲?」
「好冷。」
「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福林特先生。那是個小地方,比這裡還窮。冰冷嚴厲又無情。」她從窗前轉過身來,一隻手掌往上抬,攤在燈光底下。「所以你可以想像,我特別同情……」
「謝謝,傑賽普。」她跨下車後,他鬆開手。她看看殘破的水泥階梯,還有生銹的鐵欄杆。她hetubook.com.com目光移往高處,望著屋頂傾斜的輪廓線,然後移向那排荒廢的側翼。三層樓的窗子排列成行,她看見玻璃碎裂,空窗框釘著陳舊的木板。
他正要轉身,然後又停下。「我可以請教一件事嗎?」
朱利安回頭看,看到被落雪照亮的高窗,然後是幾張髒臉和幾雙髒手,穿著粗布衣衫,身體在黑暗中看不清。他們從陰影處跑出來,五個男孩死命往前衝。這回朱利安尖叫起來,那五個男孩跑得更快了,他們年紀比較長,個頭很大,而且他們已經用一百個可怕方式證明過一百次自己有多殘忍了。他們的雙腳在長廊上敲出清脆聲響,朱利安邊跑邊哭,半盲目地奔跑,邊啜泣邊覺得羞愧。
在冰冷走廊中的叫聲。
「別說對不起……」
「我們要遲到了,」她說。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有個綴吉老頭?」
「至少早產了一個月。」
北卡羅萊納州山區
福林特兩手絞在一起,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恐怕沒辦法。」
「陽光和銀色階梯……」
「我常下來到這裡,你知道。」朱利安說,好像麥可完全不知情似的。「每回我需要的時候,他總是會幫我。我會躲在這裡,等到那些比較大的小孩來找我,他就會裝出很壞的樣子。他會搖著他那根手杖,講一堆瘋話,搞得大部分小孩都怕得根本不會下來。他其實不是真的壞,但他想幫我。他是我的朋友。每次情況糟糕的時候,他就會講故事給我聽。他說這底下有一些隱藏的門,魔術門。他講到這些門,就會瞇著眼睛往上看,但他發誓真的有。他告訴我,碰到情況糟糕的時候,找到正確的牆壁,敲對了地方,門就會打開。」
「別再那麼娘娘腔了。」
「拜託……」
從長長的隧道裡傳來的聲音。朱利安感覺自己的頭在動,麥可說沒關係,然後又說了些什麼。那些話沒有道理,但朱利安聽見了。「這是我做的。」麥可的臉湊近朱利安,同時敲敲自己的胸膛。「這是我做的。你明白嗎?」
漢尼西根本沒回頭。他一手還放在門上,那把刀就刺進他脖子側邊。刀子發出嘎吱一聲,然後朱利安退後,看著漢尼西倒在地上扭動,雙手抓著喉嚨,眼睛翻白。他抬起一隻沾了血的手,手指張開,接著他看到了血,困惑轉為驚恐。「朱利安……」
他沒抬頭看。
「對不起,麥可。」
我不明白。
朱利安低頭,雙眼埋進臂彎裡,麥可低頭凝視良久。「你別再這樣了,朱利安。」
「夫人?你還好吧?」
「這是你做的……」口齒不清,斷斷續續。朱利安感覺自己的頭一歪,眼皮眨了一下。
二十三年前
朱利安想靠自己站穩腳步。他希望在走廊上大家能跟他打招呼,而且不要因為他弱小就傷害他。如果他像麥可,他就可以獲得這樣的待遇,所以朱利安決定自己就要這樣。像麥可一樣。但當他走向房門時,受傷的腳踝轉動,他猛然臉朝下重重摔在在水泥地上,發出木頭碎裂的聲響。那把刀嘩啦一聲跌出去,他蜷曲著身子躺在塵土滿布的地上,孤單又受傷,真恨不得自己是他哥哥。
好冷……
朱利安頭好痛,好像眼睛上方的頭骨裂開了,好像有個又尖又熱的東西插|進那裂縫裡。他雙手掩住臉哭了起來,等他睜開眼睛時,看到地板上那把生著銹斑的刀子。他伸手抓住刀柄,翻身撐起四肢,金屬刀身在地面上磨出刮擦聲,他垂著頭,視線模糊。他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一個怪聲,隨著頭部清脆地喀噠一響,臉部抽搐了一下。他站起來時,感覺不一樣了,整個人昏眩而疏離,四肢沉重。他搖搖晃晃,覺得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灰濛濛,等到視線恢復清晰,他聽到指節敲打著牆壁,發出沉重的敲擊聲,同時他心底有個遙遠的角落說:好痛……
「你要去哪裡?」
麥可雙手放在朱利安肩膀上。他嘴巴動著,說出話來,但朱利安沒法真正聽懂。他眨眨眼,點點頭,目光從麥可的嘴巴下移到地板那雙扭曲的腿上。一切都錯了,一堆聲音衝進他耳朵裡,他喉頭湧上一股酸水。麥可帶著他到水槽邊,還在講話,然後幫著他把雙手和雙臂洗乾淨。他沾溼了一張紙巾,像個母親般溫柔地擦拭掉他弟弟臉上的血跡。從頭到尾,他都緊盯著朱利安的雙眼。他的嘴巴在動,看到朱利安沒反應,他又說了一次,更大聲、更慢:「你明白嗎?」
「沒錯,那道門通向更好的地方。我本來已經忘了,不過你一講,我就想起來了。」麥可想到那個老人的模樣,他皺紋遍佈的皮膚和充血的眼睛,渾身酒臭和菸味。他兩年前不見了。麥可猜想是被開除了。因為老是瘋瘋癲癲或很髒或兩者皆是。「那只是個故事,朱利安。那只是個瘋老頭。」
她望著溼亞麻布似的天空,枯樹伸展著彎曲的手臂和千萬根扭曲的手指。「這裡好平靜。」她說。
「好吧。」朱利安瞪著那把刀,然後看著自己細細的臂膀和瘦得只剩骨架的胸膛。他沒有麥可的肌肉,沒有寬闊的胸瞠,手臂上也沒有露出強壯的藍色血管。他缺乏銳利的眼神、整齊的牙齒,還有那種穩健的氣質。他皮膚大蒼白,奔跑時氣都喘不過來;但他的軟弱不光是如此。他胸骨後方有個不平穩的地方,一部分的他恨麥可心中沒有這樣的軟弱之處。有時那種恨意很可怕,強烈到簡直要顯露在臉上;但有時那種恨意又完全消失,被龐大的愛沖淡了,因而朱利安回想起來,就覺得像個夢。
司機繞過庭院,停在一片寬闊的階梯前,階梯上方是有遮頂的門廊。門開了,一名男子走出來。在他上方,水泥牆上刻著幾個字:
「啊……只是暫時的而已。」
誰會曉得呢?
她隨他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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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響起警笛聲。
「這回不要留下傷痕。」一個穿著髒牛仔褲的聲音說,朱利安看不見他的臉。「不要在臉上。」
「范恩夫人。」一名有點駝背的男子匆匆奔下樓梯。他雙眼明亮迷人,喉結很大。稀疏的頭髮在乾淨的耳朵上方梳得整整齊齊,微笑時露出一口小小的白牙齒。「真高興你們來了。我是安德魯.福林特。或許您的助理跟妳提到過我?我跟她通了好多信,又打過好多次電話,感覺上好像已經認識她了。」
麥可在地下第二層的地方找到他。
「是嗎?」
「是的,我知道,當然。可是……」他更猶豫了,扭著脖子望向身後的那棟建築物。他吞吞吐吐,好像等著有人來救他。「其實呢,我們好像找不到他們。」
朱利安看看漢尼西,看到他呆滯的雙眼像溢出的牛奶。他後退,眨著眼睛,然後幾個人進來了。他們大叫著衝過來,大大的手摸著漢尼西的喉嚨、他的眼睛。朱利安看到福林特和其他大人。他們問他問題,他只是眨著眼睛。
叫得好響亮。
他搖搖頭。「或許是鳥吧,或是野貓。這兩種動物好像都可以找到辦法進去。那個地方很危險,我們都嚴禁小孩——」
那一刻,在朱利安以往恐懼之處,升起了一股極大的滿足感,但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大喊著這樣不對。那聲音叫他去找大人來。去找人來幫忙。
這個世界不是蠟燭,朱利安。
禮車在沉默的岩石間迂迴前行,雪愈來愈大了。她一根接一根抽著菸,想著自己為什麼身在這片冰凍的山區地帶,想著自己來的理由。「停車。」她在座位上身體往前傾,一手壓著胃部。司機猶豫著。「停車。」
那輛加長型禮車緩緩在一條山區道路上爬行,路的邊緣一片泥濘破碎。汽車下端的黑色烤漆上,濺滿了輪胎噴出來的泥沙;這樣豪華的禮車,完全不該出現在北卡羅萊納州四千呎高山間的黑色結冰道路上。車外的空氣很冷,光線微弱。山裡頭沒有其他動靜,沒有人車或飄動的落葉,只有陰沉的天空降下了又溼又重的細雪。後座的那個女人從不看路旁的陡坡,坡外的地面驟然消失,只剩一片開闊的廣大空間。她一直閉著眼睛,直到車子又進入森林地帶,她的眩暈也褪去;她望著外頭那片森林,望著枯樹間的落雪。她點起一根香菸,司機的雙眼在後視鏡裡看著她。
「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出現了。男孩子嘛,你知道的。大概跑出去哪裡……」
恨得好深。
讓我像麥可吧,他祈禱。
「是啊。」
「我跟你講過?」朱利安問。
「而且也因為其中一個體弱多病。」福林特的雙眼和善但困惑。「這種狀況很不尋常。」
愛比蓋兒走到窗邊,望著外頭的雪。「他們是九歲和十歲,對吧?是棄嬰?」
「……去玩了。」
「外子有別的事在忙,抽不開身。」
「我以後不會再抽了」她說。
她彷彿看到一顆顆紅色的小心臟跳動著。
「總共五個人?」
「我會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後方傳來金屬碰撞聲,還有遠處的人聲。他停在一道爛掉的樓梯井底部。光線從三樓洩下來,還有某扇破窗飄進來的一小灘雪。他想爬上樓,但是太虛弱了,受傷的腳踝讓他整隻腳都劇痛。
漢尼西湊得更近,雙唇碰觸到朱利安的耳朵,初生的鬍子像蛛絲般又細又淡。「快說。」
朱利安衝進一扇門。扭傷的腳踝撐不住,他又跌倒了,痛得腦袋都爆痛起來。他一邊衣袖擦過臉,因為如果被他們逮到他在哭,後果只會更糟。
朱利安斜昂起頭,呆滯的雙眼一片黑暗。「我不是娘娘腔。」
「麥可是娘娘腔。快說。」
「朱利安!」他喊著弟弟的名字,叫聲迴盪在寒冷的空間中。之前麥可被叫去廚房幫忙,回來時,走廊上的一個男孩跟他說朱利安離開了,被那些男孩硬拖到那個空蕩的翼樓去。他說漢尼西大笑著把封起翼樓的木板撬開,然後用力一踢朱利安,要他往前跑。那男孩說,漢尼西他們總共有五個人。他們讓朱利安先跑兩分鐘,然後才追上去。
「我不怕你,」朱利安說。
糟一千倍。
「換了我也會緊張。」
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跌絆著左轉,跑進一道更黑的小廊,裡頭充滿腐爛發霉和泥土凍結的氣味。碎玻璃在他腳下嘎吱響,他的嘴唇又開始顫抖。
「是的,是的。那當然了。」
「范恩夫人?」
但他哥哥始終沒來。
朱利安別開眼睛。「我不是故意的。拜託不要這麼說,麥可。」
「我們捐了五百萬元。這筆錢應該可以讓很多事情有辦法。」
禮車開始緩緩下坡時,已經過了下午四點了。迂迴的道路帶他們來到一個狹窄的河谷小鎮,鎮中央是一小團低矮的建築物。愛比蓋兒.范恩從沒說自己曉得這個地方,但她曉得這種小鎮會是什麼模樣:房舍破敗,酒吧裡有皮面塑膠凳,人們皮膚龜裂。主街一端會有個加油站,中段會有家藥房。這是個小鎮,山區陰暗角落的一星光亮。而且她知道,半天的車程範圍內,有上百個像這樣的小鎮。北卡羅萊納州,田納西州,喬治亞州。一堆小鎮,而裡頭的鎮民都夢想著別的地方。禮車緩緩開上主街,她觀察著酒吧前檯,以及垂著頭的粗漢。「快到了嗎?」她問。
信上帝的孩子,無所畏懼。
他移開目光。「是啊。」
「我來幫你開門吧。」
「早產兒?」
好吧。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
雪花就像淚水。
「收到了,范恩夫人。當然收到了。」福林特又彎腰躬身,搓著雙手。「您也看得到,我們需要捐款做很多事情。」他比了一下,她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在風雪中,孤兒院裡那排廢棄的翼樓看起來像一艘龐大的棄船,殘破地擱淺在無情的海岸上。她看到一扇窗後頭有動靜,一道白影閃了兩次,然後消失。
快跑,朱利安……
「唔,我想——」
怎慶改變?
「你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