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她下了車，眼睛是紅的，但淚擦乾了；她進門時，門上的鈴鐺響了起來。櫃台後面的職員是個瘦高的男子，臉上的皺紋很深，但除此之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只有四十來歲。他的手臂很長，手掌大而結實。他拇指鉤著一把掛在塑膠吊牌上的鑰匙，滿臉微笑，看著她把四張鈔票放在有污漬的櫃台上。「如果需要什麼……」他又把鑰匙多留了兩秒鐘。「打電話來櫃台就行。」
「離這裡最近的大型機場在哪裡？」
「其實呢，我想讓你看一樣東西。」
她又難過得無法自抑，於是沉默坐在車上一會兒。她想到麥可，覺得心底柔軟下來。
「不要。」
「啊，老天……」
「媽的土包子，」他說，然後進入走廊，去找第十二號房。
那男子微笑著，卡維特發現他蠢到聽不懂自己的諷刺。他只是站在那兒，很冷靜，卡維特有點意識到不太對勁，但這裡是他的地盤，這男人又穿著天鵝絨長褲。玻璃門外停著一輛風塵僕僕的汽車，上頭掛著紐約的車牌。「好吧，帥褲哥hetuboｏｋ.ｃｏｍ•ｃom。有什麼需要嗎？」
那裡有條鍊子……
卡維特又把報紙翻了一頁。「是啊。」過了好一會兒，他又開口了，眼睛依然看著報紙。「你怎麼還沒走啊？」
這個想法感覺上好虛妄，但她緊抓著不放，伸出一手到她旁邊的乘客座。她帶了乾淨的衣服和護照，還有足夠的錢讓她回西班牙。她會忘掉麥可，忘掉她見過的那些死亡。她會找到她父親，告訴他當初自己離開是錯的，告訴他小村裡的生活就令人心滿意足。想到這裡，艾蓮娜泫然欲泣，眼前浮現出一個個好清晰的畫面：家、親人，還有那些永遠不變的人。她的手指撫摸著溫暖的腹部，原先感覺到的恐懼消解了。她要回到父母身旁，她決定。她會回家，從這次錯誤中撫養出一個完美的小孩，這小孩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出生的起源。
「我們不能透露房間號碼的。」
「老兄，我很忙。」
「在羅利。」
「你沒幫上我的忙。」
她看了後視鏡一眼，抬起手臂在臉上抹了一把。和圖書空茫的心底緩緩升起一股慘然的笑意。她之前怎麼會相信他還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怎麼會相信他可以冷血殺人，卻還是可以當她腹中孩子的好父親？
「有點像是變把戲。」
「我呢，我倒是希望你掉頭回去你們的大城市。你也看得出來……」他發黃的指甲彈了下報紙。「我很忙。」
「謝謝，卡維特。」
「發生得很快。」
「剛剛進來的那位小姐……」
那男人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
卡維特還看著他的左手時，吉米用一把裝了滅音器的點二二手槍射中他的心臟。那個衝擊讓他後退一步，剎那間，他的嘴巴張開了；接著身子倒下。吉米繞進櫃台裡，又朝他腦袋補了一槍，這才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一團亂，去看電腦螢幕。查到了，他從掛著鑰匙的板子上取了第十二號房的鑰匙，然後拍掉他袖子上的灰塵。
他搔搔腦袋。「妳要去哪裡？」
我沒做錯事，沒什麼好丟臉的。
「你的意思是，像是變魔術？」
和圖書
「那麼……」他手指敲著結實的腹部。「有什麼需要嗎？」
「其實真的蠻不錯的。」
卡維特靠在櫃台上，旅館大廳門上方的鈴鐺響了兩聲。匆匆一眼，他只看到了一個窄肩、女人氣的男子，穿著花俏的衣服，讓他完全沒有招呼的興致。他不喜歡有錢人，又痛恨同性戀者，所以他繼續看他的報紙，沒有立刻抬起頭來。他腦袋裡還想著剛剛那個嬌小性感的墨西哥女人，他在地圖上指出羅利時，她低下身子察看，讓他看到了一截胸罩。
「來了。」一隻手指伸直，然後是兩隻。「準備了。」
卡維特翻了頁，抬頭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穿著黑色的天鵝絨長褲和酒紅色大衣。他戴著淺色太陽眼鏡，手上那個大大的金錶大概比大部分汽車還貴。卡維特露出厭惡的神色說，「穿那種褲子有點太熱了，你不覺得嗎？」
他把地圖上的羅利指給她看，然後把走廊上一個房間的鑰匙交給她。艾蓮娜拿了地圖出去，放在汽車的前座，然後取
ｈtｔｐs://wwｗ.heｔｕboｏk•ｃｏｍ•ｃｏm了自己的東西穿過旅館大廳，來到那個小小暗暗的房間，裡頭空氣潮溼得皮膚都感覺得到。她鎖上門，脫掉衣服。浴室的地板剛清過，白色的浴簾已經褪成灰色。艾蓮娜拿了小瓶裝的洗髮精、潤絲精，還有紙包的肥皂，走進淋浴間，讓針尖般的熱水淋在她臉上。
「那我就去那裡。」
卡維特看著他那手。手指移動，握成了一個拳頭。
「算是吧。你要看嗎？」
艾蓮娜伸手把後視鏡轉開。她已經哭夠了，也難過夠了。她是卡門．艾蓮娜．德波塔，她會回家。但首先，她得去掉身上那個氣味。她得找個地方沖澡、換衣服。這個想法忽然變得急迫難忍，她覺得身上的衣服沉重又骯髒，自己的皮膚一股腐臭味，於是當前面一處高地出現了一家路邊的汽車旅館時，她就右轉，開進了停車場。
「不。」
卡維特抬起眼睛，那個穿著天鵝絨長褲的男子把左手舉到肩膀上方。耍了個花俏的手勢，手指輪流打開，又闔起。
「不。」
她雙手抹過臉，搖搖頭。
她吸吸鼻子，然後和-圖-書手指抹掉眼睛下方的最後一點淚痕。「謝謝。」
艾蓮娜開著車往前行駛，雙眼含淚，喉嚨灼痛。她還聞得到那屍體，那股氣味瀰漫在她的頭髮、她的衣服間，還滲進了她的皮膚。隨著那股氣味，是一個個甩不掉的影像：斑駁的屍體、腫脹的雙手，還有麥可臉上的表情，冷靜而無情，有條不紊而精確。
「真聰明。帥褲哥。」
「我叫卡維特。」他指著低矮的天花板，還有磨穿的地板。「這地方是我的。」
「你有地圖嗎？」
「什麼東西？」
然後她笑了出來，好尖銳又好破碎，她自己都嚇到了。她看看鏡子，裡頭的眼睛不再是她的了。像是一對塗成黑色的玻璃眼，或是石頭眼。她手指抓著方向盤，但那方向盤感覺上好不對。一切感覺上都好不對勁。艾蓮娜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北卡羅萊納州的一個小城，一條四線道，路旁有速食店和廉價汽車旅館。這裡是鄉下地方，紅綠燈的紅色都褪成橘色，樹林沙沙作響。
「這種質料其實很透氣。」
卡維特闔上報紙。「好吧，沒問題。我在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