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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昏迷，睡得很沉。醫療手用湯匙餵她喝煎鍋煮的每一種湯、檢查她的生命跡象等等。看起來還好，只是暫時不省人事。」

他來到迷宮幽地差不多二十四小時了，整整一天，不多不少，卻已經發生了這麼多事。全都是些恐怖的事。

湯瑪士跳起來，跌跌撞撞跑上前去，長長的箭桿卡在小班臉頰，出血比他想像中少很多，但還是緩緩地滲流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血液呈暗黑色，像油一樣，唯一的動靜是小班右手的粉紅色指頭，不停抽搐著。湯瑪士強忍下嘔吐的衝動。小班是被他害死的嗎？這是他的錯嗎？

剛才發生了甚麼事？湯瑪士想。他盯著小班沒有生命跡象的身軀，感覺周遭的世界整個傾斜。我到底對這孩子做過甚麼？

「小班，」艾爾比又喊一聲，「立刻住手，否則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紐特點點頭，笑容變得更真誠。「湯米，你果然不笨。這就是我們費心經營這裡、讓大家保持忙碌的原因。一旦懶散下來，人就會憂傷，會想放棄，就這麼簡單。」

「閉嘴！睡覺了。」湯瑪士現在就是沒辦法應付他。

「如果你殺了我，」小班尖叫，唾沫飛濺到湯瑪士臉上。「那你就搞錯對象了。」小班忽然把視線轉向湯瑪士，「他才是你該殺的遜客。」他的聲音裡透著十足的瘋狂。

「一！」

湯瑪士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注意力轉到紐特身上。紐特已經講了許多話，但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喔，抱歉，昨晚沒睡。」

小班尖叫著發出壓抑的瘋狂咯咯聲，隨後他跳了起來、刀子猝然前刺。

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那少年已癱倒在地上。

紐特笑了，湯瑪士這才發現自從來到這裡之後，很少聽到像這樣的笑聲。「我們通常讓新人從血淋淋的開膛手做起。別擔心，宰殺『煎鍋』需要的肉品只是開膛手的工作項目之一，他m.hetubook.com.com們還負責管理動物的大小事。」

「湯米，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湯瑪士走出樹林時，眩目的陽光令他瞇起雙眼。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腳踝疼痛難忍，卻不記得是何時受的傷。他一手小心按著被咬的部位，另一手緊抓著腹部，彷彿這能阻止那陣似乎無可避免的嘔吐。他腦海裡不斷浮現小班的頭顱：以怪異的角度歪斜著，血液順著箭桿流出、聚集、往下滴，濺落在地……

「小班，」艾爾比冷靜地說，「我數到三。」

「他跟我們不是一夥的，」小班吼道，「我見過他，他……他是壞人。我們一定要殺了他！讓我宰了他！」

湯瑪士循聲看去，驚訝地發現艾爾比就站在墳場邊緣。在昏昧的天光中，艾爾比的身形猶如幻影。湯瑪士頓時鬆了一口氣。艾爾比手拿大弓，箭搭在弦上，直指小班。

「可惜我遺忘了我的人生，說不定我超愛宰殺動物。」湯瑪士只是開玩笑，但紐特似乎沒聽出來。

艾爾比手中的武器依然指著小班，未曾移動。「瞎卡頭，這個問題留給我和其他小隊長處理！」艾爾比手握著弓，非常穩定，有如把弓架在樹幹上一般。「好了！夾著你那瘦巴巴的屁股往後退，回到大屋去！」

「我只是開開玩……」

湯瑪士聳聳肩，「做點苦工也許比較好，只要能讓我忘記那些事。」

他跪倒在樹林外圍的一棵禿樹旁開始嘔吐，又咳又噴，直到他把胃裡噁心的酸臭液體吐得一滴不剩。他渾身顫抖，而且似乎永遠停不下來。

湯瑪士被小班的話嚇得倒退一步。這是甚麼意思？小班見過他？為甚麼會認為他是壞人？

湯瑪士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踢起一顆小石子，讓它飛越迷宮幽地遍布灰塵的龜裂石板地。「對了，昨天那女孩有甚m.hetubook.com.com麼進展嗎？」如果這漫長的早上真有甚麼能侵入他昏沉的腦袋，就非那女孩莫屬了。湯瑪士想多瞭解她，想弄清楚自己跟她之間那種奇特的關聯感。

湯瑪士剛走過箱子，忽然瞥見左邊的西門有個人從外面跑進迷宮幽地，令他頗感驚訝。那是個亞洲少年，黑色短髮、胳膊很強壯，看上去比湯瑪士年長些。那個飛毛腿跨進迷宮幽地，又跑了三步才停下來，隨即彎下腰、兩手撐在膝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湯瑪士見他滿臉通紅，汗水淋漓，衣衫濕透，彷彿剛跑完三十公里。

「二！」艾爾比提高音量，聲音充滿警告意味。

終於，他的夥伴睡著了。整個迷宮幽地鼾聲此起彼落，顯然其他人也都睡了。幾小時後，夜已深，湯瑪士還是唯一清醒的人。他想哭，但他沒哭；他想找艾爾比、揍他一頓，沒甚麼特別的理由，但他也沒去；他想要大叫、狂踢、罵人，想打開「箱子」、跳進那底下的黑暗深淵，卻都沒有付諸行動。

紐特裝出同情的笑容，「不怪你，碰到那種倒楣事。你八成認為我是個楞頭遜客，畢竟你昨天才發生那件事，今天就要你做苦工。」

溫斯頓是個滿臉青春痘的少年，短小精壯，湯瑪士覺得這人未免太熱愛自己的工作；或許他是個連續殺人犯，湯瑪士想，才會被送來這裡。

這幅畫面讓他再也忍不住。

「小班，」湯瑪士努力想弄清楚狀況，「我不是……我根本不知道……」

「小班！」

湯瑪士很想移開視線，想離開這個地方，但他無法動彈。他太入神，也太恐懼。

小班弓起身、雙膝微屈，準備躍起來發動另一波攻勢。不知何時一把刀子出現在他緊握的右手。湯瑪士只感到令人反胃的恐懼，仍不敢相信竟發生這種事。

到了早晨，查克得把湯瑪士拖出睡袋、拉他去沖澡、推進更衣室。整個hｔtｐs://ｗww•ｈetｕbｏｏｋ.cｏｍ•com過程中湯瑪士只覺無精打采，甚麼都不在乎。他頭很疼，身體渴求更多睡眠。早餐吃得迷迷糊糊，一小時後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吃了些甚麼。他很疲累，感覺像是有人侵入他的頭顱，用釘書機釘了十幾針、把大腦組織釘在腦殼上。胃灼熱向他的胸腔襲去。

湯瑪士終於發現，查克的性格已經從輕度惹人嫌惡化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查克，你慶幸艾爾比的弓箭這會兒不在我手裡。」

「他想要帶我們回家，」小班說，「他會帶我們走出迷宮。我們不如都跳下懸崖算了！不如我們互相殘殺死光算了！」

「說說話吧。」打從他們攤開睡袋，這已經是查克的第五次嘗試。

「走吧，」艾爾比說，「明天裝袋手會處理他。」

「閉嘴！」小班大叫道，「閉上你那醜陋叛徒的嘴！」

「真是莫名其妙。」如果沒發生小班與墳場那件意外，湯瑪士確信昨晚他想的肯定是那女孩。也許他就會為了一個全然不同的理由失眠。他想知道她是誰、自己是不是真的認識她。

紐特朝穀倉方向點頭，「嗯，做完這天你就知道了。咱們去找溫斯頓，他是小隊長。」

湯瑪士盯著他，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到目前為止他還沒近距離接觸過任何飛毛腿，也沒跟他們說過話；再者，根據過去兩天來的觀察，這個飛毛腿提早了幾小時回來。湯瑪士走上前去，急著想見見那人、問些問題。

他閉上雙眼，強行驅離所有的念頭和恐怖影像，不知何時終於睡著了。

「大家都知道出了甚麼事。被鬼火獸螫傷的遜客失控攻擊別人，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一、兩次。別以為自己很特別。」

「不要。」湯瑪士說。五次同樣的回答。

湯瑪士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在墳場裡那驚悚的幾分鐘。

就在此時，腦袋htｔｐs://ｗｗw•heｔubooｋ.cｏm.cｏｍ彷彿在開他玩笑、想把情況搞得更複雜似的——他突然有一個念頭。

溫斯頓花了一個小時帶湯瑪士熟悉環境，告訴他哪個畜欄裡關著哪種動物、雞籠和火雞籠在哪裡、甚麼東西又歸位在穀倉何處。那條狗名叫「汪汪」，是隻挺黏人的黑色拉布拉多犬，很快就喜歡上湯瑪士，一整個小時裡都在他腳邊打轉。湯瑪士好奇汪汪是怎麼來的，他跟溫斯頓打聽，溫斯頓說汪汪一直都在那裡。幸好「汪汪」這名字純屬玩笑性質，因為牠其實蠻安靜的。

「壞人！壞人！壞人！壞人！壞人……」小班笑了，他的牙齒彷彿在發光，在昏暗的天色裡顯得異常慘綠。

比起湯瑪士在大屋裡見到的小班，他現在只是稍有起色。他身上只穿了條短褲，白得無以復加的皮膚繃著周身骨骼，有如床單包裹著一綑木柴；血管有如繩索般爬滿他全身，色澤慘綠，隨心跳搏動，但已不似昨天那般突顯。那雙充血的眼睛緊盯著湯瑪士，彷彿瞧見了下一頓大餐。

湯瑪士回頭看小班，他正惡狠狠地瞪著艾爾比，舌頭不斷伸出來潤濕嘴唇。那孩子究竟有甚麼問題？湯瑪士想。這孩子已經變成了怪物，但為甚麼？

「你在說甚麼……」湯瑪士說。

「三！」艾爾比喊道。

「他是壞人！他是壞人！他是壞人……」小班喃喃低語，幾乎像在誦念韻文。他的身子前後搖擺，刀子不停換手，眼睛死盯著湯瑪士。

那天夜裡，湯瑪士躺在地上盯著發亮的天空，不知道自己今後是不是還睡得著。每回他閉上眼睛，腦中便浮現小班怪物般的身影向他飛撲過來，臉上的表情既瘋狂又詭異。不管是否睜開眼睛，他發誓自己老是聽見箭頭刺入小班臉頰那濕濡的悶聲。

湯瑪士抬頭起來，希望得到答案，但艾爾比已經走了，只有抖動的樹枝證明他曾站在那裡。

小班的頭猛然向右折，身子跟著扭轉，整個和_圖_書人腹部朝下摔落地面；他的雙腳朝著湯瑪士，再無動靜。

湯瑪士站在紐特身後，探頭往前察看那座褪色的紅漆穀倉，不再想那女孩的事。「好吧，第一關是甚麼？擠牛奶或殺剮幾隻可憐的小豬？」

溫斯頓讓湯瑪士先行離開，他還要在血腥場多待一會兒。湯瑪士不介意。當他朝東門走去時，腦袋裡不停幻想溫斯頓躲在穀倉暗處、抓著生豬腿大口啃食的畫面。溫斯頓這傢伙真讓人毛骨悚然。

情況當然只能好轉。

第二小時都在應付農場上的動物：餵食、清洗、修理圍籬、清除空咚。空咚，湯瑪士發現自己愈來愈習慣迷宮幽地的語言。

湯瑪士跟紐特站在血腥場的穀倉前，準備開始跟隨小隊長展開第一回合的工作實習。儘管過了一個難捱的早晨，他依然很興奮能多學些甚麼，也可趁此機會暫時不去想小班與墳場的事。四周都是母牛哞哞聲、羊兒咩咩叫及豬隻的尖嘯。附近傳來一陣狗吠，湯瑪士希望煎鍋沒有重新定義「熱狗」這種食物。熱狗，湯瑪士思索著，我上一次吃熱狗是甚麼時候？跟誰一起吃的？

空中傳來金屬線斷裂聲，某種物體咻地劃破空氣，在擊中目標時發出令人反胃的悶聲。

第三小時最難熬：湯瑪士必須觀看溫斯頓屠殺一頭公豬，並把豬隻各部位分類處理、儲存備用。去吃午餐途中，湯瑪士發了兩個誓：第一，他的工作絕對不要跟動物有關；第二，他再也不吃任何從豬身上取得的食物。

「別傻了，小班，」艾爾比冷靜地說，箭還是瞄準目標。「湯瑪士才來，沒甚麼好擔心的。你還沒從『轉化』中復原，不該下床的。」

「是啊，我想『莫名其妙』是很貼切的形容詞。」

可是他看得出來，在迷宮幽地這個大型勞動農場裡，就連小睡片刻也不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