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湯瑪士躊躇地走向離他最近的墳墓,蹲下來細看。天光十分晦暗,他的視線像是穿過一層黑霧,就連鳥兒也安靜無聲,彷彿都返巢過夜了。昆蟲的唧啾聲幾乎無法察覺,至少比正常的叫聲小得多。湯瑪士這才發現林子裡有多麼潮濕,濕氣已在他額頭和手臂形成豆大的汗珠。
湯瑪士始終緊盯著在森林裡飛快移動的甲蟲哨。愈是深入林中,周遭愈是黑暗,它閃爍的紅光就愈明顯。
湯瑪士嚇呆了,好奇地靠上前去看個仔細。這座墳墓比正常尺寸來得小些,只有死者的上半身躺在裡面。湯瑪士想起查克說過的故事:有個少年在「箱子」離開後垂降到黑洞裡,卻被某種劃過空中的物品切成兩截。玻璃上蝕刻了文字,湯瑪士勉強看出內容:
是那個生病少年。
前方的空地不大,大約十平方公尺,地面長滿葉片茂密的雜草。湯瑪士看到幾個草率製成的十字架分散各處。十字架的橫、豎兩片木板以粗繩捆綁固定,墓碑原本被漆成白色,但當初上漆的人顯然十分倉促——結成塊的油漆、以及一片片裸|露在外的木頭原色。亡者姓名刻在和-圖-書木板上。
「有人在嗎?」他又問,那個聲響沒再出現,他感覺心裡平靜了些。可能只是一隻動物,或另一隻甲蟲哨。為求慎重,他大叫道,「是我,湯瑪士,新來的。對了,是第二新的新人。」
又是啪的一聲,這回音量大了些,聽起來像是有人用膝蓋折斷枯枝。
他把那玩意兒跟丟了。
湯瑪士話聲未落,那少年已經從樹林間衝出。湯瑪士只看見蒼白的皮膚和巨大的雙眼——幽靈般的恐怖影像——他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惜遲了一步,那個身影一躍而起,落在湯瑪士身上,重重捶擊他的肩膀,一雙手強而有力。湯瑪士摔倒在地、感覺有個墓碑刺中他後背,旋即斷成兩截,在他皮膚上刮出一道劇痛的傷口。
他繞過一棵大橡樹,忽然停住腳步,一股寒意竄下他的背脊。他到了墳場。
湯瑪士尖叫,那股劇痛有如瞬間流竄在他血液裡的腎上腺素。他的手抵在攻擊者胸口,死命往外推,奮力把手臂打直,直到肌肉繃緊,抵擋上方那個不斷掙扎的身軀。最後那少年終於往後摔倒,另一個墓碑應聲斷裂,尖銳的喀嚓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響徹空中。
「誰在那裡?」湯瑪士大喊,一陣恐懼竄過肩頸。他的聲音從頭上濃密的枝葉間反彈回來、迴盪在空氣中。他靜止不動,雙腳牢牢立在原地,聽著周遭恢復死寂,只有遠處傳來幾聲鳥鳴。沒有人回應,那個方向也沒再出現任何聲響。
右手邊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響,湯瑪士猛然轉頭,屏息聆聽。
湯瑪士未曾細想,轉頭朝聲音的方向前進。他毫不隱藏自己的行跡,一路推開擋在面前的枝枒,等通過後任其彈回原處。他瞇起眼睛,強迫雙眼適應漸趨黑暗的環境,並希望手邊有個手電筒。他想到手電筒和自己的記憶。同樣地,他記得過去生活裡某件具體物品,卻無法把它安置在特定的時間或地點,也不能把它跟任何人或事件聯想在一起。真令人挫折。
讓這半個遜客警告所有人:
「瞎卡的!」湯瑪士低聲咒罵,好像在開自己玩笑。好像。儘管詫異,但這三個字從他口中發出時感覺相當自然,彷彿他已經漸漸變成了幽地鬥士。
他皺眉、搖搖頭,希望那裡https://m•hetubook•com•com原本就沒人。他感覺自己像個傻瓜。
湯瑪士突然感到莫名的憂傷。史帝芬,你出了甚麼事?被查克煩死的嗎?
但這種氛圍既美好、又令人毛骨悚然。
湯瑪士時而閃躲、時而低頭,不停絆跤,等他衝進樹林大約十公尺左右,甲蟲哨突然躍上一棵特別高大的樹,沿著樹幹迅速往上爬。當湯瑪士來到那棵樹旁,甲蟲哨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遁入濃密的綠葉間,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是誰在哪裡?」湯瑪士叫道,他的聲音顫抖,聽起來很空洞,彷彿在隔音的隧道裡說話。「別鬧了,一點都不好玩!」他討厭承認自己有多害怕。
湯瑪士環視一圈,發現約有十二、三座墳墓,其中兩、三座看來跟他察看的第一座一般新。他眼角瞥到銀光一閃,跟一路飛奔、引他進入樹林的甲蟲哨有所不同,卻同等詭異。湯瑪士經過幾個墓碑,來到一座覆蓋著塑膠或玻璃、邊緣骯髒混濁的墳前。湯瑪士瞇起雙眼,努力想看清裡面有甚麼,當他終於看出來時,嚇得倒抽一口氣。那是一扇可以看進棺柩的窗子,裡面有具腐爛的少年屍骸。
他俯身靠和_圖_書近第一個十字架。那十字架看起來相當新,上面的名字是「史帝芬」,最後一個「芬」字特別小,就刻在邊緣上,想來刻字的人沒有事先分配好空間。
那人沒有答話,也不再鬼鬼祟祟,而是放開腳步奔跑起來,衝撞著墳場周圍的樹木,左彎右拐地朝湯瑪士而來。湯瑪士動彈不得,驚慌刺|激著他的神經系統。此時那人離他只有一、兩公尺,聲音愈來愈近,接著湯瑪士瞥見一個瘦削少年的朦朧身影,正一瘸一拐、以怪異又迅速的姿勢跑過來。
湯瑪士用最快的速度往前走,穿越厚厚的綠葉。細小樹枝打在他臉上,為免撞上低垂的枝枒,他急忙低頭,差點因此失去重心,趕緊伸手抓住一根枝幹,把身體往前盪、重新取得平衡。腳底下厚厚一層落葉和枯枝發出喀嚓聲。
湯瑪士站直身子,走向另一個幾乎完全被雜草淹沒的十字架。這個十字架底下的地面很紮實,不管這裡面躺的是誰,肯定是最早喪命的人之一,因為他的墳墓看起來最老舊。墓碑上的名字是「喬治」。
接著又是啪一聲,再啪的一聲,漸漸接近。天色愈發昏暗。
湯瑪士不敢相信那道紅色光線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消失得如此之快。從庭院那邊看過來,這片樹林並不大,或許只有幾英畝,但裡頭的樹木都很高大,粗壯的樹幹緊挨著彼此,茂密的樹葉完全遮蔽天空。他身旁的空氣夾帶一抹靜謐的綠意,彷彿再過幾分鐘黃昏暮色就會完全消失、接著黑夜降臨。
是小班。
湯瑪士手腳並用爬離現場,大口喘息,同時終於看清楚那個瘋狂的攻擊者。
奇怪的是,湯瑪士很想偷笑,這兩行字簡直可笑得不像是真的。接著他又厭惡起自己這種膚淺且滑頭的反應。他搖搖頭,走到旁邊繼續察看其他亡者的名字,這時耳畔再度傳來樹枝折斷的聲音,就在他面前,在墳場另一頭的樹林後方。
湯瑪士奮力推打他的攻擊者,試圖掙扎起身,但那人用全身的皮膚和骨骼毫不留情地把他向下摜壓,簡直像頭怪獸,像是噩夢裡的驚悚片段。湯瑪士很清楚那肯定是某個神智喪失的幽地鬥士。他聽到牙關開開闔闔的聲響,十足駭人的喀嗒、喀嗒、喀嗒聲。接著那人的牙齒找到目標,冷不防咬住他的肩頭,湯瑪士只覺痛得椎心刺骨。
你無法從「箱子」的通道逃走。
「到底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