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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抬頭啾了他一眼，低頭繼續工作。薩特眼尾下垂，臉型狹長。不知為何，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控訴人生乏味至極。「嗯，菜鳥，有事嗎？」

右側的石牆關得很快，湯瑪士愈是希望它減慢速度，它似乎就滑動得愈快。只差幾秒鐘門就要完全關閉了，一點機會也沒有。

整個上午湯瑪士都跟著果菜園小隊長薩特做事，一如紐特所說：「埋頭苦幹」。薩特就是驅逐小班時站在鋁竿最前端的黑髮高個兒，身上不知怎的有股酸奶味兒。薩特沉默寡言，但會親自示範工作方法，直到湯瑪士能獨力操作為止。除草、修剪杏桃樹、栽種南瓜和節瓜種子、採摘蔬菜。湯瑪士不喜歡做這些事，多半時間也不理會那些跟他一道工作的少年。然而，比起在血腥場幫溫斯頓幹的活兒，這個還是略勝一籌。

「菜鳥，你給我閉嘴！」他大叫道，「你才來不到一個星期！你以為我不願意冒險去救那兩個小子嗎？」

「他們在外面行蹤不明，我沒辦法乾坐在這裡，」湯瑪士把叉子往餐盤裡一丟，「我要去跟紐特一起等。」說完旋即起身離開。

紐特臉色轉趨溫和。「湯米，你還不瞭解，晚上出去等於送死，我們只會犧牲更多性命；如果那兩個遜客趕不回來……」他話聲停頓，似乎遲疑著，不願說出大家心裡的想法。「他們兩個都發過誓——我也是，大家都是。等你出席第一次集會、被某個小隊長選中以後，你也一樣——永遠不在夜間外出，不管情況如何，絕對不行。」

「去他……」紐特及時住嘴，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不可以這麼做，懂嗎？別再提了，百分之百違反規定，何況該死的門就要關了。」

「那麼鋤犁手呢？」湯瑪士問，他拔起一棵超大雜草，成塊的泥土在草根上晃動。

「紐特不肯講出來，」查克說，「那就我來說。他們沒有回來，表示他們死了。民豪很聰明，不可能會迷路，絕不可能；他們死了。」

「那些甚麼都做不了的遜客，就做那個。掃廁所、刷浴室、清理廚房、宰殺牲畜後沖洗血腥場……甚麼都做。跟那些蠢蛋幹ｈttｐs://ｍ•hetubｏoｋ.ｃom•com一天活兒，我敢打包票你再也不想往那個方向發展。」

薩特清了清喉嚨，邊工作邊回答，「他們負責果菜園裡的粗重活，挖挖溝渠，諸如此類的。沒事的時候他們就到其他地方做點別的。其實很多幽地鬥士身兼數職；有人跟你提過這點嗎？」

湯瑪士咬了一口蘋果，隨後咚的一聲坐在查克身旁的地上。紐特也在，獨自坐在一旁，不理會別人，眼裡布滿血絲，額頭擠出深溝般的橫紋。湯瑪士看到紐特咬手指甲。他從沒見過紐特這副模樣。

湯瑪士轉頭看著迷宮，看著關閉中的門，再大約一公尺，一切就結束了。

查克也注意到了，問出湯瑪士心裡的疑問。「他怎麼啦？」查克低聲說，「跟你剛從『箱子』裡出來時很像。」

湯瑪士沒有回應，自顧自地繼續問問題，下定決心能問出多少就問出多少。「那裝袋手呢？我知道他們處理屍體，可是那種機會不太常有吧？」

「那小子說得沒錯，」紐特神情肅穆地說，「這就是為甚麼我們不能出去。事情已經夠糟了，我們不能雪上加霜。」

紐特極度畏懼迷宮。

中午過後，湯瑪士幾乎已經累癱。彎腰低頭、雙膝著地在泥地裡東爬西爬真讓人筋疲力竭。血腥場、果菜園，兩出局。

紐特說他們倆中午前就該回來了，那些時間夠他們找到死鬼火獸，研究個一、兩小時，然後返回。難怪他這麼憂心忡忡。當時查克說艾爾比和民豪或許邊探險邊玩耍，紐特還惡狠狠瞪他一眼，幾乎像快噴出火來。湯瑪士以為查克會當場起火燃燒。

飛毛腿在正常時間返回。他們陸續進門，紐特在各個出入口間來回奔跑，毫不掩飾心中的驚慌。湯瑪士目睹這一幕，心情也愈來愈焦慮。艾爾比和民豪一直沒出現。紐特強迫幽地鬥士維持正常作息，去享用他們辛勤工作後應得的晚餐，自己卻堅持繼續守候失蹤的兩人。沒有人明說，但湯瑪士知道石牆的門即將關閉。

湯瑪士永遠忘不了紐特接下來的樣子。那時他問紐特為甚麼不跟其他人進迷宮搜尋，紐特的表情htｔps://ｍ.heｔｕｂooｋ•com•cｏｍ忽然轉變成全然的恐懼；他雙頰陷落、臉色蠟黃黯淡。那種神情慢慢消退，接著紐特解釋，派遣搜索隊是違反規定的，以免更多人失蹤。可是他臉上的驚駭神色絲毫不假。

那天晚餐氣氛很沉重，卻與食物無關。煎鍋和他手下的廚子料理出牛排大餐，搭配馬鈴薯泥、青豆和小餐包。湯瑪士很快發現，大家平時取笑煎鍋的食物，那些確實都只是玩笑話；每個人都狼吞虎嚥，通常還會多要一些。可是今晚，幽地鬥士個個有如死人，彷彿只是復活來吃最後一頓晚餐，之後馬上要被送去與惡魔相伴。

湯瑪士轉頭望著查克，查克的臉色似乎跟紐特一樣慘白。

「不是……我……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湯瑪士無話可說。他只是想幫忙。

一如預期，查克尾隨而至。

「那些傢伙真讓人害怕。他們也是守衛和警察，不過大家還是喜歡喊他們裝袋手。兄弟，祝你跟他們實習那天玩得愉快。」薩特吃吃竊笑，湯瑪士第一次聽他那樣笑，挺討人喜歡的。

他的新生活真是爛透了。

湯瑪士傾身，好奇得幾乎忘了那女孩。

大多數的職稱一聽就明白，但還是有些湯瑪士不懂的。「雜活手是做甚麼的？」他知道那是查克的工作，但查克從來不願多談，應該說拒絕討論。

湯瑪士努力不去想它，把注意力轉回拔草工作上。

「不可以，湯米！千萬不可以！」

「你到底怎麼了？」查克問道，「恕我冒犯，但你看起來真像一坨『空咚』。」

「他們到底在哪裡？」紐特的聲音既虛弱又緊張。

「你們的話我聽得一清二楚，」紐特大聲說，「難怪沒人想睡在你們兩個遜客旁邊。」

右側石牆轟隆隆地滑過地面，行進過程中不斷噴出塵土與石礫；石牆上的接合樁垂直往上排列，難以計數，彷彿連接著遙遠的天際。此刻它們滑向左側相對應的圓孔，準備閉合到隔日清晨。湯瑪士再度驚駭地仰望那面違逆一切物理概念、移動中的巍峨石牆；這簡直不可思議。

民豪和*圖*書摔了個跟斗，跌倒在地。他們鐵定趕不上，沒時間了，大勢已去。

湯瑪士忽然湧起一股罪惡感，很替查克感到難過。那小子千方百計想跟大家交朋友，但似乎沒人喜歡他，甚至沒人理睬他。沒錯，查克情緒容易激動，而且太愛說話，不過湯瑪士很慶幸有他作伴。

石牆在他身後轟然關閉，砰的回音活像瘋狂笑聲，從爬滿藤蔓的石板上反彈出來。

可是他們距離門口還有三十公尺。

湯瑪士回頭望著迷宮，只感到巨大的恐懼。艾爾比滑落民豪的肩頭，癱倒在地，他著急地想把艾爾比拉起來，最後卻放棄了、乾脆拉著艾爾比的手臂往前拖行。

紐特轉身過來面對湯瑪士，面紅耳赤、兩眼幾乎要噴火。

湯瑪士深深吸了一口氣。專心工作吧，他想。於是他埋首工作。

四面八方傳來轟隆巨響，嚇走湯瑪士所有思緒；接著是石板磨擦的喀啦聲。門就要關了。

湯瑪士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他行動了，向前跑，搶在最後一秒擠過結合樁，踏進了迷宮。

剛開始湯瑪士感到體內湧起一陣驚慌，他往後退，擔心那是鬼火獸。然而眼前出現兩個身影，在走道上朝他蹣跚前進。乍見時的震驚消退後，湯瑪士的視線終於能夠聚焦，他看到了民豪，肩上搭著艾爾比無力下垂著的手臂，把艾爾比整個人拖著走。民豪抬起頭見到湯瑪士，他猜想自己的雙眼此時必定暴出眼眶。

湯瑪士低頭望著手中的蘋果，咬了一口。現在蘋果變酸了。他發現自己在擔心那女孩，關心她的健康狀態，彷彿他認識她似的。

一．五公尺、一公尺、〇・五公尺……

「整個宇宙都不對勁，」紐特說完隨即沉默下來，兩眼漫無目標地乾瞪著，許久都不吭聲。湯瑪士正打算進一步追問時，他終於開口。「從箱子出來的那個女孩一直呻|吟、說些奇怪的話，但就是不醒來。醫療手盡力餵她吃東西，可是她愈吃愈少。我告訴你們，這事非常不妙。」

右牆上的圓樁宛如向家園伸展開來的手臂，渴盼著那些小小的圓洞，那是它們度過漫漫長www.hetubook.com.com夜的安樂窩。空氣中充斥喀啦喀啦的磨擦聲，震耳欲聾。

左邊似乎有甚麼動靜，吸引湯瑪士的目光。

「對了，薩特。」湯瑪士說。

情勢的轉變令湯瑪士驚呆了，一時反應不過來。「紐特！」他終於扯開嗓子大叫，強迫自己把視線從民豪及艾爾比身上轉向紐特。「他們回來了！我看到了！」湯瑪士知道自己應該跑進迷宮去幫忙，可是禁止外出的規定深深烙印在他腦海。

「他被攻擊了！」民豪大叫，他疲累不堪，聲音似乎梗在喉頭，有氣無力，每走一步彷彿都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迷宮裡面有甚麼東西在動，就在湯瑪士面前長長的通道那頭。

湯瑪士還有很多問題，非常多。查克和迷宮幽地裡的所有人都不肯回答他任何問題，而眼前這位薩特似乎很樂意幫他解惑。可是湯瑪士忽然不想再說話，因為那個女孩不知為何又闖進他腦海。接著他又想到小班，還有死鬼火獸。找到死鬼火獸應該是好事，可是大家的反應卻好像並非如此。

紐特把手搭在湯瑪士的肩上，然後任其無力地垂落，眼裡噙著淚水。湯瑪士猜想，即使是被鎖在陰暗角落、遙不可及的記憶裡，他也不曾見過如此悲傷的面容。湯瑪士感到悲觀絕望，心情一如漸趨黯淡的暮色。

飛毛腿，休息時他想著：讓我當飛毛腿吧！他再次覺得自己這種強烈的渴望簡直荒謬。然而，儘管他想不通也不明白這念頭從何而來，但它就是難以抗拒。而對那個女孩的感覺也是，但他設法把那拋到腦後。

湯瑪士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工作崗位，他繼續拔草，開始倒數自己還得在果菜園工作多少分鐘。他不時抬頭眺望西門，尋找艾爾比和民豪的身影。紐特的煩惱已經傳染給他。

看到紐特如此關切艾爾比和民豪，彷彿他們是他的親人，湯瑪士頗為感動。「我們乾脆派人出去找。」湯瑪士再次提議。明明可以出去找他們，卻選擇在這裡乾著急，未免愚蠢。

紐特瞇起雙眼，視線經過石牆出口望向迷宮。「是艾爾比和民豪，」他喃喃說道，「他們幾個小時前就該回來了。」

湯瑪士跟薩特在玉米苗圃拔草和圖書時，決定把握時機問些問題。薩特看起來和藹得多。

湯瑪士搖搖頭，回頭盯著迷宮。他跟艾爾比和民豪一點都不熟，可是想到他們倆在外頭，被他第一天早晨隔著窗子看到的那種恐怖怪物殺死，他就一陣心痛。

「這裡總共有幾個小隊長？」湯瑪士故作閒聊狀，「還有哪些工作可以選？」

紐特一聲長嘆，「瞎卡的，我最心煩的不是那個。」

「再兩分鐘門就要關了。」紐特說，口吻簡單又決絕，有如裹屍布忽地被風吹起、飄盪在空中。說完他佝僂著身子默默走開。

「嗯，大概有土木手、雜活手、裝袋手、烹飪手、繪圖手、醫療手、鋤犁手、開膛手，當然，還有飛毛腿。我也不清楚，可能還有兩、三種吧。我不太管閒事，只忙自己的。」

湯瑪士有種被逮著偷東西的感覺，可是他真的關心——紐特是迷宮幽地裡少數幾個他真正喜歡的人。

疲累加上全身痠痛，湯瑪士走向廚房，想找些點心和水。雖然兩個小時才吃過午餐，他卻覺得自己這會兒可以吃下一頓大餐。就連豬肉聽起來都挺不錯的。

「這是為甚麼？」湯瑪士堅持，他無法理解紐特為何這麼頑固，「如果他們留在外面，鬼火獸不就會攻擊他們？我們不該做點甚麼嗎？」

紐特沒說話，查克轉身走向大屋，低垂著頭。死了？湯瑪士想。眼前的情況太沉重，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只覺內心空蕩蕩的。

湯瑪士和其他少年一樣，心不甘情不願地服從命令，跟查克以及溫斯頓一起坐在大屋南側的野餐桌，忐忑不安地吃著晚餐。他勉強吞了幾口後，再也無法忍耐。

湯瑪士聽到紐特在後面大吼。

「我不清楚，」湯瑪士答，「你去問他。」

紐特已經回到大屋，聽見湯瑪士的叫喊，他立刻轉身，邁開腳步一瘸一拐地向西門跑來。

他們來到西門，發現紐特在那裡踱步，雙手搓揉頭皮。湯瑪士和查克走近時，紐特抬起頭。

紐特在迷宮裡發生的事——也許跟他腳踝的傷有關——想必驚險萬分。

湯瑪士轉頭望向紐特，他一拐一拐全速邁進，但也才跑到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