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說了,他們都是佼佼者。」
「我說『佼佼者』,指的是全方位。要在迷宮裡存活,你得夠聰明、夠敏捷、夠強壯;要有決斷力,要能評估風險,既不能魯莽衝動,也不能膽小怯懦。」紐特伸長雙腿,雙手在後面支撐身體。「外面非常險惡,你明白嗎?我可一點都不懷念。」
「怎麼受傷的?」湯瑪士問。只要能讓紐特多說些,就能再瞭解一點。
湯瑪士不想再等,天曉得還得等多久,「真是個超爛的約定。」
紐特轉身注視湯瑪士的雙眼。「遜客,你來這裡還不到一個星期,這會兒就想自尋死路——未免太早了?」
湯瑪士翻身坐起,懊惱自己無法再多躺個幾小時。「賴床?你們這些傢伙是幹甚麼的,農夫嗎?」農夫,他怎麼記得這麼多關於農夫的事,他的記憶缺損再度令他不解。
可惜清靜維持不到一分鐘。
「對了,」查克說,一小片培根趁他張嘴時飛了出來。「我有個問題。」
「我說真的。」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可是湯瑪士感覺非常強烈。事實上,想成為飛毛腿的欲望才是他撐下去的動力,讓他能夠面對眼前的困境。
查克漫不經心地用叉子輕敲桌面,「那麼,是誰把那個蠢東西弄死的?」
紐特只是聳聳肩,繼續吃起餐盤裡的蛋。「去看民豪和艾爾比出發。他們要去察看那頭死的鬼火獸。」
「七點,菜鳥!」紐特嘲弄地笑道,「以為熬過兩天苦日子,我就會讓你賴床嗎?」
「哦,小查克?」紐特的口氣略帶嘲諷,「有甚麼鳥問題?」
「怎麼回事?」湯瑪士問,沒料到自己的語氣如此漠不關心。迷宮幽地裡任何新動靜,都已變成生活的常態。
查克似乎用心思索著,「他們發現一隻死的鬼火獸,對吧?」
「喔,你也早安!幾點了?」
紐特靜默了半晌,一臉疑惑。「談飛毛腿?為甚麼?」
又是「轉化」。這是湯瑪士認為和_圖_書最有機會引導他找出答案的話題。「那到底是甚麼?甚麼東西會轉化?是不是都跟小班一樣會發狂、想殺人?」
紐特只是聳聳肩,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毫無說服力,顯然並不想談這個話題。
紐特也站起來,伸手戳了戳湯瑪士的臉。「你聽著,菜鳥!你給我豎起耳朵仔細聽!」
「那就聊聊飛毛腿吧。」湯瑪士突然說。「飛毛腿」這三個字沒由來地脫口而出。湯瑪士有一股奇怪的衝動,想跟紐特道歉並改變話題,但他按兵不動。他想瞭解飛毛腿的一切,即便經歷昨晚的事、即便他隔著窗子看見鬼火獸,他還是想知道。想深入瞭解的吸引力太強大,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為甚麼,彷彿他生來就是為了成為飛毛腿。
「就是那些在果菜園裡埋頭苦幹的人,耕耘、除草、栽種之類的。」
湯瑪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搖搖頭,「不,我是指『菜鳥』。我已經不是最晚到的新人,對吧?昏迷不醒的那個女孩才是。你喊她『菜鳥』吧!我叫湯瑪士。」湯瑪士又想起那女孩,以及他們之間似有若無的關聯;忽然一陣哀傷,像是在想念她、想見到她。這完全沒道理,我連她叫甚麼名字都不知道,湯瑪士想。
「不特別開心,那……」他話還沒說完,就被石牆開啟的隆隆聲給打斷。湯瑪士轉頭望向東門,幾乎期望看到小班就站在石牆的另一邊。不過,他只瞧見民豪在暖身,同時走到石牆邊拾起某樣物品。
「笨蛋,起床!」
奇怪的是,湯瑪士並不覺得害怕,他翻了個白眼,接著點點頭。
湯瑪士知道自己無意樹敵,但他的志向不變。他決定另闢蹊徑。「好吧,我去找民豪談。」
紐特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那些傢伙是好手中的好手。非得如此不可,一切都仰仗他們。」說完他拾起一顆鬆動的小石子,拋擲出去,滿不在乎地和圖書瞧著它一路彈跳,最後靜止不動。「你怎麼不是飛毛腿?」
「呃……沒錯,既然你提到了,」紐特一屁股坐到湯瑪士身旁,盤起雙腿,沉默了半晌,望著整個迷宮幽地漸漸甦醒的忙碌景象。「菜鳥,今天讓你學當鋤犁手,看看會不會比殺剮該死的豬仔來得合你胃口。」
湯瑪士跟紐特以及查克一起,剛在廚房外的野餐桌旁落坐,準備吃早餐,一大群幽地鬥士便突然起身朝西門跑去,彼此興奮地交談著。
次日清晨,曙光還未露臉,來到迷宮幽地後不曾睡得如此酣暢的湯瑪士卻被鬥士們的工作聲給吵醒。他坐起身,揉揉惺忪的睡眼,努力甩脫沉重的睡意。他又躺下,不再掙扎,只盼沒人來吵他。
紐特猛拍湯瑪士的背,「咱們做個約定。」
「我以為鬼火獸只在晚上出現。」即使注定要成一名飛毛腿,湯瑪士還是不希望跟鬼火獸狹路相逢。
「只是好奇。」
「你不再提起這件事,那麼只要你有特別的表現,我就把你列入受訓名單。不過如果你管不住自己的嘴,那我會讓你永遠達不成願望。同意嗎?」
「趁還沒人聽到這些鬼話前,你最好趕快閉嘴。這裡的規矩就是這樣,而我們大家就是靠這些規矩活到現在。」
「你聽好,湯米,這件事你要相信我,千萬不要到處宣揚當個農夫太委屈你,或說你夠格、也做好準備當個飛毛腿;你只會給自己樹敵。先別說出去。」
紐特停下來,湯瑪士沒作聲,擔心紐特接著將發表長篇大論。
湯瑪士再也不想被人當孩子看,「你該換個稱呼了吧?」
「規矩,」紐特接著說,「規矩。在你那瞎卡腦子裡覆誦這兩個字。在這裡大家保持理智是因為我們賣命工作、遵守規矩。我們把小班趕出去,也是為了維護規矩——總不能容許意圖殺人的瘋子在這裡頭亂晃,對吧?規矩!我們不需要你來搞破壞。」
小班那張驚m.hetubook.com.com怖的臉烙印在湯瑪士腦海,連續兩夜伴著他入眠、折磨著他。沒有了那個男孩,此刻的情況又會有甚麼不同?湯瑪士幾乎可以說服自己,他會在這個地方快樂滿足地適應新生活、朝著成為飛毛腿的目標前進。但只是幾乎。在湯瑪士內心深處,他知道小班不過是他的眾多煩惱之一。
「為甚麼這麼感興趣?」紐特問。
「薩特,就是昨晚站在最前面那個。他人很好,只要你不打混就沒問題。」
湯瑪士站起來,開始收拾被褥。「紐特,我是認真的。我沒辦法成天拔草,那會逼瘋我。我不知道自己被人用那個金屬箱子送來之前都做了甚麼,可是我直覺認為我應該去當飛毛腿;我辦得到。」
問得太好了,湯瑪士想。他等著紐特回答,可是沒有下文,顯然紐特自己也想不通。
這話讓湯瑪士很感興趣,「怎麼說?」
如今小班走了,被驅逐進鬼火獸的世界,被那些怪物帶到它們宰割獵物的地點、成為慘遭摧殘的受害者。湯瑪士有千百種理由鄙視小班,卻打從心底同情他。
有人輕拍他的肩,湯瑪士睜開眼,看到紐特低頭瞧著他。又怎麼了?他想。
紐特鄙夷地瞄了湯瑪士一眼,不耐煩地說,「有點腦子行嗎,菜鳥!或湯米,隨你便。跑得快不快只是條件之一,而且是很次要的條件。」
紐特上身往後仰,揚起眉毛,「咬我啊!看來你一夜之間膽子長大不少,是嗎?」
湯瑪士終於點頭,「好吧!」
湯瑪士也有同感。「它們逮到人以後會怎麼做?」但他真想知道嗎?
紐特仍然坐在原處,抬頭瞧著湯瑪士,沒有問湯瑪士需不需要幫忙。「我不是說你不行,只是暫時先別提。」
湯瑪士翻身側躺,依舊渾身顫慄。他想得愈多,愈覺得當上飛毛腿似乎不是甚麼明智之舉。可是不知怎的,他依然不www.hetubook.com.com改初衷。
「你們都知道,我一定能做得很好;讓我等只是浪費時間。」
紐特的視線突然轉回湯瑪士身上,「本來是,直到幾個月前腳受了傷才退出。這隻腳不管用了。」他伸出手,漫不經心地揉捏右腳踝,臉上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那神情讓湯瑪士覺得紐特是心有餘悸,並非實際上的疼痛。
湯瑪士皺起眉頭,無法理解自己心中那股催促著他的衝動。即便經過了昨天傍晚的事件,直至此刻他仍舊感覺得到,而且絲毫未曾減退。
湯瑪士遲疑不語。他尋思著,害怕再度大聲說出來。「我要當飛毛腿。」
紐特嘆氣。「壓力、緊張。迷宮天天改變,你得用腦子描繪出迷宮的路線;背負帶大家離開的重責大任;擔心該死的地圖。最糟的是,你時刻都在擔心自己回不來。普通的迷宮已經夠棘手了,更別提它每天晚上都會改變。做錯幾個決定,恐怕就得跟那些兇殘的野獸共度一宿。這可不是讓傻子和搗蛋鬼鬧著玩的。」
那天早上,湯瑪士總算見到聲名狼藉的煎鍋,只是彼此之間隔著一段距離。煎鍋忙著弄早餐餵飽一大群飢腸轆轆的幽地鬥士。他看上去不超過十六歲,但已經滿臉鬍髭,全身到處毛茸茸的,彷彿身上每個毛囊都企圖逃離他沾滿食物污漬的衣裳。湯瑪士想,以一個負責監督烹調工作的人而言,他那副模樣可一點都不衛生。湯瑪士提醒自己要留意食物裡有沒有噁心的黑色毛髮。
「甚麼稱呼,該死的豬仔嗎?」
「被討厭的鬼火獸追,還有甚麼?差點完蛋。」紐特停頓片刻,「想到差點就要經歷『轉化』就嚇死我了。」
「嗯,」紐特答道,「謝謝你的告知。」
「想得美,你這臭遜客。飛毛腿由集會遴選,你要是以為我就算夠強悍了,肯定會被他們笑得無地自容。」
「走吧!咱們找煎鍋弄點東西吃。希望不會噎著。」
湯瑪士沒理他,自顧自地說,和_圖_書「鋤犁手是甚麼?」
「小班的情況比多數人都嚴重,不過我以為你想談的是飛毛腿。」紐特的語調略帶警告意味,,讓湯瑪士知道他不想再談「轉化」。
「沒錯,通常是這樣。」
「我只見過三次驅逐,每一次都跟昨天你看到的一樣討人厭。每回鬼火獸都會把項圈丟在門口,真讓人毛骨悚然。」
可憐的孩子,湯瑪士想。可悲、可嘆的孩子。
湯瑪士更加好奇了,不過重新回到飛毛腿的話題也無妨。「好吧,我洗耳恭聽。」
「那外面有甚麼好可怕的?」還有甚麼他不知道的嗎?
湯瑪士無法理解,民豪怎麼能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他回頭看著紐特,「那是……」
「那你們怎麼挑選?測試每個人的跑步速度?」
「怎麼啦,一早醒來就看到我不開心嗎?」
湯瑪士的頑強態度霎時消退,他知道自己該閉嘴了。「好啦!」他只說。
紐特依然盯著湯瑪士。「我也是。省省吧,從來沒人第一個月就當上飛毛腿,更別提第一個星期。被推薦去當飛毛腿之前,你得多方面向大家證明你的能力。」
湯瑪士朝果菜園方向把頭一點,「小隊長是誰?」
是連接項圈的那截驅逐竿。民豪似乎不以為意,隨手把它丟給另一個飛毛腿,那人把它送進果菜園旁的工具屋。
湯瑪士忽然很不耐煩,「可是……」
「甚麼?」湯瑪士心裡燃起一線希望。
湯瑪士沒有接腔,他希望今天不會有人提到小班以及驅逐事件。那個話題既令他反胃又自責,因此他換了個話題。「你叫我起床有事嗎?」
湯瑪士無法想像以那種方式離開,而從小班最後幾秒鐘瘋狂扭動、噴唾沫、狂吼哀嚎的反應看來,迷宮幽地規定不准飛毛腿之外的任何人進入迷宮,顯然有它的道理。即便是飛毛腿也只能在白天外出。小班已經被螫過一次,肯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