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他們來到最近的建築約兩、三公里前,碰到一個仰躺在沙地上的老人,老人身上裹了幾條毛毯。傑克最先看到那人,不久湯瑪士和其他鬥士都圍在老人身邊,低頭盯著他。
民豪站在附近,使勁舞動雙手吸引大家注意。很多人看見了,向他靠攏過去。湯瑪士驅走内心蠢蠢欲動的恐慌感,走到民豪身邊。只不過是暴風雨,比鬼火獸或拿著刀械——或繩索‥的狂客好得多了。
湯瑪士醒來時,強風襲向他的臉龐、頭髮和衣裳,感覺像是許多無形的手企圖將它們扯爛。天色還很暗,也很冷,令人全身發抖。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環顧四周,幾乎看不見縮成一團團睡在旁邊的身影,少年們個個把床單緊緊裹在身上。
老人猛然坐起,雙眼圓睜,瞳孔周邊都是白色,「暴風雨!暴風雨!暴風雨!」他不斷複誦,濃稠唾液堆積在下唇,像催眠師的擺錘來回晃盪。
那老人的黑眼珠原本掠過他看著天空,可是這時那雙眼睛慢慢轉動了,最後視線跟湯瑪士相對。那眼神恢復知覺,彷彿黑色液體慢慢注入玻璃杯一般;他的嘴唇微啟,卻只發出一聲輕咳。
基於某種怪異心理,湯瑪士很想回敬民豪一些戲謔語句,可惜他甚麼都想不出來。假使以前他是個有趣的人,那麼他的每一分幽默感都隨著記憶清除消失了。「好。」他回答。
他挫折地哀嘆一聲,旋即一躍起身。他的床單不知何時鬆開,被風吹走了。風勢如此強勁,這會兒可能飛到十多公里外了。
幾分鐘後,他們再度朝城市前進,頭頂上方的天空彷彿隨和_圖_書時都會爆開,讓雨水傾瀉下來。
湯瑪士停止掙扎,同時放鬆下來,靠上前去,把耳朵貼近陌生人的嘴。「你說甚麼?」他大喊道。
床單?
那老人又說了一次。那是乾燥的刺耳嗓音,聽起來很嚇人,很靈異。湯瑪士隱約聽到「暴風雨」、「恐怖」和「壞人」這些字眼,聽起來都不怎麽振奮人心。
老人的毛毯被風捲走了,此刻他以胚胎姿勢蜷臥著,皮包骨的雙腿緊貼胸膛,雙目緊閉。湯瑪士一度認為他們應該把他抬到安全的地方,畢竟他也算試圖警告他們提防暴風。不過,他又覺得如果他們想碰那老人或扶他起身,那人肯定會拚死抵抗。
強陣風吹襲,他臉上似乎永遠卡著厚厚一層塵土。他搓揉頭皮,頭髮裡滿是風乾的沙土,觸感僵硬。
他被光線刺|激醒來時,暗灰色的晨光終於揭露遮蔽天空的厚實雲層,也讓圍繞著他們的這片無垠沙漠顯得更加陰鬱。城市近在眼前,只剩幾小時腳程;那裡的建築物果然非常高大,其中一棟甚至一路往上延伸,消失在低垂的雲霧裡。那些破損的窗玻璃像血盆大口裡的鋸齒狀尖牙,隨時準備攫取任何被狂風吹颳起的食物。
有雲。
「嘿!老先生!」民豪喊道,一貫的俏皮作風,「你在這裡做甚麼?」
遠離。壞人。
湯瑪士揉掉眼角的塵土,站起身大喊:「這風是打哪兒來的?我還以為我們在沙漠裡!」
那人又慢慢眨了一次眼睛,卻依然不發一語。
「繼續叫他,」民豪在後面說,「湯瑪士,你現在是我們的外交官,叫hetubook.com.com那老兄醒醒,跟我們聊聊美好的過去。」
民豪發現他醒了,走上前來,整個人上身向前彎,衣服啪答啪答地在風中猛烈拍打。「你也該醒了!」他扯開嗓門大喊。
他極度渴望睡眠。風不停在耳畔咆哮,他終於入睡了,這回甚麼都沒夢見。
老人的左手從裹在身上的毛毯底下猛然伸出,抓住湯瑪士的手腕,用他不太可能有的力道緊緊攫住。湯瑪士驚叫一聲,本能地想把手抽回來,卻毫無辦法。那老人的力氣令他震驚,在那人鋼鐵般的拳頭緊扣下,他幾乎動彈不得。
沒反應:沒有眨眼,沒有動作。直到湯瑪士把手收回來,老人的眼皮才緩慢閤上,然後再度睜開,只有那麼一次。
湯瑪士起身時,強勁的風勢幾乎把他吹倒在地。他步履蹣跚地往前挪動一兩公尺,才彎著腰轉身迎風而立。隱形的手扶他站穩。
湯瑪士盡可能靠近那老人的頭,把臉挪到跟那人四目相對的位置,距離不過五、六十公分,「先生?我們很需要您的協助!」這樣大吼讓他很過意不去,擔心老人會曲解他的意圖,但他別無選擇。風勢愈來愈強勁。「我們希望你能告訴我們,進城去安不安全?如果你需要幫忙,我們可以抬你過去。先生?先生!」
「別擔心,我們不會傷害你,」湯瑪士連忙說,「我們是……我們是好人,我們真的很希望……」
他鬆開湯瑪士的手,湯瑪士趕緊扭動臀部後退逃開。這短短時間內風勢持續增強,似乎從強陣風增強為颶風般的恐怖風速。正如那老人所言,和*圖*書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颯颯的呼嘯聲中。湯瑪士覺得自己的頭髮和衣服隨時都有被剝離的可能,幾乎所有幽地鬥士的床單都飛走了,像一整隊鬼魂般,啪啪啪地刷過地面,再捲向空中;食物四散紛飛。
湯瑪士燃起希望。「我叫湯瑪士,這些都是我朋友。我們橫越沙漠兩天了,需要補充飲水和食物,你覺得……」
「再說一次!」湯瑪士大吼,他還是低垂著頭,耳朵就在老人嘴唇上方幾公分。
「瞎卡的!」他低聲咒罵,但聲音還沒傳到自己耳朵,就被怒吼的狂風捲走。他又作夢了——或者那是回憶?肯定是,匆匆回顧他和泰瑞莎年幼時的片段,他們在練習心電感應技巧。他覺得心情低落,想念她;覺得内疚,因為又有證據顯示他在進入迷宮之前是WICKED的一份子。他搖搖頭甩開那些念頭,不願再想。如果他夠專注,就可以摒棄那些思緒。
他尷尬地坐回地上,然後側躺蜷曲起來,手臂環抱身體。這種冷他還禁受得住,只是跟過去幾天那種差勁透頂的酷熱形成強烈反差。他反覆尋思,對最近出現的記憶很好奇;那是轉化的後遺症嗎?或者他的回憶正在慢慢恢復?
多數幽地鬥士已經起來四處走動,觀察天氣的驟變,聊著他聽不見的話題。他耳中只有風聲怒吼。
那人搖搖頭,黑眼珠裡充滿恐懼,沒有一絲一毫的敵意。老人的嘴唇再度開啟,一種粗啞、難以辨識的低語從他嘴巴飄出來;他並沒有鬆手。
「喂!」他大叫,「放開我!」
民豪率先開跑,其他人排隊跟上,湯瑪士等著押後。他知道民和圖書豪會希望他這麼做。他終於快步小跑,很慶幸他們不是逆風前進。直到那時,那老人說的那些話才浮現他腦海,讓他冷汗直冒。汗水旋即蒸發,他的皮膚變得又乾又鹹。
他的話聲落下,因為那老人的眼睛忽前忽後移動,有股突然的驚慌。
民豪抬頭看向翻騰攪滾的雲,再看看湯瑪士,上身靠過去直接對著湯瑪士的耳朵喊:「嗯,我猜沙漠裡偶爾也得下下雨吧。動作快、吃點東西,我們該走了。也許可以趁被暴風雨打溼前趕到那裡、找個地方避雨。」
「萬一我們趕到那裡,卻有一大堆狂客想殺掉我們呢?」
不過常識平撫他的心情。這裡有風、有冷空氣。是暴風雨,一定是暴風雨。
湯瑪士湊上去仔細察看那老人,頓覺胃部翻攪欲嘔,卻無法移開視線。那人至少有一百歲了,不過很難說,也許是陽光的曝曬摧殘讓他面容如此蒼老。滿是皺紋的粗糙臉龐,曾經長滿頭髮的頭皮如今布滿疥癣和爛瘡,以及很黑很黑的皮膚。
湯瑪士知道民豪說得有理,何況,既然他們打敗過幾十隻鬼火獸,一群餓昏了的半瘋羸弱病人應該不是甚麼大問題。「那好,我們出發吧,我邊走邊吃個燕麥捲就行了。」
「那就跟他們打!」民豪皺起眉頭,彷彿很失望湯瑪士竟然提出這種蠢問題。「不然你打算怎麼做?我們的食物跟水就快沒了。」
湯瑪士用手肘輕推民豪要他讓開,然後跪在老人的頭部旁邊,那哀愁的面容簡直令人心碎。他伸出手在老人面前揮了揮。
「先生?」
和圖書湯瑪士叫喚,「先生?」這個稱呼聽在耳裡很怪異,是從過去那迷濛記憶中召喚出來的。被送到迷宮幽地後當然沒使用過,「你聽得到嗎?你能不能說話?」湯瑪士嘆息。「是啊,可是他好像根本聽不見,更別提跟我們好好談談了。」
風聲颯颯,湯瑪士幾乎聽不見民豪的話,也無法想像那高齡老人能聽見甚麼。不過他會不會也看不見?或許吧。
這個想法令他的心情五味雜陳。他希望記憶封鎖從此突破。他想知道自己是誰、從哪裡來。然而這份渴望又因為害怕發現更多自己的事而被沖淡,害怕發現自己在讓所有人淪落至此的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
幽地鬥士都聚在一起了,民豪指了指城市。如果他們跑快些,不到半小時就能抵達距離最近的建築物。強風呼呼襲來,天上的雲層持續增厚,翻攪成接近赤黑的深紫,再加上漫天飛舞的塵土礫石,前往那棟建築物似乎成了眼下唯一的理智選擇。
這回湯瑪士聽懂大半內容,只漏了幾個字,「暴風雨快來了……很恐怖……帶來……遠離……壞人。」
老人還活著,呼吸很深沉,但他凝視天空的眼神很空洞,宛如等著某種神祇下來帶他離開,結束他悲慘的生命。他似乎壓根兒沒發現來到他身旁的幽地鬥士。
他抬頭仰望黑暗天空,腦中浮現迷宮幽地裡太陽消失的情景。他急切地吸了口氣,那是結局的開頭,是恐懼的發端。
紐特跪在湯瑪士旁邊,扯著嗓門大聲說:「如果他能告訴我們城裡的事,這傢伙可就是寶貴的金礦。他看起來無害,也許知道我們進去後會遇上甚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