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知道。」
「他們沒說。」
他在寒冷的氣溫死命撐了一分鐘，檢查其他部位。巨大的輪胎看起來沒受損，前懸吊系統有些撞凹的痕跡，行李廂下方的底盤東凹一塊西凹一塊，有些小管子被壓碎、扯裂、截斷了。西雅圖的某間保險公司將會收到一張數字不小的帳單。
李奇回頭一瞥，沒看到車燈。應該說還沒看到。他起身走向巴士前頭，看著眼前覆滿白雪的平原。沒有地形高低差，沒有路堤，也就沒有車體重心改變的危險。於是他彎身回頭，開始叫老人家往前移動。大家都聚在前方的話，就算被十八輪卡車撞上也可能無人傷亡，只有車屁股遭殃。不過老人家嚇傻了，不願移動腳步，就只是坐在原地。李奇只好回到巴士前方。司機坐在駕駛座上，反應遲緩，眼睛微微眨動，對抗著體內激增的腎上腺素。
「要做啥？」
李奇說：「你有辦法把車開出這條溝嗎？」
「我怕會起火。」
「妳的骨頭很棒。」李奇說：「它盡了本分。人的鎖骨就像斷路器一樣，它斷掉，妳的脖子和肩膀才會安好。很快就會好了，也不需要什麼複雜的療程。」
「你們公司能派新的巴士來接替嗎？」
李奇拋下諾克斯，兀自穿過一排排座位來到走道的盡頭，在廁所外頭的地板上坐下，背部緊貼車尾隔板，希望冷卻引擎內保有的溫度會傳到他身上。
「諾克斯先生，你得想遠一點。公路巡警在最好的天候條件下也要一個小時後才能抵達這裡。而天候惡劣成這樣，他們得花兩個小時。再加上他們還在處理其他狀況，到這裡已經是三小時後了。我們得先發制人，因為一個小時後這輛巴士就會變成冰櫃，兩個小時後這些老人家就會像蒼蠅一樣飄然墜地。搞不好不用兩個小時。」
「我是憲兵，我們都學過一些醫學知識。」
李奇於是彎身鑽回乘客席間，開始察看老人家的狀況。司機顯然已經檢查完前兩排了，四個靠窗的乘客身上的傷口（是撞上金屬窗框造成的割傷）都已貼了ＯＫ繃。許願前務必三思。坐窗邊有風景看，但受傷的風險也較高。有個女人身上還貼了第二塊ＯＫ繃，就貼在靠走道的那側臉頰。大概是他丈夫的頭像玩具人偶那樣晃來晃去，最後撞上她吧。
「我在電話裡說過了。我把我們碰上的狀況說給他們聽，他們說會想辦法。」
時間是下午四點五十五分。
沒漏油。
李奇正要開口時和圖書，諾克斯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臉上的陰霾稍稍消散。然後又聚攏了。司機道過謝後掛斷電話，看著李奇說：「波爾頓鎮顯然有警局，他們派了一個人過來。不過他們自己有待處理的問題，得耗上一陣子。」
李奇說：「我在外面什麼也沒聞到。」
「公路巡警不會見死不救，他們會來的。」
「我要去檢查車底盤。如果看起來一切安好，我會敲車底兩次，你就發車。如果有什麼地方著火，我會撲滅它再敲車底一下，你就熄火。」
「我是從西雅圖來的。請公司調車來的話，大概雪停後四天會到吧。」
他打了個冷顫。
「他們說不定有校車，這樣就可以接走乘客了。」
「一輛車不夠。」
「急救箱給你，我要打幾通電話看看。」
「再打通電話給波爾頓警局。」李奇說：「現在狀況很危急。」
「我待過軍隊。卡車和悍馬車都用柴油引擎是有原因的。」李奇回頭瞥了走道一眼。「你有手電筒嗎？有滅火器嗎？」
司機再度點點頭。
李奇望向後車窗外的三個三角警示牌，還亮著，狀似菌類植物，在雪中放出的光芒十分醒目。沒看到車燈，半盞也沒有，完全沒有來車。他低頭穿過走道，找上司機。司機坐在駕駛座上，右手拿著蓋子已掀開的手機，眼睛盯著擋風玻璃，左手手指在方向盤上敲得噠噠響。
他碰上的第一個骨折乘客坐在第三排，是個身材纖細的女士，骨架像鳥一樣。當巴士轉向往左甩時，她的身體正好往右甩。窗戶重擊她的肩膀，打斷了她的鎖骨——李奇看她扶自己手的模樣就知道了，他說：「女士，我可以看看妳的傷勢嗎？」
「別問吧。」
李奇說：「好。你有三角警示牌嗎？」
「波爾頓有警察局嗎？」
接著他跑回頭，再度奮力穿過積雪的溝渠，使勁拍打車門直到司機中斷他的照護行動，回來幫他開門。李奇鑽回車內，一陣雪也跟著他颳了進來。他已經冷到不行了，臉部麻木無感，腳部凍僵。車內溫度也逐漸在下降，一側窗玻璃已結了整排白霜。他說：「你應該要發動車子，讓引擎和暖氣運轉。」
他繼續察看其他乘客。第四排有人扭到手腕，第五排有人手腕骨折。十三個人身上有割傷，許多人有小挫傷，一大堆人有受驚反應。
「大概沒辦法。」
氣溫就像從天而降的石頭一樣，直直落。
不妙。
「柴油的揮發性比汽油低。」
「多快到？」
「怎麼？hｔtps://wwｗ.hetubｏｏｋ•com•ｃｏｍ你是專家啊？」
李奇點點頭。「我們會送妳去的。」
李奇說：「先打開車門。」
「衛星導航系統顯示附近有個叫波爾頓（Bolton）的小城，大概距離這裡有二十英里遠吧。不過它真的很小，在地圖上就只是一個點。」
「我剛剛打了九一一。在我們南方以及東方的公路巡警都距離我們六十英里遠，還有兩個風暴系統正朝這裡逼近，一個來自加拿大，另一個來自五大湖。到處都有重大交通事故，所有拖車都上路了。聽說有上百輛車發生連環車禍。這段高速公路的前方和後方都被封鎖了。」
「保證會。」
「我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什麼？」
「我正在等電話回報。」
「有損傷。」李奇說：「許多部位都撞到了。」
接著他跳進溝渠中，在高度及肩的積雪和泥巴中奮力前進，踩上柏油路面，跑到車後方。大雪不斷掃過他的臉龐。對準車道白線後，他往來時的方向跑了三十大步。路徑微彎。三十大步等於三十碼，九十英尺。警示牌與車子之間的距離只要滿八十八英尺就夠了。秒速八十八英尺等於時速六十英里。儘管下著大雪，還是有很多瘋子會開到時速六十英里。他彎腰，將告示牌下方的釘子刺入柏油路面，警示牌立刻放出緋紅色的耀眼光芒。他沿著微彎的道路又跑了三十步，設置第二個警示牌。接著再跑三十步，設置第三個，完成了警告的程序：三秒、兩秒、一秒，快他媽的閃一邊去。
車子打滑的衝力將李奇的頭砸向窗玻璃，他醒了過來，第一時間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巴士上。下一個瞬間他就開始推演各種可能性。雪，冰，速度在合理範圍內，路上車子不多。我們可能會撞上分隔島或滑落路肩。最糟的情況是翻車。對他來說還不算糟，但坐他前面的老人們或許就不太妙了。不過可能有活命的機會。他比較擔心撞車後的狀況：二十個老人，大受驚嚇，還可能會受創、割傷、瘀青、骨折，坐困在暴風雪逐漸增強的荒郊野外。
接下來的十一點五秒內，他都在設法穩住身體，小心應對車尾搖擺的慣性。他是最靠車尾的乘客，因此被搖晃得最厲害。前方乘客擺動的弧度雖然較小，但他們的身體也較脆弱。他看著他們的脖子猛然左撇、右甩。透過後照鏡，他也看得到司機的表情。司機還撐著，不賴。但他最後會以失敗收場的，因為豪華巴士是非常難駕馭的車輛。許願前務必三思。李奇原本在明尼蘇達州的馬歇爾（並不是出於什麼特別的理由才跑到那裡），他攔到一輛往南達科他州休倫（Huron）的車，請對方載他一程。但出於某些私人因素，對方不想載他全程，就讓他在一個叫卡沃爾的小城外的休息站下車。起先他覺得自己運氣不好，因為卡沃爾並沒有許多跨州移動的車輛經過。不過喝完兩杯咖啡後，他碰上一輛豪華的四十人座巴士，還發現下車的人只有二十個，這就代表還有空位可坐。司機看起來像是個直性子的人，因此李奇也單刀直入。我出二十塊美金，可以載我到拉皮德城嗎？對方開口要四十塊，雙方最後以三十塊成交。李奇爬上巴士，一整天都坐得很舒服，這都是懸吊系統的彈簧以及較模糊的轉向回饋的功勞，不過它們對此時的緊急狀況沒有任何幫助。和_圖_書
「有壓裂的管線嗎？」
她將自己的上半身轉向他，表示同意讓他檢查。隔著上衣，他用指尖碰觸她的鎖骨，感覺它細得像鉛筆。骨頭斷在中段，斷得很乾脆，不是複雜性骨折。
引擎毫無反應。
李奇對司機說：「老兄，幹得好。」
諾克斯說：「他們會盡快派一輛車子過來。」
「來個樂觀預測？」
他拿起Mag-lite手電筒，用尾端敲了引擎框架的圓桿部分兩次。
他走回諾克斯的座位。冷空氣從門縫中鑽了進來，因此巴士前方比後方還要寒冷。他說：「如何？」
他扭動身體離開車底，起身拍掉泥土和雪。他的衣服濕了，四周翻騰的雪花碩大厚重。地面已新積了兩英寸的雪，他四分鐘前留下的腳印蒙上一層白紗。他跟著自己的腳印走回溝渠當中，奮力繞過車頭，回到門邊。諾克斯正等著他，門開了，他爬上車內，身後紛飛大雪呼嘯一聲跟著進門。他打了一個冷顫，門關上了。
「不夠。」
司機按了一個按鈕，車門便咻一聲往內開啟。夾帶大量雪花的刺骨寒風吹入車廂，簡直像是暴風雪了。李奇說：「我下車後就關門，保持車內溫暖。」
「我們在哪？」
「我得去醫院。」
沒有漏油。
沒起火。
他等待著。
沒有來車。
「這是我們最好的選項，我們得做點什麼才行。」
他聽到繼電器發出的聲響，燃油泵ｈｔtps://wwｗ•ｈｅtｕbｏoｋ.ｃoｍ.ｃｏm啟動了，咻咻嗡嗡。他檢查油箱，手電筒照得到的油管也都檢視一遍。他腳踢雪地，讓自己的身體往車底深處探進去。
啟動馬達開始運轉了。
「老人家都穿著大衣啊。」
「你碰過這麼大的暴風雪嗎？」
「三角警示牌。巴士後方凸了一截在車道上。」
「我不能冒險。現在大家都還活著，我可不想烤熟他們。」
他找到加油孔後在積雪上坐下來，轉身背對巴士，躺下，扭動身體鑽到巴士下方，打開手電筒。有了，是連接油箱和加油孔的大管子，看起來毫髮無傷。方形的大油箱經歷了剛剛的衝撞後有些凹陷和刮傷，但完全沒漏油出來。連接引擎區的油管看起來也都沒事。雪浸濕了李奇的外套和襯衫，徹骨濕氣觸及他的皮膚。
「一陣子是多久？」
引擎也熄火了。
「不想烤熟他們，但想凍死他們就對了？」
引擎也開始運轉了，一連串喀喀乓乓最後化為鐵鎚般低沉厚重的脈動。
她說：「你不是醫生。」
「肯定有，至少會有一輛，大概會停在加油站角落吧。適合拖拋錨的半噸重皮卡車（pick-up truck），但沒有辦法拖這種大小的車。」
「得用上八台，還得搭配夠堅固的鐵鏈。」
李奇發抖著。「它會朝我們過來嗎？」
諾克斯撥打電話時，李奇轉頭往乘客席走去，拿下架上的大衣要老人家穿上。如果他們有帶帽子、手套、絲巾、圍巾，他也要他們通通戴上、圍上。
「你得發動車子。」
還有五十九個小時。
她問：「我的傷嚴重嗎？」
「南達科他州。」
司機點點頭。「謝啦。」
然而到了第七秒鐘時，李奇對情況越來越樂觀。司機的腳沒踩在油門上，車速已逐漸減緩。他沒有確切感覺到，但基於簡單的物理原理、牛頓運動定律，速度是一定會降下來的。只要沒撞上其他車，他們的巴士將會在一陣搖擺後靜止下來。車頭可能會與行車方向垂直，也可能會逆向，但車體不會翻覆，還可開動。就在這時他感覺到前輪開始抓地，眼睜睜看著巴士衝向路肩。糟了。司機急踩煞車，死命穩住方向。經過一連串碰撞刮擦後，車子停了下來。半輛車掉到路面下，半輛車還在路面上，尚可接受。不過車尾凸了一截在車道上，這很不妙。機器運作的聲響也突然消失了，彷彿巴士失去了生命跡象，這大大地不妙。
司機一時之間沒有回應，神情茫然。接著他才彎腰打開腳邊的櫃子，拿出三個三角警示牌ｍ.hetｕbｏｏｋ•ｃom.coｍ，是暗紅色硬紙管加上刺釘做成的那種。李奇接過來，又問他：「有急救箱嗎？」
「有幾條。」
「傑伊．諾克斯。」
「我不知道。」
諾克斯坐回駕駛座上，按下發動鈕。李奇聽著巴士尾端的啟動馬達轉動、翻攪、竭力掙扎、嘶鳴，一次又一次。
李奇問：「你叫什麼名字？」
「這不是暴風雪。風暴系統還在六十英里外，我們只是被邊邊角角掃到。」
司機第三次點頭，接著像狗一樣瘋狂擺動頭部，振作精神。他從另一個上鎖的小櫃子裡拿出急救箱，從座位上起身。
他說：「我們有麻煩了。」
「他們說不定有農用拖拉機。」
他自己什麼衣物也沒帶。就只有身上穿的這套，而它們已經浸濕了，冰得要命。他的體溫漸漸下滑，他正在發抖，幅度小但確實地持續著。全身上下的皮膚都感覺得到微小的震顫。許願前務必三思。沒有家當的生活有許多優點，但也有致命缺點。
「他們碰上什麼麻煩？」
李奇說：「你帶著急救箱去確認乘客身上有沒有割傷和瘀傷。鼓勵他們盡快往前方移動，最好全都集中到走道上。如果有車撞過來，也只會撞到我們的車屁股。」
「我好冷。」
司機說：「不可以。剛剛車底盤刮過馬路邊緣的時候，說不定已經把油管刮裂了。」
「那你應該就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如果我們在南達科他州境內但不在蘇瀑或拉皮德，就等於是在鳥不生蛋的鬼地方。而我們不在那兩個地方。」
「我在軍中受過相關訓練。」
諾克斯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聳聳肩，打開更多小櫃子，拿出一支銀色的Mag-lite手電筒和一支滅火器。李奇接過來，等門開啟後便踏出車外，進入被三角警示牌染為緋紅色的陰森世界。他再度挺進溝渠中，這次走逆時針方向繞過車頭。由於切入角度的關係，巴士左側在柏油路面上翹得比右側高一些，在結凍的溝渠中爬來爬去不怎麼有吸引力，在路肩爬來爬去還稍微好一點。
「至少一小時。」
諾克斯問：「下面狀況如何？」
「那你有什麼高見？」
「他們說不定有拖車。」
諾克斯點點頭。「油管被截斷了，我們剛剛已經用光管子內剩餘的油，現在不會再有油送過來了。煞車也有可能故障，說不定就和引擎一樣無法運作。」
「你是醫務兵嗎？」
沒冒煙。
「因為妳大受驚嚇。」李奇說：「外面又在下雪。」
「我們得移動到別的地方。」
「什麼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