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接著,車子經過一個標誌牌了:波爾頓鎮邊界。人口:12,261。終究稱不上是個小地方,在地圖上不會只是個點。司機沒放慢速度,雪鏈繼續叮叮咚咚響了一英里,然後又一英里。一盞路燈的光暈閃過,然後又一盞。接著他們經過一輛橫放在岔路口、封鎖該巷道的警車。車頂的紅色警燈慵懶地旋轉著。它顯然已經出來執勤一段時間了,車轍裡積的新雪已經半滿。
四十五分鐘後,律師到家了。那是趟漫長、緩慢的旅程。車道上的雪還沒鏟,他有那麼一瞬間擔心車庫門會結凍,打不開。不過他按下遙控器後,裝在車庫內天花板的半馬力馬達就開始運轉了。車庫門循著門框升起,他將車子開了進去。之後門並沒有關上,因為輪胎推進室內的雪塊觸動了車門的「防夾傷兒童」機制。於是律師再度小題大作地穿上鞋套,拿起鏟子將雪塊鏟到外頭去。門關上了。律師脫下鞋套,在通往抖泥間的門前站了一會兒,調整心情,沉澱思緒,滌潔心靈。時間是五點四十分,他走進溫暖的廚房,向家人問好,彷彿今天不過又是個平凡的日子。
囚車掉頭回轉,橫跨三條車道,接著反覆前進、後退微調位置,直到車體與出事的巴士完全平行,入口大約對準巴士車身一半的地方。李奇知道司機為什麼要這樣停車。因為巴士有個緊急逃生窗,往外一推就行了。溝渠、乘客的狀況、逃生窗,彼得森全都看在眼裡,事先打電話做了囑咐。他的頭腦相當靈光。
不過當他往身體側邊跨一大步時,他看到三角警示牌的緋紅光暈了。它們仍英勇地發著光。他利用警示牌定位出巴士的所在位置,然後朝那方向走去。他先抵達背風那一側,再繞到車頭,折回迎風面,穿過溝渠走到巴士門邊。諾克斯開門讓他上車,兩人一起蹲在走道上凝視黑暗,等著看警方會派什麼車過來。
「你攔下一輛旅行團的巴士搭便車?」
因此他把所有計畫都寫了下來,總共十四個段落,接著將搭配預付卡(因此無法追蹤定位)的全新手機從充電座上拿起,開始撥號。
彼得森回頭問李奇:「和圖書你在度假嗎?」
六點時,十四項犯罪計畫總算整理成書面資料了。接律師電話的那個男人腦袋靈光,是看盡世態炎涼的幹練型人物,但他總是認為高智商最大的好處就是明白自己的極限在哪裡,而他思路清晰的腦袋還具備一個傾向,就是面臨壓力時對細節的掌握能力會下降。他現在就承受著一些壓力,媽的,那是當然的啊。他要取得幾位謹慎到極點的人的支持,計畫才能付諸行動。
「你不喜歡南達科他州的天氣?」
「我猜是在冰上打滑了。」李奇說:「事發時我正在睡覺。」
囚車又叮叮咚咚地往前開了四分之一英里,接著減速轉了三次彎。右,左,右。一道矮牆映入李奇眼簾,牆的頂端積著長條麵包形的雪,牆面上有個水平向的牌子:波爾頓鎮警察局。牆後方有個大停車場,半數的停車位上停著民用車:轎車、卡車、雙排座皮卡車。看起來都是最近才開過、最近才停放於此。車轍新,擋風玻璃乾淨,車頂有融化的雪水。囚車緩慢滑行通過這些車輛,最後在燈火通明的警局入口前方停定。引擎聲的模式由行駛中變為空轉中,聲音嘈雜。暖氣還開著。這座警局是長而低矮的建築,單位規模不小。屋頂是平的,天線穿過積雪叢生而出。大門旁邊放著一對垃圾桶,彷彿兩個驕傲的哨兵。
「我在做什麼不重要,也沒有什麼枝微末節是重要的。因為我們都沒料到自己會落到這種下場,這徹頭徹尾是不可預期的意外。因此,不管你心裡頭有什麼猜測,我們都和那個猜測扯不上邊。不可能有關。」
「不是。」
白光,紅光,藍光,幾個黯淡的光球在陰暗天色中迸出、閃動、位移。森然的寂靜中浮現雪鏈叮叮咚咚的聲響。有輛警車開在高速公路的對向車道上,緩慢、謹慎地穿過惡劣天候,朝他們逼近了。
「有總比沒有好。」
地方級二線道筆直往前方延伸,長度不只十英里。這段時間內的能見距離從來沒有超過十碼。大燈燈光將飄落的雪花照得耀眼極了,後方有什麼樣的景致只能用猜的。李奇認為是平原,因為引擎運轉的聲音從未改變。沒有上小丘,沒有下山谷,就只有一片不斷積雪的大草原。到了明天早上,雪肯定會超過一英尺高。
囚車幾乎是全新的,但稱不上豪華。乘客區和駕駛座之間隔了一道鐵絲網,座位狹窄、坐墊硬邦邦、表面是閃閃發亮的塑料。地板材質是橡膠,窗戶上的網眼散發出凶險之氣,不過車內有暖氣。這可不一定是州https://m.hetubook.com.com政府對犯人大發慈悲,可能是製造商內建的(因為這輛車原本是設計接送學童的校車)。州政府只是沒拆掉它罷了,算是某種被動形式的善意。司機已將溫度調高,送風開到最強。彼得森真是考慮周到。
車子看起來幾乎是全新的。
還有五十六個小時。
李奇眼睜睜看著警局大廳變得越來越空,行李箱紛紛被提走,旅客紛紛獲得援助。門開了,二人組、三人組、四人組接連走出警局,坐進等在門外的車子裡。不過五分鐘,所有的旅客便離開了。李奇孤零零地站在警局內。接著穿警用大衣的男人回來關上一扇扇門,身影消失在蜿蜓的走廊盡頭。侯藍局長回來了,他看著李奇說:「來我辦公室等一下吧。」
門內大廳看起來很溫暖。
諾克斯說:「對向車道有輛車打滑,嚇得我一縮。」語調中有一點自我辯護的味道。彼得森看著他點點頭,眼神當中充滿同情,沒有任何評判。他說:「人嚇得猛然一縮時的確很容易發生這樣的狀況。很多人都會,包括我在內。」
彼得森點點頭。「這條路上有座看起來不像橋的橋,但橋的前方有警告標語。」
囚車司機說:「汽車旅館都客滿了。」然後就沒再說話了。
警方派來接他們的車是校車,但又不是典型的那種。它肯定是標準型的Blue Bird車,尋常尺寸、尋常外型、制式比例,但烤漆是灰色而不是黃色,窗戶上焊了沉甸甸的金屬網,車體兩側印上矯正署的字樣。
「我說的。」
時間是傍晚五點五十五分。
李奇說:「只要有暖氣,就算是靈車我也搭。」
彼得森瞪著李奇好一段時間。「這輛巴士怎麼了?」
接著他轉向李奇,微笑著說:「先生,我是波爾頓警局的副局長,安德魯.彼得森。可以告訴我您的大名嗎?」
美國中部有許多警察是退役軍人,但李奇不認為彼得森進過部隊。他沒有那種氣。李奇猜他是不常外出旅行的那種人,小時候是乖乖牌,在家鄉就讀高中,成績優秀,畢業後就直接留在老家附近工作;處理家鄉的事務得心應手、怡然自得,碰上其他狀況就有點靠不住,但還是會盡全力妥善處理。
還剩五十八小時。
還有五十七小時。
李奇和諾克斯安頓好乘客後縮身衝回寒冷之中,搬出巴士行李廂當中的旅行箱。老人們會需要睡衣、處方藥物、化妝品m•hetubook•com.com和替換衣物的。旅行箱數量龐大,佔據了囚車上的空位,也幾乎將走道填滿。諾克斯找了個座位坐下,李奇站到駕駛座旁,也就是離暖氣出風口最近的地方。
囚車逆風前進,但輪胎上裝著雪鏈,移動起來相當穩定。往前開七英里後,車子下了高速公路,途經一個生鏽、開了許多彈孔的「讓路」號誌。車子開在一條筆直的地方級二線道上,之後又經過一個標語牌:前方有矯正機構。不要讓人搭便車。標語牌是全新的,反光漆使它閃閃發亮,十分搶眼。李奇看了並不太開心,因為它徒增自己明早搭便車的難度。
李奇繼續數著人頭。十三組人馬,也就代表有十三間空客房,完全對應了拉什莫爾山汽車旅館內的十三間房間,彼得森真是考慮周到。
都是真話,但在當下並沒有掌握這些資訊的必要。
原本這十八位老人家可能需要別人好聲好氣的勸說,才會願意走入曠野中的溝渠,投入暴風雪以及陌生人的臂彎之中。如今,酷寒抹去了他們對上述行動的反感。諾克斯扶他們爬過窗框,李奇則在下方接應。做起來得心應手,只是低溫和大雪非常礙事。乘客當中體重最輕的一位是個老頭子,不到九十五磅。最重的是個女人,將近兩百磅重。所有男性乘客都希望自己走完兩輛車之間的極短距離,女性乘客都樂意被抬一把。
時間是晚上六點五十五分。
到了五點四十分,巴士內已經變得又暗又冷了。李奇瑟縮身體,劇烈發抖。前方的二十個老人和司機諾克斯的狀態也和他差不多。迎風處的窗玻璃上堆滿了雪,一片漆黑。背風處的窗玻璃展示著一大幅灰色雪景。來自東方和北方的暴雪在無盡冬風的驅使下,強襲著死氣沉沉的巴士。對氣流來說,這輛車是個阻礙物。雪花從車頂、車底翻騰而過,包圍車體,朝車後方的空無飛旋而去。巨大又輕盈的雪花漫無章法地舞動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時間是晚上七點五十五分。
穿警用大衣的男人消失了一陣子後,和另一個男人一起回來了。李奇認為這次現身的人就是波爾頓警局局長。他的皮帶上別著槍套,身穿制服,衣領上別著兩根金屬條,像是軍隊校尉的佩章。他的模樣就像老十五歲的彼得森,高而精瘦,典型的平原區居民,上了年紀後變得有點駝背、柔弱。此時他面露疲態、若有所思。被手上的難題搞得很頭痛,還有點鬱鬱寡歡的味和-圖-書道。感覺像是愛緬懷過去、對當下不滿的那種人。不過他目前也還算開心,因為新問題很容易就能搞定了。他背抵櫃檯,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儘管根本沒有人在講話。
「先生?」彼得森又說了一次。
囚車司機拉動一根操縱桿,車門應聲而開。一個身穿警用大衣的男人持雪鏟走出大廳,開始在兩個垃圾桶之間清出一條路。雪勢變小了,但空氣變得更加寒冷。
接下來是一陣交頭接耳。旅客們有些意外,有些不安,但都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他們面露喜色,微微笑,重拾了一些自信。侯藍局長走進一旁的房間,將自願接待的鎮民帶出來,是五對夫婦、四男、四女。警局大廳頓時變得很擁擠。旅客和接待鎮民們晃來晃去,彼此握手、自我介紹,確定分組,然後走向行李箱堆起來的山,尋找自己的行李。
他說:「各位,歡迎來到波爾頓。我是湯姆.侯藍局長,來此確保各位能舒舒服服地度過夜晚,接受照應。我要向各位報告一個壞消息,那就是鎮上的汽車旅館都已經客滿了,不過我也有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波爾頓鎮民不會讓像你們這樣受困的旅客睡在高中體育館內的吊床上。我們打了幾通電話詢問民眾是否有空客房,結果得到踴躍的回應。現在就有十幾個鎮民在場,他們將各位視為貴賓、失聯已久的朋友,準備邀請各位過夜。」
彼得森開始發問時,李奇越來越覺得他不懷好意。他們是誰?是從哪裡來的?今晚原本預定要去哪?有先訂旅館嗎?諾克斯和二十個老人答得輕鬆:他們是來自西雅圖的旅行團,參訪達科他博物館後,在趕往拉什莫爾山的路上出事。他們已事先預訂國家公園附近的汽車旅館,總共訂了十三個房間,四對夫妻和另外四組旅客住雙人房,剩下四名旅客加價住單人房,還有諾克斯自己的房間。
彼得森還叫諾克斯出示住宿訂房的相關文件。
李奇說:「我們得讓這些乘客下車,他們快凍死了。我也快了。」
「目前為止不太喜歡。」
就在感覺起來很漫長的一分鐘後,有個警察上了巴士。他穿過溝渠走進車門,但沒什麼不適,畢竟他才剛走出有暖氣的警車,身上還穿著雪鞋、防水褲、手套、大衣,手持塑膠防雨罩。他是個精瘦的高個子,藍眼珠,眼角長了細紋,有張飽受日曬風霜的面孔。他說他叫安德魯.彼得森,是波爾頓警局的副指揮官。他拿下手套沿著走道往車後方移動,途中不斷向每個(每組)乘客報上姓名以及頭銜,並和他們握手。這麼做可以突顯他的誠懇和*圖*書、友善、熱情,讓他顯得像個上了年紀的鄉下的大男孩,非常樂意在危急時刻伸出援手。但李奇看著他的藍眼珠,認定他只是在做做樣子。他其實是個狡猾的傢伙,內心正在做各種盤算,不僅僅只是想做道路救援的工作。
不到一分鐘,就有人問了一個無可避免的問題。一位坐前排的女性左右張望,看起來有點尷尬,但還是開口了:「我們不會被送到監獄,對吧?」
「不會的,女士。」李奇說:「大概會送我們到汽車旅館吧。我猜這是今晚唯一一輛能夠調來接我們的車。」
彼得森看了諾克斯一眼,諾克斯點點頭。
乘客開始下車了。諾克斯扶他們下車,李奇扶他們走過小徑,穿警用大衣的男人目送乘客進門。有的人坐到長椅上,有的人站在原地,有的人四處踱步。大廳是個外觀樸素的方形空間,亞麻地板黯淡無光,牆上油漆閃閃發亮。房間後方有個櫃檯,櫃檯後方的牆壁上掛了幾塊軟木板,軟木板上釘了各種大小的公告,而軟木板前方有個身穿便服的老男人坐在凳子上。他不是警察,是某種助理。
受傷的女士無法跳進溝渠中,因此她們一個讓彼得森背,一個讓李奇背。警車停在大約十碼之外,但雪太大了,李奇幾乎看不到它。彼得森把車開走後,李奇回頭,結果也看不到巴士在哪裡。在白色的空茫中,他感覺到徹底的孤立無援。雪掩住他的臉,飄進他眼中、耳中,纏住他脖子,在他四周迴旋,遮蔽他的視線。他冷得要命,思緒有那麼一瞬間被內心的惶恐挾持了。就算他出於某種原因轉錯邊、朝錯誤的方向走去,他也不會察覺。他會一路走到凍死為止。
彼得森沉默了一、兩秒。不管你心裡頭有什麼猜測,我們都和那個猜測扯不上邊。接著他態度堅決地點點頭,像是暗自做出了什麼決定。他大喊:「各位聽好了。我們得帶大家到鎮上,好好照應各位。鎖骨骨折的女士和手腕骨折的女士先跟我上車,其餘的人等待接駁車,車馬上就會到了。」
「那你究竟在做什麼?」
「我有付錢。」
諾克斯提供給彼得森的官方資料上並沒有提到李奇。
就在這時,灰色的雪景中出現了微弱的燈光。
「誰說我有什麼猜測?」
李奇報上姓名,彼得森便問他是不是旅行團的一員。李奇說不是,彼得森接著問他在這輛巴士上做什麼。李奇說他從明尼蘇達州出發,正在往西移動的路上。但他不想太深入西方,希望能及時轉往南方,到氣候較宜人的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