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對。我需要妳載我一程。」
沒什麼不尋常之處。
那警察不回話,直接按下關窗的按鈕、踩油門。窗戶往上滑動,車子開始前進。他攀上車子,而車子加速離開。車尾邊角撞到他屁股,害他轉了一圈重重倒下,背部著地。他躺在雪中,呼吸困難,目送光弧往遠方消失。
「我知道。」
他加快腳步奮力挺進,覺得自己就快到某個認得的地方了,左右兩邊都是一棟又一棟的房子,雜貨店、藥局、派對用品店、DVD出租店、汽車零件行、UPS、酒行、乾洗店,全都有停車場,全都連成一排,讓開車的客人過來買東西。他繼續趕路,一邊流汗也一邊在發抖。建築物越來越擁擠了,而且都有二樓。鬧區到了,四線道大馬路就在一百碼的前方,右轉是往監獄,左轉是往高速公路。他在一個路口轉彎,在警局那裡轉往南方。狂風吹過警局屋頂叢生的天線。
她走上車道。
一分鐘後,李奇已經來到距離東西向郡級二線道幾百碼遠的地方了。鎮中心在他右手邊,左手邊是偏僻地帶。他希望有個警察住在荒野的方向,距離警局車程十分鐘(上限值)的地方。他必須是可以信任的人,不是卡普勒或洛威爾或蒙哥馬利;必須是優秀的老鳥。他希望這個警察原本下班在家睡覺,醒來後穿好衣服大步衝向寒冷的屋外,發動巡邏車往西開。
又或許,沒有任何人會這麼做。
她瞄向前方的彼得森家。
五英里外的監獄警笛還沒響完,車內無線電傳出一段對話。接線生的聲音低沉、說話速度頗快,但盡量不表現出事態緊急的氣氛,他大概就是坐鎮警局櫃檯的那位老先生吧。女警呼出的氣息中有酒味,也許是波本酒。她也許喝了杯睡前酒,或兩、三杯。
「五分鐘就好。」李奇說:「拜託,我只需要妳多花五分鐘。」
「他還在裡頭,相信我!賭一把吧,就靠妳了。」
「你是神經病。」
警報持續嗚嗚鳴響。
李奇用力跺腳,前進www.hetubook.com.com一步,再一步,再一步。他逆著風,冰屑打在他的大衣上,他的雙手雙腳都失去知覺了,眼睛中的水分彷彿也已凝結成冰。
「妳確定嗎?」
李奇經過那家餐廳了,已打烊的店面靜悄悄的,裡頭烏漆抹黑,隱約可見座椅被倒過來疊在桌上,看起來就像沉默而焦慮的群眾舉著手。再四百碼就能抵達珍妮.索爾特家那條巷道。表現還算可以的運動員只要花四十秒就能到,李奇花了兩分鐘。擋住巷道的餐車早就不在了,徒留車轍。路口淨空,地面車轍像是轉轍器。李奇跨過去,往巷道深處走,經過一間又一間房子。風從常青樹的葉隙中吹過,嘶嘶作響,而他腳下的地面不斷發出劈啪、嘎吱聲。
她問:「你到底是誰啊?」
正前方有個雪堤,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個小停車場內。小鎮邊緣到了,他也看到了第一個鎮上的建物——那是頂端裝了牌子的高聳水泥柱,上頭有顯示時間和氣溫的數字。時間是凌晨一點二十分,氣溫是華氏零下三十度。
也許他們全都會挺身而出。
「太可怕了。」
他說:「我得過去珍妮.索爾特家。」話說得含糊不清,因為他的嘴唇凍僵了,他的上半張臉已經化為結凍的木板,下半張臉也一樣糟。他的下顎幾乎無法開闔。
接著快步朝屋內移動。
李奇起身,奮力前進來到轉角,這時警報停了。它哀號到一半就被切斷,小而尖銳的回音在冰天雪地中迴盪,接著夜間的寂靜從四方湧入。不是新積瑞雪包覆下,帶有凝滯感的那種寂靜。而是世界結凍後,融入詭異呼嘯聲、喀啦聲、刮擦聲、嘶嘶聲的那種寂靜。他沉重的腳步聲透過冰塊裂縫和冰面傳到了他的前方,西風依舊源源不絕地吹來,朝他臉上投擲細小的冰針。他回頭看,發現自己走完了一百五十碼,就這麼多。他還有兩英里路要走。路上什麼也沒有,就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個人,且毫無防m.hetubook.com•com備。歹徒準備在逃跑保命或混回警察堆之前最後一搏。
他說:「很糟。」
「沒跑是什麼意思?」
那警察不回話。
「我需要妳載我一程。」
但他也不需要趕上。
警察說:「什麼?」
「那個混飛車黨的逃跑了,他的牢房是空的。」
「妳最好快進去,今晚會非常漫長。」
她說:「辦不到。」
他的心願實現了一部分。
「好吧,就當我瘋了。假設那傢伙真的逃獄,那也是五個小時前的事了,這點妳很清楚。現在才在鎮外一英里圍出圓陣到底有什麼屁用?」
她沒回話。
那警察不回話。
「那台車很舊了。」
屋子裡開著燈。
「一定有備份鑰匙。」
沒有動靜。
他到珍妮.索爾特家的車道了。
「我會的。」
「他沒跑。」李奇說。
「我認為沒有。」
「你瘋了。」
「打電話給她爸,她說他有時候會來訪。」
「妳想想。」李奇說:「逃獄比表面上看起來還要難。我敢向妳保證,他一定還在獄中。明天他餓了以後就會從藏身處跑出來,臉上掛著燦爛笑容。因為到了那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祝妳好運。」
「我很抱歉。」他說:「但我需要皮卡車的鑰匙。」
李奇說:「我曾經和侯藍以及彼得森一起辦事。」
氣氛平和。
她照做了嗎?
沒有聲響。
他關上門,踏上小徑,滑來滑去的步伐帶著他急轉彎,走向穀倉。那台老舊的福特皮卡車還在,而且有鏟雪板。
警車減速轉進彼得森家門前的街道上,往北朝他開來。車頭燈的刺眼燈光,閃燈的寶藍色光、深紅色光和令人難受的白光直直照進他眼中。他止步將腳盤踏進雪中站穩,舉手揮動——世界共通的求救信號。
我知道該怎麼做,珍妮.索爾特這麼說過。
還有兩英https://www•hetubook.com.com里路,也許要走上整整三十分鐘。太久了。他心想:一定有人敢留下來陪她的,那七個人當中的某一個有一定足夠的膽識。也許會是那幾個女警當中的某一個。該死的規矩,該死的緊急應變計畫。彼得森死了,屍體還沒冷掉——這就夠了,這樣他們就有派人留在索爾特太太家的正當性了。一定會有人出面對聯邦說:「下地獄去吧!」至少會有一個人,也許還會更多,兩、三個之類的。
那名警察看到他了。
她問:「金的狀況如何?」
他等著。
結果愛麗絲是走路過來的。
我知道該怎麼做,珍妮.索爾特這麼說過。
「有備份鑰匙嗎?」
一個狂亂的示意圖在李奇心中飛快展開,東南西北方,時間、空間、距離。城內各處的警察剛剛都回應了侯藍的召喚,從四方往警局移動,途中他們聽到警報,又全都改變了行進方向。負責保護珍妮.索爾特的七名警察衝進夜色中,和其他地方的警察一同陷入混亂。準備好了以後就往北方移動,留珍妮.索爾特一個人在家。
李奇掛斷電話,輕輕呼喚金:「我得走了,愛麗絲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他把手壓到膝蓋上,氣喘吁吁地休息了一會兒。
他打開前門,定在原地。警報持續嗚嗚鳴響著,震耳欲聾。鏟過雪的小徑就在他眼前,他走五十英尺就能到岔路,再走五十英尺就能到外頭街道上。接著他要再走一英里才能回到鎮上,然後再走一英里到珍妮.索爾特家。
「他躲在牢房外、監獄內,清潔器材室之類的地方。這是假逃亡。」
她說:「鑰匙在安德魯的那串鑰匙上,鑰匙串在他口袋裡。」
「我一定得撐下去。」
他一個人跑在主要道路的正中央,形單影隻,動作笨拙,步伐短而紊亂。他幾乎是垂直舉起腳再垂直放下,唯有如此才能保持身體直立。路面上的冰讓他無法流暢地跨大步慢跑,他視線模糊、喉嚨灼痛,四周所有窗hetubook.com.com戶後方都是黑暗、空無。在這白色、空洞的世界之中,他是唯一在移動的物體。
「他不可能跑。這是假的,是誘敵戰術。」
我知道該怎麼做,珍妮.索爾特這麼說過。
警報依舊響著。
鑰匙沒插在車上。
他希望攔下這麼一位警察,請對方載自己一程。
「我們要在鎮外一英里處圍成一個圓陣,我被派到東北角,要走這裡才會到。」
他左轉上街。
「到哪?」
她說:「發不動。」
「妳處理得來嗎?」
「我碰過這種狀況。逃犯要克服的問題有兩個:一,如何逃出去,二,如何躲過搜索。聰明的逃犯會先躲起來,躲在監獄內,等到搜索工作結束才跑出來。但這傢伙哪裡都不會去的,他只是要躲在監獄內誘發你們的行動。」
「發生什麼事了?」
「我沒要找你,我是要去我負責駐守的地點。」
沒車可開。
「他不是在牢房裡,就是在牢房外。而他們說他不在裡頭。」
他只能徒步移動。
我知道該怎麼做,珍妮.索爾特這麼說過。
還有一英里。
他快步趕回主屋那裡,用力搥門。他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再度開始搥門,搥完又等了一下。這次金.彼得森開門了。震驚期已結束,她現在陷入夢魘之中,垂頭喪氣,神情茫然、空洞,哭得很慘。
「漫長的可不只是今晚。」
「金,我很抱歉,但我真的需要皮卡車的鑰匙。」
「聽你在鬼扯。」
他在車轍裡半走半跑,每踏一步腳跟都會大肆滑行,直到卡進下一個雪鏈壓出的裂溝中。他呼吸困難,冷風灼痛他的氣管,烙進他的肺部。他持續咳嗽,氣喘吁吁。
「珍妮.索爾特家。」
他瞄向左方,看著通往鎮上的道路。
「彼得森死了。」
他在一百碼外就看到她走在月光下了。這位衣衫不整(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為匆忙外出)的高個子正快步移動,腳在冰上滑來滑去,戴手套的雙手舉在身側,動作就像走索者,凌亂的頭髮從毛線帽下方冒出來。她從李奇的右手邊往左手邊移動,蒼白的面孔焦急地盯著彼得森家。路況實在太差了,所以她手腳時不時就會抖一下,動作十分不協調。李奇離開門邊,進入屋外的寒冷大氣中,踏上小徑、過岔路、朝街道移動。他在車道盡頭與愛麗絲會面,並問:「妳沒有車嗎?」
他趕不上了。
「我認為備份鑰匙已經不見了。」她別過頭去,轉身走回玄關,腳步踉蹌了一下,伸手扶牆穩住自己。李奇鎖門帶上,然後到外頭等著。他是要等愛麗絲來。南達科他是幅員遼闊的農業州,住屋彼此不鄰接,甚至也稱不上距離接近。愛麗絲會開車來,而他可以借她的車。
他冷得不得了。
他在最後一刻退向一旁,警車滑行到他身邊停下。駕駛座的窗戶放下來了,開車的是一位女警,因為剛睡醒所以臉色蒼白、臉有些浮腫。她頂著一頭亂髮,眼睛佈滿血絲,是李奇不認識的警員。
「那妳為什麼要轉彎過來我這裡?」
「監獄不是在這個方向。」
她真的知道嗎?
「你就是那個憲兵?」
「發生什麼事了?」
「某個傢伙在一塊空地上行凶,安德魯中槍身亡。」
距離路口剩七十碼時,他看到東方有光,紅、藍色警燈規律閃動,從一英里外快速逼近。積雪反射了燈光,因此看起來好像有佔地一英畝的發光物在位移,宛如低空飛行的飛碟。那是個水平燈光畫出的大圓,不停舞動,無比耀眼。李奇想趕過去攔截它。他的腳不斷打滑,手不斷揮動、打旋。他的臉已經結凍了,感覺像是被人拿棒子扁過,再讓牙醫打麻醉。裝著雪鏈和冬季用輪胎的警車以六十英里的時速奔馳;雙腿僵硬、緩慢、反應遲鈍的他以三英里的時速移動。他的腳一下子從想踩的地方滑開,一下子整個人在冰上滑動,彷彿在原地踏步,又像是在拍低俗的喜劇電影。轉角還在五十碼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