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那輛不起眼的白色貨車依舊開在三號公路上,仍在加拿大境內,但已離開不列顛哥倫比亞,進入亞伯達省,它速度穩定地朝東方行駛,完全沒被發現。司機半通電話都沒打,手機已關機。這麼做是基於一個假設:北緯四十九度線附近的手機基地台都受到監測,透過它們進行的對話可能會被錄下、分析。國境兩邊的國土安全部門都有安裝了精密軟體的電腦,光是說出某幾個單字就可能引起他們的關注,就算對話不會露餡,也最好避免留下某人某時到過某地的電子紀錄。基於相同理由,司機加油都是以當地貨幣付現,每次停車休息他都會拉起衣領、壓低帽子,以免自己的身影被某個監視攝影機錄下或傳送到遠方的控制室去。
瑪梅尼說:「媽的直接給我說重點!」
腦袋清醒。
「我不是那個意思。運貨的路上出現了障礙,處於一個進退維谷的狀況。聽起來很瘋狂,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她說:「還好,你看起來比我還慘。」
「因為那是他的事業。要經營他的事業,我大概得先搞懂上千個細節才行,所以我插不上手。」
二線道一路筆直。李奇將凱迪拉克的車速維持在時速六十英里,也就是一分鐘跑一英里的速度,不疾不徐。出發五十分鐘後,他經過一家獨自矗立在右手邊的酒吧,那是棟屋頂微微拱起的小木屋。窗玻璃很髒,裡頭掛著啤酒招牌,停車場上停著三輛車,還有一個招牌上面寫著「牢防」。店名勉強還算適合,因為李奇發現只要瞇起眼睛,這棟房子看起來就會有點像老西部電影裡的監獄。凱迪拉克從酒吧前面呼嘯而過,又開了一英里,這時地平線的景色有些改變了,一座水塔和德士古加油站的招牌隱約浮現在暮色之中。鬧區到了,不過它的範圍不大,小小的,就只是十幾個低矮街區形成的棋盤狀街道,坐落在田野中的泥土地上。
醫生將車停到汽車旅館lounge bar後方,即弧形牆壁和藏垃圾桶以及瓦斯桶的圓形柵欄之間的空位,車頭對著文森那輛舊Pontiac轎車的車尾。這不是完美的位置,因為從北方和南方的某幾個角度還是能清楚看見車子,但已經是最佳選擇了。他下車,在寒冷的空氣中杵了幾秒,觀察馬路,沒有人車逼近。
「所以就照他們的遊戲規則玩,找出那個該死的外地人。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了解。」羅西說:「但我有件事要和你討論討論。」
「別告訴我。」
「他們准你做我的生意?」
雅各.鄧肯說:「你們老闆在做他的生意時,我插過嘴嗎?」
愛莉諾.鄧肯說:「你這樣會無法脫身的,你不可能開著贓車通過郡警察的駐紮地。」
李奇坐進車內,將整個駕駛座往後推,駕車駛出車庫,在屋後方掉頭迴轉,小心翼翼地開上二線道,左轉駛向南方,平穩又安靜的車子宛如一個滾動的繭,飛掠於路面之上,逐漸遠去,四周地貌完全沒在改變,前方是筆直的道路,左右是泥土地夾道,頭上飄著雲朵,他完全沒看到其他車子,往南開十英里後,他發現有間老舊旅館孤零零地矗立在長滿野草的泥土地停車場上,旅館已經歇業了,門窗以木板封上,屋頂狀況很差,牆上掛著一個老舊的招牌。不過上頭沾了一層又一層的泥土,很難辨識它寫的是「藍帶啤酒與美樂啤酒」。從旅館旁邊駛過後,前方只剩一片曠野,一路延伸到地平線。
李奇說:「我接下來至少得開一小時的車,我想開比貨車還要舒適的傢伙上路,反正那輛貨車也應該留給醫生來開比較好,他才能來來去去,幫人看診。」
但他是個醫生。
「他在前往維吉尼亞州的路上了。」
「什麼時候?」
羅西說:「憑什麼?」
「我會活下來的。」
「你的手下在我辦公室這裡,我希望你派他們北上內布拉斯加州。我也會派我的人過去。我們可以同心協力,一起解決這個問題。」
「而你一直以來都很滿意我的貨,對吧?」
「現在不滿意了。」
「你呢?」文森回問:「要喝個一杯嗎?」
瑪梅尼說:「做好安排後再打一次電話向我報告。」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
「不覺得現在擔心那個已經有點太遲了嗎?要喝嗎?」
「我需要這批貨,你也需要這批貨,大家都需要這批貨。因此我想請你暫時撇開我們的隔閡,和我共同行動,一、兩天就夠了。」
「事到如今,他又如何找出當年沒發現的細節?他說那堆話就代表他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只是想拐彎抹角找個理由開溜罷了,打算丟下我們不管。」
賽斯.鄧肯的凱迪拉克不會太新也不會太舊,上頭有些新潮的配備,但車子外觀仍像是一台典型的公路巡洋艦(turnpike cruiser)。這款車的競爭對手不是BMW和賓士,不是要撈雅痞的錢,設計者是希望它在長程乘hetubook.com.com載舒適度方面幹掉飛機和火車,一如傳統的頂級凱迪拉克車。李奇非常喜歡賽斯的車,它是精密的機器,引擎運作順暢又不嘈雜,跑起來非常愜意,是一根手指加一根腳趾就能開的那種車,設計上就是要讓駕駛人在開車時可盡情伸展四肢。烤漆、皮革、玻璃的顏色都是黑的,放送廣播節目的喇叭聲質溫暖,油箱四分之三滿。
「他說不會。」
「我需要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收尾。」
「我們的目標相同,我們都要那批貨。在那個障礙消失之前,貨不可能到手,這是事實,很遺憾,我們無法改變這條規則,你我都是受害者。所以說,我想請你放下我們之間的隔閡,展開共同行動,只需要一、兩天就夠了。」
醫生說:「需要我提供什麼嗎?」
「八五折,因為你也等於是在幫你自己。」
「好,我有事拜託你。請你退一步,好好考慮我的提案。」
瑪梅尼安靜了一會兒。事實上,他也只是這條供應鏈的其中一個環節,就和撒菲爾以及羅西(他們的底都被他摸透了)沒兩樣,也和鄧肯家(他們的底也被他摸透了)以及溫哥華那票人沒差別,整條供應鏈大致的模樣他都掌握了,因為他非常勤奮,做了功課。雖然他們全都在同一條鍊子上,但他是倒數第二個環節,因此承受的壓力最大,貨到他手中後,就會交給鍊子的末端——一個富可敵國、殘暴度破表的沙烏地阿拉伯人,有錢又有壞脾氣,這是最糟的組合。
「接下來要怎麼安排?」
「應該沒有吧。」
「所以呢?」
「就算如此,他們也不會讓他看。」
「地位平等的兩人才能『討論』事情。」撒菲爾說:「我們階級不同。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你要我做什麼之前得先求我。」
他在lounge bar找到了文森。文森坐在紅色天鵝絨扶手椅上發呆,一隻眼睛周圍瘀青,嘴唇裂傷,臉頰上有個雞蛋大小的腫塊。事實上,他的傷勢和醫生一模一樣,這組同路人看著彼此,感覺就像在照鏡子。
「他很餓啊!」
八百碼外有個商會佈告欄,上頭列出五個旅客可消費的地方。如果你想吃東西,這裡有兩間餐廳,一間是小餐館,另一間不是。兩間餐廳的名字李奇都不認得,它們不是連鎖經營的。如果你要修車,這裡有修車行和輪胎店。如果你要過夜,唯一的選擇就是萬怡酒店。
賽斯.鄧肯坐在他父親家廚房的桌邊,他父親本人就坐在對面,喬納斯叔叔和賈斯伯叔叔坐在他兩側,彼此手肘相觸。這四個人靜止不動,散發出壓抑之氣,因為廚房內還有其他人在——羅伯特.卡薩諾倚著流理台,安哲羅.曼契尼倚在門邊和*圖*書,卡薩諾拚命將上衣塞到皮帶下方、撫順衣服表面,儘管他看起來已經非常體面了;曼契尼解開大衣鈕釦,以掌根按壓屁股上緣,彷彿是在紓解長時間開車造成的疼痛,不過實際上,他們做這些動作都是為了展示肩槍套中的手槍。他們佩帶的是柯特雙鷹手槍,不鏽鋼製的半自動武器,兩把合起來是一組。鄧肯家的人都看到武器了,也知道他們想表達什麼,因此靜靜坐在原位,不發一語。
醫生問:「你需要什麼嗎?」
醫生走出愛莉諾.鄧肯家的大門,死命盯著皮卡車看,他不想坐進去,不想開走它。不希望別人看到它和自己在一起,根本就不想靠近它。這是鄧肯家的車,曾被李奇一時侵占,而且侵占的方式等於是將鄧肯家的面子放在地上踩——他在他們家門口扔下兩個剝玉米殼工隊的球員,態度輕蔑。因此,不管是怎樣的方式,只要和這輛車扯上關係,一定會大大激怒鄧肯家族,這太瘋狂了,他們一定會重罰他,讓他永遠受苦。
在場沒人說話。李奇拿起碗中的凱迪拉克鑰匙,將皮卡車鑰匙遞給醫生,走向大門。
醫生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桃樂絲住的農舍,把車停在後方院子,車頭對著桃樂絲那台皮卡車的車尾。他在廚房裡找到正在洗碗盤的桃樂絲,大概是她和李奇用過的早餐碗盤吧,她真是冒了天大的險。
「這麼做太蠢了。」
「因為他怕他們。」
「他說他們會。」
羅西沉默了好一段時間,呼吸聲宛如嘆息,最後他認命了。「最主要的問題是,他們賣的貨品質很好,我找不到更好的,甚至找不到品質只有它一半好的。所以我不能和他們撕破臉,因為我將來還是得借重他們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與他們合作。這點不用懷疑。」
「我要你派他們北上幫忙。」
總共只會拋頭露面六英里路,其中兩英里是開在小路上,另外四英里是開在二線道上。
十分鐘。
「你需要什麼嗎?」醫生又問了一次。
「我也這樣想,我根本就像闖進了《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世界。」
羅西沉默了一下子,然後說:「好,太好了,實在太棒了。我們總共派了六個人上去,問題很快就能解決。我們馬上就能脫困了。」
「鍊子不會打結,水管才會。鍊子只會有脆弱的環節。你現在是認了嗎?你是要說你就是那個脆弱的環節?」
「派你的人到內布拉斯加州去,守在我的辦公室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我們利害一致,而且我已經盡全力在應對這個狀況了。我認為你的手下可以去支援我的人馬,我們一起解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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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他未來會去找其他人,不過我們現在有個已簽定的合約得履行。」
他問:「妳還好嗎?」
「算是知道。」
「憑我幫你一把,派人北上支援。」
「那兩個外地人的話他就聽了。」
「貨我們會送。」
桃樂絲說:「你應該要去看看文森先生,他傷得很重。」
卡薩諾說:「再把事情交代一次,再解釋一遍給我聽,說服我。為什麼這個外地人會影響到運貨進度?」
「你是說對鄧肯家嗎?那是我的下一個問題,你要我施加多大的壓力?」
沉默降臨於這個詭異的圓形房間之中。
他看了看手中的車鑰匙和車道上的皮卡車,然後在腦海中規畫行車路線。他可以把車停在桃樂絲家後面,這樣就不會被外人看到,將車停在旅館辦公室的隱密側也會收到同樣的效果,之後他可以把車丟在北邊,走路穿過田野回家。
「派誰?北上去哪?」
「叫他別說。告訴他:如果他敢說出去,我就會回來打斷他的手,乖乖閉上嘴,等著明天領車,我會把車丟在某條路邊。」
「止痛藥沒用,這整件事劃下句點才有用,這就是我唯一需要的。那傢伙惹出了麻煩,我要他作個了結。」
「什麼樣的行動?」
「就跟妳煮早餐給那傢伙吃一樣蠢。」
瑪梅尼說:「打九折。」
「真是太棒了。」
「我知道。」
曼契尼說:「你們得改變戰術。那個外地人原本在田裡活動,沒錯,當然了,但他現在已經不在了,已經躲回昨晚他從那兩個蠢球員手上搶走的貨車了,車被他藏在某個地方,你們得把這台車給找出來,也該回馬路上堵人了。」
「你開的是鄧肯家的車。」
撒菲爾說:「你不用再自賣自誇了,我早就被你推進坑裡了。」
卡薩諾拿起手機撥號,鈴響三次後羅西接起電話。卡薩諾說:「老闆,他們的說法沒變。在他們逮到外地人之前,我們拿不到貨。」
「其他人也派了打手來監督我,總共有兩個,他們現在就在旁邊。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嗎?你以為我把派到你那裡的手下調往北方後,我這裡還會有人馬?哼,別作夢了,沒這麼好的事啦,說真的,我說服了我的客戶,請他派出他的人馬,這就像是上下游一起做出犧牲,反正碰上這種事,大家都會想盡一己之力。」
羅西說:「最近的鬧區在那地方的南方,六十英里外。郡政府所在地,唯一可下榻的地方是萬怡酒店,我的人馬就住那。我會叫他們立刻撤回去,我也會再加訂幾間房間,如此一來他們就可以盡快會合,聯合展開行動。」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檔案早就被丟了。」
「八折。」撒www.hetubook.com.com菲爾說:「因為我不只出動我自己的人馬。」
「他會。」
「但他會說的!」
「我全都知道。」撒菲爾說:「我的屬下做過完整的口頭報告了。」
文森說:「我頭痛得要命。」
「我在內布拉斯加州的窗口有芒刺在背。」
「然後呢?」
「我不會的。」
「他也怕我,他誰都怕。相信我,賽斯就是這種人。」
「什麼樣的行動?」
撒菲爾回電給羅西說:「我要打八折。」
「他可以去找其他人合作沒關係,我們很歡迎。」
「那個外地人一消失我們就行動。」
撒菲爾說:「當然了。」
「他們不會知道這是贓車,賽斯不說他們就不會知道。」
花十分鐘就能解決。
「羅西先生原本也不管你們的經營方針,但你們現在害得他綁手綁腳的。」
「他不會聽的。」
羅西掛斷卡薩諾打來的電話,審慎思考五分鐘後打電話給六條街外的撒菲爾。他深吸一口氣,憋住,然後問:「你看過更好的貨嗎?」
「大概不會收得太漂亮吧。他自己一個人過活,沒有包袱,沒人能保證他會不會繼續跟鄧肯家纏鬥。」
羅伯特.卡薩諾走出雅各.鄧肯家的後門,跨過長滿野草的碎石子地,找到一個講話不會被偷聽的位置。遙遠的北方飄然升起一縷黑煙,是那輛悶燒中的貨車。外地人幹的好事。
「他說他會繞到郡警察那裡。如果二十五年前那次事件的記錄有問題,他就會回來。」
「不。」醫生說:「我最好別喝。」他遲疑幾秒後又改口:「呃,也許就喝個一杯吧,喝完就要走了。」
「供應鏈有個地方打結了。」
「那正是我的下一站。」醫生說。
「怎麼說?」
「他誰的話都不聽。」
「考慮什麼樣的事?」
夠安全了。
他有病患要照顧,有責任要扛。他得去汽車旅館看看文森,還得去看看管家桃樂絲,他們兩個人都嚇壞了,他還是個有婦之夫呢,他老婆正在八英里外獨自擔心受怕。
大概吧。
他坐進駕駛室,發動引擎。
「你施加了多大壓力?」
「要吃止痛藥嗎?」
卡薩諾挫敗地搖搖頭。
而且不幸的是,此刻他沒醉。
羅西說:「這根本就沒道理啊!」
貨車持續以穩定的速度東行。
撒菲爾掛掉羅西打來的電話,審慎思考整整十分鐘後,打電話給人在八條街外他的客戶瑪梅尼。他深吸一口氣,憋住,然後問:「你看過品質更好的貨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