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他的臉痛得要命。
「我不愛風險。」
他閉上眼睛。
他在地底。
「李奇看出了一些端倪才回來的。」
「他現在在哪?」
「李奇是在愛莉諾的幫助下北上回來的。」雅各說:「她無視丈夫的命令而離家,相當無恥,她和李奇狼狽為奸,用計支開哨兵。哨兵表現不好,我們當然也得開除他。至於愛莉諾要怎麼處置,就交由賽斯決定吧。還有,賽斯的手似乎骨折了,需要治療,看來李奇的頭硬到不行啊!我要報告的消息就是這些了。」
他知道自己非做不可。
這個水泥房間當中還有其他東西:四面八方都有管線,有個稍微長出鏽斑的綠色金屬盒子,還有一些電線,有些被包在金屬導線管內,有些裸|露在外。沒有窗戶,只有牆壁,還有那段樓梯,樓梯頂端有個關上的門。
他們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李奇在強光照射下的水泥房間醒來。他躺在地板上,靠近一段陡峭樓梯的底部。他猜自己是被扛下來,而不是跌下來或被扔下來的,因為他的後腦勺沒受傷,也沒有扭傷和瘀青。手腳完好無缺,聽力正常,也可移動。他的臉痛得要命,不過這都在預期之內。
李奇感覺到四周一暗。
他的臉痛死了,而且還越來越痛,疼痛像巨浪一樣席捲他的雙眼之間、鼻子後方,擠進他的頭殼之中。心臟每跳一下,疼痛就衝撞、刮磨、鑽入頭顱之中蹦來蹦去,當它漸漸淡去、退去時,新的一波疼痛便及時遞補。那疼痛極為劇烈,但他一定可以對抗它,沒有他對抗不了的東西,他從五歲就開始戰鬥了。沒外人可以對抗的話,他就會對抗自己,不過他從來都不缺打架對象就是了。他為自己而戰,也為哥哥打過架,這麼做是為了盡聲援家人的責任,不是因為他哥是個懦夫,差得遠了。他哥也不弱小,生前是個壯漢,不過他比較理性,甚至可用和善來形容了,而這總是讓他屈居劣勢。某人鬧事時,他總是把寶貴的第一秒反應時間浪費在思考上: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李奇就不會這樣,永遠都不會,他會利用寶貴的第一秒反應時間揮出寶貴的第一拳。他對抗敵人,克敵制勝,接著對抗下一個敵人,克敵制勝。
「問題是,羅西先生的手下率先行動,他們其中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一定會取得主導權。我們在電話網內的樁腳說有兩個打手已經被羅西先生的手下殺死了,陳屍在文森先生的汽車旅館外。我的想法是,給羅西先生的手下足夠的時間來縮短銷售鏈。在明天結束前,羅西先生就會成為三方之中僅存的勢力,這時我們就可以找他談談平分利益的可行性,算一算就知道,他們和我們的利潤都會翻一倍,我猜羅西先生會很樂意接受這樣的結果,我們當然也會很開心。」
賈斯伯問:「怎麼說?」
雅各說:「貨物交到羅西先生手中後,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掌握其去向,也不在乎。不過可想而知,貨物會進入了一條長長的銷售鏈,一再被轉賣,最後才到達最終買家手中,如今那條鏈子,或者說那條鏈子的一大截,都已經浮出檯面了,今晚似乎有三個組織派了代表過來,他們大概都不是一夥的,我一看就知道他們達成了協議,要一起解決這團混亂。我也很清楚事成之後狀況會如何演變:他們都會接獲『幹掉其他組人馬』的指令,最後存活的勢力就能賺取三倍的利潤。」
雅各說:「眼前這件事該如何處理,我們得做個決定,要他死還是活?最根本的選擇題。」
「老弟,你不愛錢嗎?」
其他人又安靜了下來。
沉默籠罩了房間,其他人靜待他們的哥哥雅各發言,因為他是他們之中最年長、思慮最周延的人,隨時都能發表充滿智慧的看法、做出聰明的決定、吐出至理名言,或是提出分析和建議。
雅各說:「賽斯打算把事情拖到最後一刻再略施小計,老實說我傾向讓他放手試試。他想要重新贏得我們的信任,我當然告訴他他沒必要這麼做,但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視信用也是個事實,我們都希望南方的朋友——羅西先生認為鄧肯家族是守信用的組織。」
後來喬納斯問:「還有其他狀況嗎?」
所有人又安靜了下來。
雅各說:「那我就先說了。我投我兒子的方法一票,也就是把李奇關到貨車抵達前,風險只會增加一點點,只要再等一天而已。宏觀一點來看,這根本無足輕重,再說我也喜歡出妙招,我愛力求精準的解圍手法。」
也許雷明頓霰彈槍的槍托有金屬鑲邊,材質可能是銅或鋼吧,抗磨損的補強零件。他當時沒去注意,只
和圖書知道自己在最後關頭別過頭去,盡可能頂開那隻緊按住他額頭的汗濕手掌。他想盡可能側身迎接衝擊,後果會比正面迎擊好一點,要是衝擊力從正面來,骨頭碎片有插|進腦部的可能。他的臉痛死了。
雅各.鄧肯集合他的兄弟召開深夜臨時會議。他們是在雅各家廚房開會,不是喬納斯或賈斯伯家廚房,喝的是野火雞波本威士忌,不是留名溪波本威士忌。喝了很多杯,因為此時雅各的心情是歡欣鼓舞的。
「就算如此,還是太冒險了。」
沒人接話。
「醫生說他回來是因為那些開車的傢伙。」
「太冒險了。」喬納斯說:「李奇這傢伙很危險,多留他一分鐘都不行,等於是自討麻煩。」
這會是一個蓋到一半的游泳池嗎?不太可能,除非屋頂是臨時搭的,然而李奇頭上的屋頂是一塊塊木板覆蓋在沉甸甸的托樑上。托樑是工廠大量製造的那種多層膠合板,非常堅固,由許多國外進口的硬木結合而成,大概是用樹脂黏起多塊木板再用工廠設備施以高壓製造出來的吧。切割的刀刃可能是由電腦控制的,成品由平板拖車運出,裝設時要用到吊臂,每根托樑大概都重到不行。
沒人接話。
大顯身手的時間到了!
「還有其他因素要考量。」
「那我們就得滅口,非動手不可。」
「怎麼辦到的?」
「我剛講完電話。」他說:「我的兒子將功贖罪了,他立的功一定會讓你們很開心。」
他內心混亂不已,腦內時鐘停止運行了,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必須靠嘴巴呼吸,因為血液和腫脹的組織堵住了他的鼻腔。他感覺得到下巴和嘴唇上有血,量很大,幾乎已經乾掉了,是鼻血,而他不意外,大概是三十分鐘前流出來的吧。他的血液總是凝結得很快,不像愛莉諾.鄧肯,他的體質和血友病患者形成強烈對比,這偶爾會帶給他一些好處。天生具備此特質的人在物競天擇中存活下來,並將此特質一代代傳給子孫,最後傳到李奇身上,肯定是這樣的,這是一個進化的特質。
沒人回應。
啪!
沒用。軟骨夾太緊了,它像是小小的橡皮筋,將骨頭固定在那個位置,大錯特錯的位置。他眨眨眼讓淚水流出眼眶外,然後再試了一次,一推hetubook•com•com,再一拉,熱核級的疼痛爆發了。
是它在打擊他。
他知道該怎麼做了。穩定的壓力沒辦法使骨頭移動,得用掌根將它推回去才行,在深思熟慮後做好準備,果敢執行。他得拿出脊椎按摩師整骨的手法,猛力一拉,等著骨頭發出「喀」的一聲。
「醫生說,它不是一份決定性的報告。」
喬納斯接著問:「然後呢?」
雅各說:「不過醫生說李奇在全面揭露真相前,還問寇太太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她女兒當年的遭遇。」
他鼻子正面的鼻脊徹底斷了,槍托的衝擊力道驅使它繞過皮膚與軟骨交織成的密網,跑到鼻翼來,活像是山頂被削下來後重新釘到較低處的山坡上。
太沒道理了,太、太、太沒道理了,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看過好幾個鼻梁被打斷的人,知道那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狀況,但也沒人大驚小怪、抱怨連連。他們看起來都不像是腦袋裡彷彿有手榴彈爆炸,就連賽斯看起來也沒那麼痛,他們會起身,吐一吐口中的血,眉頭深鎖,散散步舒緩疼痛。
他在心中做假想的練習動作。他必須用靠近小指的掌根部位揮向臉頰與鼻子的夾角,像空手道的手刀那樣,揮擊角度要低,切入角度略斜,側向移動,並同時往上、往外。他要將山巔推回山頂。它會固定住的,只要它一就位,就會被皮膚和軟骨網住。
「他打算佈個局,突顯出我們的預先避險措施是完全合理的。他準備等到貨品運達的一小時前把李奇押到羅西手下面前展示,同時打通假電話要貨車在一小時內把貨送到,如此一來,我們一路用到現在的藉口就成了事實,站得住腳。」
「李奇不可能知道真相,沒那麼快。」
喬納斯不太情願地說:「好吧。」
這是某種地下碉堡嗎?
「他抓到傑克.李奇了。」
其他人遲疑了許久。
「任何事都有風險,我們都很清楚這點,不是嗎?我們已經和風險交手好一段時間了,它是刺|激感的來源之一。」
「他還活著嗎?」
再睜開眼睛。
疼痛像定時炸彈般爆開來。一、二、三,轟、轟、轟,毫不間斷,毫不止歇與心跳的節奏同步,在他心跳停止前,疼痛都不會停止,毫無道理可言。過去他被砲彈碎片傷過、胸口中過槍、被人用刀砍過,但都沒有現在這麼痛,差得遠了,把他過去所有磨難加起來也不及https://m.hetubook.com.com此刻的苦楚。
二。
最後賈斯伯說:「算我一票。」
「再等一天就好,他已經被關起來了,不可能逃出去。」
他閉上眼睛,在不斷襲來的疼痛中,將頭輕輕靠到水泥地上,要是跌倒撞破頭的話,調整好鼻子也沒意義了。他舉起手,以拇指和食指抓住那塊骨頭。原子彈級的疼痛轟向他頭殼之中。他一推,再一拉。
喬納斯說:「這與我們無關。」
他的臉痛死了。他凝視那份痛苦,讓自己從痛苦中抽離。他看著它、檢視它、辨識它、圍困它,然後孤立它,向它提出挑戰。你想跟我作對?作夢吧,老兄!他劃定出痛覺的邊界,在上面築起一道牆,逼它待在裡頭,接著進一步將牆壁往內推,壓迫它、粉碎它、收納它、限制它、打擊它。
他睜開眼睛了,因為躺在地上找不到角度,手肘很礙事,於是用手掌和腳跟推動自己,在滑順的水泥地上拖行了五英尺、十英尺,然後坐起身來,脖子彎低,背靠牆壁,姿勢帶點斜倚的味道,背後這個空間便可容納他的手肘。他挺起肩膀和臀部,盡可能讓內心平靜下來、肢體穩定下來,這樣他就不會重重摔倒,甚至完全不會摔倒。
「我都說了,他現在在一個無法作亂的地方,再說,我們最後如果用賽斯的方法解決這件事,就等於是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沒有藉助外力,先前貼在我們臉上的『弱者』標籤也會自動消失。」
「風險還是太大了。」
喬納斯說:「醫生騙了我們,他說李奇攔下一台白色轎車,搭便車南下。」
雅各說:「關於這點,他得拿出滿滿的誠意向我們道歉才行。我聽說他現在是居民互助的典範了,她的太太當然也是,我很確定她太太是影響他行為的要素之一,他還宣稱李奇把賽斯的凱迪拉克丟在南方六十英里外,結果又被供應鏈頂端的其他人馬獨力偷走。根據電話網的報告,對方是一個中東裔矮個子。顯然就是差點撞上賽斯的那個人。」
「醫生說李奇讀過警方報告了。」
其他人又安靜下來,都沒接話。
他的臉痛死了。
「我同意,但他可能已經開始釐清疑點了。」
他用掌根碰碰它該撞擊的地方,讓它抓個感覺,之後比畫了一下。他掌心的上緣將會畫過眉毛,發揮類似嚮導的功能。數到三,他心想。
「目前還活著。」雅各.
和_圖_書鄧肯說:「至於要讓他活多久,我們就得討論一下了。」沒人說話。
雅各說:「誰要先發表意見?」
他沒在打擊它。
賈斯伯問:「賽斯打算怎麼做?」
還是沒用。
強光來自一般家用的白熾燈泡,總共有六到八個散放各處,也許每個都是一百瓦燈泡,房間內並沒有陰影。淺灰色水泥表面十分平整,沒什麼雜質,沒有粉粉的感覺,像是出自工程專家之手。澆灌混凝土的手法很講究,無比牢固,水泥表面沒有接縫,兩面牆相接,或者牆與地面相接的轉角處都稍微經過去角、磨圓處理,看起來就像鋪瓷磚前的游泳池。李奇挖過游泳池,是他幾年前做的臨時性工作。他看過游泳池完工前的各個施工階段。
「在他無法作亂的地方,逮住他的過程似乎非常順利。」
他把手舉到臉前方,動作緩慢無比,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很痛,就跟開槍打自己的頭沒兩樣,但他非做不可,因為他的鼻子不太對勁。他觸碰了自己的鼻子,瞬間倒抽一大口氣,聲音響亮,彷彿是一陣暴躁的咒罵,頭痛、惱怒、噁心感一湧而上。
他得將骨折的部位推回原位,他自己很清楚,好壞得失他也權衡過了:動手後他的疼痛會舒緩,最終鼻子會恢復原狀(幾乎等同於原狀),不過他會再度昏厥過去,肯定會。用指尖輕柔地碰觸鼻子,他就痛到頭差點沒從脖子上掉下來了,簡直像是中槍,調整它的疼痛程度會像是用機關槍掃射自己。
他不知道。
一。
雅各.鄧肯往椅背一靠,打直雙腿,整個人顯得放鬆、豪邁,無拘無束,準備分享他的故事。他說:「你們都知道嘛,我後來載賽斯回家,我沒送他到門口,而是讓他在車道入口下車,因為他心情有點不好,想走一小段路,呼吸一下晚上的空氣。距離家門口不到一百碼的時候,他差點被一輛車撞到。是他自己的車,他的凱迪拉克像子彈一樣朝他飛過來。後來,他當然就加快腳步進門啦,他老婆聽了他的勸,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原來李奇在稍早的下午偷走了那輛凱迪拉克,而且醫生還和他一起行動,這可憐的老兄當然是被帶壞的,但他似乎和李奇成了盟友。賽斯於是拿出他那把老舊的雷明頓泵動霰彈槍,開愛莉諾的車到醫生家去,李奇當然就在那啦!用屁股想也知道。」
「還有什麼情報嗎?」
那部位痛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