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最好不要。」
「你真的這樣想？」
場景轉移到北方北緯四十九度線附近。貨物完成轉移，計畫執行得非常順利。白色小貨車在加拿大邊境緩慢南下，最後停在國境線北方兩英里外一塊凹凸不平的林間空地上，司機下車伸展筋骨，然後從駕駛座下方拿出一條捲起來的長繩，走向後車門，開門打了個催促的手勢，車內的女人和女孩立刻下車，一點受迫、不甘願的模樣也沒有，因為前往美國正是她們要的，是她們的夢想。這是她們付出金錢換取的服務。
「只有一點點，裡頭很乾燥。」
最後她開口了：「裡頭有多少人？」
「不是丟在裡面。」李奇說：「而是展示在裡面，這就像是一個聖地。」
司機攤開繩索，量出距離末端六英尺的位置，將那個點纏繞在第一個女人的手腕上。他接著又量出一段六英尺的距離，將那個點纏繞在第二個女孩的手腕上。他以此類推，將繩索牢牢地綁到十六個人的手腕上，這只是為了引導她們，而非束縛她們。它就像一段會動的扶手，可使所有人維持同樣的行進速度、行進方向，避免有人脫隊迷路。在森林中進行貨物轉移是很危險的，就算不需要原路折返、移動過不發出聲音也一樣，落單者會成為森林的獵物。
她說：「她當年出了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
「應該是移民家庭吧，幾乎可以確定是在他們協助下偷渡過來從事性工作的非法移民。這就是鄧肯家族暗地裡幹的勾當、致富的方法。」
「她們的身分是？」
李奇說：「是的。」
李奇說：「這主意不好。」
「她們都是打哪來的？」
李奇說：「不行。」理論上這句話也沒說錯，因為他不是法醫。不過他當過好幾年的執法人員，見過不少場面，要做點猜測也不是問題。
李奇說：「沒有。」
「每年大概有兩、三個人受害吧！」李奇說：「他們食髓知味，上癮了。這一帶沒有鬼魂，鬼魂根本不存在，那個嗑藥小鬼所聽見的都是真人發出的尖叫。」
她們繼續邁進，步伐緩慢、謹慎、輕盈。她們的冒險旅程總共有四www.hetubook.com.com個階段，此時正耐心十足地承受著第三階段的磨難，第一階段是坐貨櫃遠渡重洋，第二階段是坐進白色小貨車，現在她們得徒步健行，最後會坐上另一輛小貨車。出發前她們已在家鄉隔壁鎮某商店樓上的小貨運公司內聽取過詳盡的說明，知道自己會怎麼移動到美國。那裡有許多類似的公司和機構，不過她們找上的這家是風評最好的，價格比較昂貴，但他們的設備是最好的。合約條文再三保證，公司最在意的就是她們能否毫髮無傷、神采奕奕地抵達美國。為了確保這點，公司在她們待最久的貨櫃內放了所有的必需品：燈泡是行動電源、會模擬日光明滅的電燈，床墊、毯子，充足的食物和飲用水，流動廁所，藥品，電池沒電、電扇停止運轉的情況有可能發生，因此貨櫃上有偽裝成生鏽孔洞的通風孔，而且也準備了氧氣瓶，通風不良時就能緩慢釋出一些氧氣。貨櫃內還有跑步機，讓她們強健體魄，為翻越國境的四英里健行預做準備。有洗衣機，有化妝水和保濕霜。她們聽說小貨車上也有相同的設備，只是數量較少，因為陸上之旅沒有海上之旅那麼長。
桃樂絲．寇安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呼氣，盯著地平線看，接著問：「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她說：「我要去看看她。」
「不。」李奇說：「我的意思是，不是只有她的骨頭。」
「我知道。」
「那就聽她說的，聽瑪格麗特的話。妳先假定她已經長大了，想像她現在的模樣。她不會成為律師或科學家。她喜歡色彩和形狀，所以她會成為畫家或詩人，藝術家，聰明、創意十足的人。她熱愛生命，知識豐富，非常關心妳，非常有智慧。她會看著妳搖搖頭，帶著些許笑意說：拜託，老媽，照這個人的話去做吧！」
「不只是她的骨頭。」
李奇說：「我準備到鄧肯家去。他們全都閒坐在家裡，以為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該去戳破他們的美夢了。」
場景轉移到國境另一側的蒙大拿州，坐在灰色貨車內的鄧肯家司機看見他們一行人從一百碼外走來了，一如往常，帶頭調整行進
m.hetubook.com.com速度、握住繩索的是加拿大那邊的司機。貨物的行列在他身後浮動，於樹幹之間的縫隙蜿蜒、迤邐，彷彿毫無重量可言。鄧肯家的司機打開後車門，站到一旁準備接收貨物。一如往常，加拿大人將繩子的末端交給他，就像在接力賽中交棒給下一位跑者那樣，然後就走回森林中，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了，鄧肯家的司機揮手示意他的乘客上車，不過她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都會盯著她們的臉微笑，並和她們握手。他的乘客以為他是在鄭重歡迎她們來到這個國家，但事實上他是為了要跟人打賭才這麼做的，他會猜想哪個孩子會被鄧肯家族留在身邊，所有的女人都會直接被載到拉斯維加斯的伴遊公司，另外九個女孩會流落到更遙遠的地方去，剩下的一個女孩則會留在郡內，至少會滯留一陣子，不過嚴格上來說，其實是待一輩子。鄧肯家總是買十個女孩。賣九個女孩，而他們的司機喜歡把所有候選人看過一遍，猜猜哪一個會雀屏中選。他認為獲選機率高的女孩有四個，另外還有一個第五號候選人令他有點興奮。不過等她落入他手中時，他是不可能認得出她的。「妳最好別看。」
桃樂絲．寇安靜了下來，盯著西方地平線上的一點，視線往穀倉南方偏了一、兩度，彷彿無法直視它。她的身體動也不動，手卻緊抓住車門上緣，指節都發白了。
「為什麼？」
「裡面有些照片，是他們留下的紀錄、紀念，裱在銀框內。」
「它的模樣符合警方報告中的描述。」
李奇說：「大約六十個。」
「妳可能會碰上危險的。」
「我的老天啊。」
「而我就後悔了，我希望自己從沒看過那樣的東西。」
總共十六個人。這六個女人和十個女孩都來自泰國鄉下，平均重量將近八十磅，總收費載重量是一千兩百六十磅。女人的身材苗條，非常有吸引力；女孩的年紀全都只有八歲以下。她們在晨曦中眨動眼睛，腳步以極小的幅度拖行、挪移，讓仰起的臉龐環顧四周的巨木。她們姿勢僵硬，精神疲憊，卻也激動不已、內心充滿驚奇。
儘管他們的移動過程無比安靜，二十分鐘後還是被六百多英里外的兩個機構聽得一清二楚。美國北達科他州法戈的單位先聽到，接著是加拿大曼尼托巴省溫尼伯的單位。更精準地說，這兩個單位是「看見」了他們的聲音。當他們經過埋在土裡的感應器時，遠方地震儀的指針撇了一下，不過偏斜幅度很小，稍微超過背景雜訊的程度而已。人在法戈的美國國土安全部人員回頭看了一下圖表，心想：是鹿，或白尾鹿吧，也許是家族遷徙。職責相同的加拿大人則是檢視了他們自己的圖表，心想：是風吹落了樹上的積雪。www.hetubook.com.com
「不要。」
感覺漫長的一分鐘過後，貨車門開啟，醫生下車了，醫生太太在人造皮椅墊上挪動幾下屁股，跟在他後方下車，接著桃樂絲．寇也從她那一側車門下車，靜候原地，讓車門擋在他和李奇之間，一隻手扶住車門上緣。李奇眨了最後一次眼，用沒拿槍的那隻手抹了抹自己的臉，然後走到桃樂絲面前，她安靜了一會兒，準備開口時又把話吞了下去，之後整個過程又重複一次。到了第三次她才終於把話說出口。
「我就是得去。」
「我想去。」
他說：「別去。」
「你不能阻止我。」
公司警告過她們，說四英里長的健行將是整段旅程中最艱難的部分，但它其實沒那麼難，呼吸新鮮空氣、四處走動的感覺很好。外頭很冷，但她們對這種寒冷不陌生，因為泰國冬天也很冷，而她們身上也穿著暖和的衣物。走著走著，嚮導停下腳步，再度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然後在地上畫出一條需要想像的線。旅程當中最美妙的一刻來了——他指著線後方，然後用嘴型說：「美國。」她們繼續邁進，接二連三地跨過那條想像的線，展露歡欣鼓舞的微笑，但走起路來依舊小心翼翼。她們終於踩上美國的土地了，她們的動作緩慢而輕盈，宛如芭蕾舞者一般。
桃樂絲．寇說：「我應該要進去看看。」
「他們就直接把她們丟在裡面？」
「你確定？」
「我沒必要聽你說的。」
「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們都被埋起來了嗎？」
「妳最好別去。」
所有人沉默了許久。
她問：「她在裡面嗎？」
「不過是她的骨頭罷了。」
「她們都很年輕嗎？」
「她會說：老媽，妳就相信我吧。」
「但我還是得看看她，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知道她就在這裡。」
「妳會後悔的，妳會後悔一輩子，妳會希望自己從沒看過那樣的東西。」
「你就看了。」
「還在裡面？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確定那是她的腳踏車嗎？」
「沒這回事。」
「還能剩下什麼？」
「最新的受害者還沒化為白骨。」
司機將她們趕過來、趕過去，使所有人排成一個粗略的半圓。他不會說泰文，她們也聽不懂英文，所以他只好表演一齣愚蠢的劇碼給她們看，就像前幾次那樣，反正用演的大概也比用說的快吧。首先他的手在空中做出拍撫的動作，要她們冷靜下來，同時也吸引她們的注意力。接著他將一根手指舉到唇邊，身體左扭、右扭，循著她們排成的半圓移動。這誇張又大動作的默劇她們都看見了，也知道自己必須保持安靜。他指著地上的某個點，然後把手圈在耳邊。土地裡有感應器，土是有聽力的。女人們恭敬地點點頭，很希望司機知道她們抓得到意思。他指指自己，指指她們，再比向南方，前後扭動兩根手指。現在開始，我們得用走的。女人再度點點頭。她們早就知道了，剛踏上旅程時便聽過說明了。接著司機平伸手掌，掌心朝下，無比輕柔、小心翼翼地拍撫空氣。他不斷重複這個動作，視線同時掃過半圓，對上她們每一個人的眼睛。我們得輕輕邁步，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女人們急切地點點頭，女孩子則用覆蓋在瀏海下方的眼睛害羞地回望著他。
桃樂絲．寇說：「我要和你一起去。」
醫生太太說：「我們兩個也要去，現在就出發吧！」
「我非去不可。」
「危險才好。有些事就該去做，為它丟掉性命也值得。」
「她的腳踏車在裡面。」
司機拿起繩子末端，綁到自己手上，帶領她們www.hetubook.com.com出發，一行人像火車似的穿越樹叢、林間，潛行南下。他的腳步慢又輕，豎耳傾聽後方有無騷動。一如往常，他什麼聲音也沒聽到，亞洲人，尤其是非法分子和女人、女孩，保持沉默的工夫十分了得。
「我只是想拜託妳別去，別看她。」
「我非去不可。」
「它一定徹底生鏽了。」
十一分鐘後，李奇再度走出了穀倉，發現桃樂絲．寇的貨車沿著田野間的輪胎痕朝他開過來，車裡有三個人，開車的是桃樂絲本人，醫生坐在副駕駛座上，醫生太太則塞在他們兩個之間的空隙。李奇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對著太陽眨眨眼，一隻手握著占為己有的來福槍，另一隻手什麼也沒拿。桃樂絲．寇減速後停在三十碼外靜靜等待，彷彿早就知道李奇發現了什麼。
最棒的是，他們並不歧視帶女童上路的家庭，有些公司只願幫助成人偷渡，因為成人立刻就能工作償債；有些允許孩童上路，但也僅限年紀較大的男孩，因為他們也有賺錢的本事。不過這間公司歡迎女孩偷渡，就算她們年紀很輕，公司的人也不會不爽，大家都認為他們很有人道精神。唯一的缺點是，男性和女性總是分開旅行，以免有人踰矩，做爸爸的得和做媽媽的分開，兄弟得和姐妹分開。而這批偷渡的女性，在最後一刻才會得知載男性的船基於某些原因必須延後出發時間，她們只能先上路。公司說這不會是什麼問題，因為她們抵達目的地後會得到妥善的照顧，直到搭第二艘船的男人、男孩來跟她們會合。
「我想她們都是亞洲裔。」
桃樂絲．寇在她敞開的貨車車門後方站了整整十分鐘，李奇站在她面前，希望能擋住她投向穀倉的視線。要他站多久他都樂意，十小時也好，十天也好，十年也好，站一輩子也沒關係，只要能阻止她踏入穀倉就行。她的眼神縹緲，焦點落在幾千英里外，嘴巴微微蠕動，彷彿是待會要找誰唇槍舌劍，現在先演練一番。看還是不看？該了解狀況還是不該？
「你看她們的骨頭就知道？」
「八歲左右。」
「你沒有權力阻止我。」
真是一個考慮周到的優質機構。
「我應該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