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李奇找到了對應的按鈕,將比例尺縮小。箭頭大小沒變,但灰色線段變得更小了。南北向道路變成主幹線道路,不過地圖上顯現出來的東西向道路變少了,最近一條位於車子現行地點南方三十英里處。
索倫森說:「需要的話,可以將地圖比例縮小或放大。」
他問:「妳有沒有地圖?」
任務尚未完成。
他往側面一倒,癱成大字形,看著雨滴落下。他的胸膛感覺到巨大的壓迫感,彷彿有什麼重物壓著。像是很久以前,他在健身房的訓練夥伴往一旁退開後,那重達兩百磅的槓鈴就壓在他脖子下方,讓他連叫出聲都沒辦法。他現在也叫不出聲,肺部裡沒空氣。他動彈不得,掙扎一分鐘後就放棄了。莫名的篤定感突然降臨,告訴他他再也動不了了。
接著雨勢變大了一些。他朝前護板一推,撐起身體。或者說,他試圖那麼做。他的肩膀突然感受到劇痛,還有他的手臂,野蠻而鈍重的痛覺襲向他的胸口,感覺好像胃灼熱,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他什麼都還沒吃。
索倫森下州際公路了。十二小時前,李奇正是從這裡上州際公路的,他先前就站在眼前的坡道上,受著寒風,置身於黑暗之m•hetubook.com.com中。他想起空中的直升機,停在他前方三十英尺處的Impala轉過身去恫嚇凱倫.杜馮索的艾倫.金恩與唐.麥坤。他想起艾倫.金恩問他要去哪裡。一路往東,他說,到維吉尼亞去。
古德曼警長看到雨雲了。他的車子仍停在路中央,他再次倚上前護板,做出判定:步行擄拐孩童這想法實在太荒謬了,在內布拉斯加州走上整整一天的路也到不了什麼鬼地方。因此他現在心想,綁匪會不會是把車停在他現在停靠的無泥濘處?也許他們有潔癖,又或許他們預料到行蹤曝光的危險性,決定打從一開始就不要留下輪胎痕。他們也可能擔心車子遭人目擊,因此停放在居民的視線範圍外,也就是此處的幾百碼外,但這樣還是得拋頭露面個幾分鐘。兩個或兩個以上身分不明的路人得先走進屋内,接著還得走出來,並帶著一個小孩離開,她臉上的表情可能不怎麼甘願。
另一個方向都沒有稍微大一點的岔路,最近的一條位於公路北方的一段距離外。李奇說:「我猜速度是他們考量的重點之一。如果他們有必要在天亮前抵達目的地,州際公路可能是他們唯一的選項。但我也同意妳的看法,走公路會提高行蹤曝www.hetubook.com.com光的風險。而且我也想不透速度為何會成為他們的重要考量,畢竟他們找了人來接應,當初也可以把會面地點選在更近的地方。因此考慮種種因素,走那條岔路直接往東、不要北上往州際公路前進才是比較有邏輯的做法。那條路的路況看起來跟這條差不多,我相信它一定可以一路通到愛荷華。」
「你當初要是不是在那裡會怎樣?要是完全沒任何人在那裡會怎樣?他們就沒辦法魚目混珠了。」
他放鬆身體。
就在這時,斗大的頭幾顆雨滴落下了,古德曼目睹它們飛濺於泥濘之上。他瞄了一眼天空,猜測傾盆陣雨就要來了,這不是什麼異常狀況,這個州的豐富地下水含量當然是其來有自。他最後又看了水溝内的泥濘一眼,它很快就會化為液體了,之後從原野流過來的物質(例如淤泥)將會掠過它的表面,將它砌得平平整整、細緻如爽身粉。他並不憂心,因為調查工作不會受阻。這裡沒有證物,他不會失去什麼。
「那他們為什麼要上州際公路?」
根本就不是。
「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索倫森說:「舊抽水站就在那裡。」
「芝加哥人口多少?」
索倫森說:「只有電子版的。」
手腳都失去了觸覺,彷和_圖_書彿它們沒接在身上。他覺得這現象很有趣。他的生命從四肢開始流逝,由外而內。他的身體迅速檢閱一份清單,刪去一個又一個非必要項目。經過大幅度進化的動物有機體已內建一個設定:盡可能維持核心機能的運作,讓它撐越久越好,而且要毫不留情、分分秒秒地重新定義核心機能。腿?誰需要那種東西?手臂?幹啥用的?只有大腦才算數,腦是最慢死去的部位。
「不信,他們不是反射性地說出這個答案。而且芝加哥太遠了,一個晚上就要開到芝加哥未免太有野心。」
如今雨雲越來越近了,像是一堵移動的黑牆。日光湮滅,李奇感覺到強風撼動著車體。前道路筆直、平整,鋪得很完善,只有兩線道,但不狹窄。左右兩旁很少出現岔路,而東西向道路只比農路稍微像樣點,看上去非常荒涼,彷彿不通往任何地方。
頭幾滴肥厚的雨珠打在擋風玻璃上了,索倫森打開大燈和雨刷,東方一英里外下著傾盆大雨。
索倫森顯然也看到東向的匝道了,她做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結論:「他們就是在那裡讓你上車的吧?」
「他們從州際公路南方出發,最後也在州際公路以南達成目的。沒人能保證他們遇得到搭便車者,現在可是嚴冬。他們也知道警方設立臨和圖書檢點的候選位置,那為什麼不乾脆走鄉間道路往東去?為什麼打從一開始就要冒險?」
「他們有槍。」李奇說:「可以硬闖臨檢點,也可以拿槍指著杜馮索的頭,這樣應該還是逃得掉。我不認為內布拉斯加州或愛荷華州警的訓練中有這種情境。」
索倫森繼續往南,進入李奇沒到過的地區。這條路就跟愛荷華州的其他道路一樣筆直,但左右兩旁的景色有微妙的差異:較粗獷、冷酷,沒有詩情畫意。東方二十英里外的雨雲壓境雲下方飄著雨,狂風大作,景色潮濕地暈染開來。是落在愛荷華州的那一陣雨,曾打濕燒毀的Impala,以及那個胖子的汽車旅館。它緩慢但固執地緊追而來,像是一個訊息,一個無法忽視的壞消息。
「要是我更快反應呢?要是我對全境通告系統發布的敘述自始至終是『三個人』的話呢?也許我還能給他們車牌號碼,錦上添花。」
「你相信他們真的有去芝加哥的打算?」
四分鐘,他心想。四這數字浮現在他腦海。他還記得自己的受訓内容:若有人掉入池塘溺水或有小孩誤吞異物窒息,我們必須要在心跳停止後的四分鐘內完成搶救。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往上、往内萎縮,蜷入自己的腦袋中。他現在就只是一顆頭、一顆腦,別無是https://m.hetubook•com.com處。過去也是,所有人類都是。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他感覺不到痛,痛覺早已消退了。他是一顆腦,沒有身體支持,就像科幻小說裡的情節,就像火星人、太空人。他仍能見物,但視野周圍已暗去,像是老舊的電視機畫面。這就是死亡的過程,他總算明白了,疑問獲得解答,謎團解開。他的視野將會像老舊黑白電視畫面那樣,在切斷電源的瞬間崩解成一個灼燒螢幕中央的亮點,最後漸漸暗去,永遠熄滅。
「他們一度想去芝加哥。」
李奇點點頭。「我等待的時間超過一個半小時,總共有五十六輛車從我面前經過,他們是第五十七輛。」
她打開衛星導航系統,它成功與衛星連線了。小螢幕切換到另一個畫面,他們的車子化為上頭不斷閃爍的箭頭,沿著一條灰色粗線移動,左右兩側的小岔路顯示為淺灰色線段。
他無法呼吸,無法動彈,胸口鎖得死緊。腿軟了,身體沿著前護板那光滑的烤漆下滑,以蹲踞的姿勢歇了一會兒。他感覺到輪拱陷入自己的背部,聞到了輪胎的味道,雨的味道。他的手臂動彈不得。
「杜馮索本人就是煙霧彈。」
「妳要說什麼?」
「風險很大。」
「市區內大約三百萬,都會區八百萬,區碼是三一二和七七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