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回頭了,」那傢伙說。「真抱歉。」
矮仔說:「這能有多糟呢?都標示在地圖上了。」
電話那頭的人說:「新來的那個。」
他很期待這趟旅程。
在相同的午後時分,將近三十哩遠的地方,有一輛老舊的本田喜美在另一條小路上往南前進。開車的是一名二十五歲的男子,名叫矮仔.弗萊克。坐在他旁邊副駕駛座的是一位二十五歲的女子,名叫派蒂.山德斯壯。他們是男女朋友,兩人都是在加拿大新布蘭茲維省的一座偏遠小鎮,聖雷歐納德出生長大。那裡鳥不生蛋,記憶中最大的新聞就是在十年前,一輛運載一千兩百萬隻蜜蜂的卡車在彎道翻覆了。當地報紙自豪地報導說,那是新布蘭茲維省有史以來首次發生這類車禍事件。派蒂在一家鋸木廠工作,她的祖父來自明尼蘇達州,半世紀前偷跑到北方,以免遭到徵召前往越南。矮仔是馬鈴薯農夫,家族是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他倒也沒有特別矮,或許小時候一度是如此,不過現在他認為自己算是一般人眼中的中等體型吧。
他減緩車速,靠邊停在碎石子上。小路上只有他們,沒有其他車輛的蹤影。螢幕顯示依然在搜尋訊號中。
李奇說:「怎麼會有人想在門廳裝設壁爐呢?」
開車的傢伙對著A柱開口說:「最好是有好消息。」
「要去嗎?」她問。
開車的傢伙瞥了李奇一眼,然後說:「是哪個督察員?」
「沒問題,」李奇說。「你載我一程了,非常感謝你。」
「我同意,」派蒂說。「是不錯。」
那傢伙說:「嗯哼。」
他們繼續往前開。
「我跟他說我們都是坐同一條船上的。」
過了兩哩之後,他走的這條路略微向左彎,一條相同大小和模樣的新路往右邊岔出去。這算不上是轉彎,比較像是同等的選擇,一個典型的雙叉路口。把車子往左拐,或是向右拐,隨你做主。無論走哪一條,穿越樹叢的道路都看不到盡頭,有些地方的綠蔭如此濃密,以至於形成了綠色隧道。
「或許吧,」矮仔說。「假如我們靠兩條腿走完最後十九哩的話。」
開車的傢伙又瞥了李奇一眼,彷彿是在尋求許可,或是表達歉意,又或是兩者皆有。然後他又轉臉朝前,並且說:「你有塞錢給他嗎?」
他們沒能抵達波士頓。
她說:和*圖*書「我們可以再走二十哩嗎?」
那傢伙的手機接到一通電話,這時他們已經在上述的新罕布夏州鄉間小路往南開了五十多分鐘。情況和先前說的一模一樣,李奇必須承認那傢伙的盤算沒話說。路上沒有任何交通流量,沒有堵塞,沒有延誤。他們一路暢行,開到時速六十哩,輕而易舉,直到電話響起。手機連接到車上的音響,導航螢幕顯示出一個姓名,上面還有一張大頭貼照片幫助辨識,這時出現的是一名臉色紅潤的男子,頭戴工地安全帽,手上拿了一個板夾,看起來像是工地的工頭。開車的傢伙碰了某個按鈕,車內便充斥著手機的嘶嘶聲,像環場音效從所有的擴音器傳出來。
「他知道他在感恩節會收到火雞嗎?」
現在所有的指針都指向紅區到底了。
那裡有個路標。
而且又餓又渴,需要上廁所,行程又落後,來不及了。他們也滿心沮喪,本田再度過熱,指針飆到紅區,引擎蓋底下傳出刺耳噪音。或許機油過低,這很難說。這兩年半以來,儀表板上所有的指示燈一直都是亮著的。
結果不是。是關於一名市政建築部門的督察員,還有某個門廳裡頭壁爐上方的金屬煙道襯管。絕緣工程做得沒問題,完全符合法規,只不過無法眼見為憑,除非拆掉砌石部分。而到了這個節骨眼,那已經蓋到三層樓高,將近完工了,石匠都排定了下週開始的新工程。不然的話,就是在煙囪另一側的餐廳裡,拆掉特製的胡桃木裝潢,或是拆開樓上衣櫃裡的木工活兒。那是花梨木,做工更複雜。可是那名督察員的態度很硬,堅持要親眼看個究竟。
「在裡面切割一個開口,帶督察員去看。然後給那名客戶五個基本常識的理由,說明他為何應該安裝一只嵌牆式保險櫃,因為他是那種想要嵌牆式保險櫃的人,或許他自己還搞不清楚。但是會想在門廳裝設壁爐的人,也會想在臥室衣櫃裡安裝嵌牆式保險櫃,這點無庸置疑,那是人類的天性。你會大賺一筆,而且可以跟他收取花時間去切割那個洞口的費用。」
結果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從初步的交談得知,他一開始兩手空空,只有他父親的舊木工鎚,最後經營一家營造公司,負責四十名工人的生計,還有一大群客戶的希望和夢想。他說完故事時,用一種無奈的表情作結尾,
和_圖_書部分是出自北方佬的謙虛,部分則是真心感到不解。彷彿是在說,怎麼會發生那種事呢?注意細節,李奇心想。這是一個腦筋非常清楚的人,有著滿腹的見解、妙計、座右銘以及鋼鐵般的信念,其中的一條是在夏季接近尾聲時,最好別走一號和I─95公路,事實上要盡快離開緬因州,也就是說動作要快以及走鄉間小路,上二號公路,往西直走進入新罕布夏州。到柏林以南的某個地方,他知道那裡有一堆偏僻小路,可以讓他們比走其他任何路都更快抵達波士頓。那就是他要前往的地點,去開會討論大理石檯面的事。李奇很開心。以波士頓當起點沒什麼不好,一點也沒有。從那裡可以直接前往雪城,在那之後就能經由洛契斯特、水牛城和克利夫蘭,輕鬆抵達辛辛那提。或許甚至路過俄亥俄州的亞克朗。李奇去過更糟的地方,大多是在他的服役期間。
「你也是幹這一行的嗎?」
她的指尖擺在一條蜿蜒的紅線上,上頭標示著三個數字,以南北向穿越一片淺綠的參差色塊。那是森林地帶,和窗外的景色相吻合。兩旁樹木叢生,沉靜又陰暗,夏末的濃密樹葉壓得枝椏低沉沉的。地圖上有分散各處的細小紅色蛛網線條,像是老太太腿上的血管。那些應該都是通往某處的鄉間小路,不過都不是什麼大地方。不會大到有黑手,可以換個潤滑油或給水箱加水之類的。最有機會的是往前大約三十分鐘的路程,在往東南的方向,那裡有一座小鎮,鎮名印製得不算太小,而且是半粗體,這表示那裡起碼會有一座加油站。那地方叫做拉科尼亞。
「五百元,他不收。」
李奇打開車門,下了車,然後再次關上車門,走到夠遠的距離外,給那傢伙空間迴轉速霸陸,從碎石子路肩到碎石子路肩,橫跨整條路的寬度,然後朝他開來的方向往回走。那傢伙完成這些動作之後,做了一個簡短的手勢,李奇認為那是帶著同情的「祝你好運」揮別。然後他就在遠處變得越來越渺小。李奇轉身繼續走,往他要去的南方前進。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機會,他都喜歡保持動力。他走的這條路是雙線道,路面夠寬,維護得很好,偶有蜿蜒起伏,但是對現代的汽車來說不成問題,速霸陸都能跑到時速六十哩。不過路上還是沒有任何車輛的蹤跡,一點也沒有,雙向都沒有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車,完全悄然無聲。只有樹林間傳出一聲風的嘆息,還有柏油路面發出滋滋作聲的熱氣。
傑克.李奇在緬因州沿岸的一座小鎮追上了最後一絲夏日豔陽,接下來,就像在上方天空飛翔的鳥兒,他要展開漫長的南向遷徙。但是他心想,不要一路沿著海岸而下。他不要跟那些黃鸝、鵐鳥、燕雀、鶯鳥,以及有著暗紅色喉嚨的蜂鳥一樣。他決定走對角線的路徑,由南到西,從國內右上方的角落到左下方,或許穿越雪城、辛辛那提、聖路易、奧克拉荷馬市、阿布奎基,然後一路抵達聖地牙哥。對於李奇這種陸軍出身的人來說,那地方的海軍人口或許太多了一些,不過除此之外,倒不失為一個開始過冬的好地點。
開車的傢伙說:「感覺很氣派。」
派蒂說:「什麼也沒有。」
「指示牌看起來不錯啊。」
「好嗎?」矮仔問。
「那個花梨木衣櫃是誰的?」
「沒得選了,」他說,然後踩了煞車轉向後,開進了綠色隧道。他們開到近處,看見板子上的塑膠字體漆成金色,筆觸纖細又穩定,像是一種保證,表示這家汽車旅館是個高級的地方。另外有一塊相同的指示牌,正面朝著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駕駛。
新罕布夏州,拉科尼亞。
然後手機訊號斷了,聲音變得混亂,像是機器人在泳池溺水,然後整個掛了。螢幕顯示搜尋中。
車子繼續往前開。
「我要在這裡放你下車」那傢伙說。「這樣可以嗎?」
李奇繼續往前走。
派蒂沒回答。
他往內陸走了一哩左右,來到一條郡道,伸出了大拇指。他是一名個頭高大的男子,穿著鞋的身高超過六呎五吋,體型壯碩,全都是骨骼和肌肉。他的相貌並不特別出眾,從來不曾打扮得稱頭,通常顯得有點邋遢,是個不太吸引人的傢伙。這時一如往常,大多數的司機把車慢下來,看了他一眼,然後便繼續往前開。過了四十分鐘才有第一部車準備給他一個機會。那是一部出廠一年的速霸陸旅行車,開車的是一名精瘦的中年男子,身上穿著斜紋棉布格子長褲和挺括的卡其襯衫。是老婆替他打扮的,李奇心想。他的手上戴著婚戒。不過在那些好布料的底下是一副工人的體格,脖頸粗壯,指關節粗大泛紅。看起來似乎有點意外又勉為其難地當上某一門生意的老闆,李奇心想,是那種一開始只www•hetubook.com•com是挖樁孔,最後開了一家圍籬公司的人。
朴次茅斯比較好。那裡有公路、往來車輛和公車,而且直通波士頓。聖地牙哥在招手,東北方就要變冷了。
「有標示的是這條小路。」
但是在一個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沒有車輛往來,也沒有手機訊號。
他們都累了。
他往右走,挑了通往拉科尼亞的那條岔路。
往左或往右,看他決定。
他減慢車速,稍微踩著油門讓車往前滑動,這樣可以減少引擎裡面產生新熱氣。不過通過散熱葉片的氣流也會跟著減少,因此原有的熱氣就無法那麼快散去。所以在短時間內,溫度指針不斷攀升。派蒂在心中估算他們的車速,指尖在地圖摩挲著並速前進。接下來在右手邊會出現一處蛛網脈絡。那是一條狹窄小路,蜿蜒穿越綠色|區塊,前往一吋遠的某處。她那扇有縫隙的車窗沒有風呼呼地吹進來,所以她能聽見引擎發出的噪音。重擊、碰撞、摩擦,越來越糟了。
「我以前是軍警。」
他們的車作出回答。溫度指針飆到底了,矮仔的脛骨感受到熱氣,整個引擎室像在烘烤。他有那麼一秒鐘在心裡納悶著,假如他們繼續開下去會怎樣。他聽人家說過汽車引擎爆炸融化的事,那當然只是打個比方說說而已,不會真的融成一灘金屬,或是真的發生爆炸。它只會靜悄悄地拋錨,或是縮缸,慢慢地滑行到停下來為止。
他沒能走太遠。
但是多花一天又如何?
一個李奇知道的地名。他在各種古老的家族文件上見過這名字,而且也不時聽到有人提起。那是他亡父的出生地,也是他長大的地方,直到十七歲那年,他逃家去加入海軍陸戰隊。這就是模糊的家族故事,沒有詳述逃家的原因,但是他不曾回去,一次也沒有。李奇起碼過了十五年之後才出生,在那時,拉科尼亞已經是沉寂多年的枝微末節,和達科塔州領地一樣遙遠,而據說早期家族裡有人曾在那裡居住工作過。他們家裡沒人去過這兩個地方,沒人回去探訪,祖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也難得有人提起。他們顯然也沒有任何叔伯阿姨堂表兄弟姊妹,或是其他的遠房親戚。這在統計學上來說不太可能發生,而且很可能是家人發生過某種嫌隙。但是除了他父親hetubook.com.com之外,沒人知道任何真相,而且也沒人真的試過從他的口中問出些什麼。在海軍陸戰隊家庭裡,有些事情是絕口不提的。多年後,李奇擔任陸軍上尉的哥哥,喬被派駐到北方,提到他或許會設法找出他們老家的農場,但是後來就沒下文了。李奇自己可能也不時說過類似的話,但是他也從來不曾去過那裡。
向左傾斜的箭頭標示著朴次茅斯,向右傾斜的箭頭標示的是拉科尼亞。不過右手邊的選項是以較小的字體書寫的,箭頭也比較小,彷彿拉科尼亞不如朴次茅斯來得重要。那不過是一條次要道路,儘管路面是同等大小。
隧道裡的空氣感覺冰冷,比主要幹道上起碼低個十度。去年秋天的落葉和冬天的淤泥在路肩濕黏地混在一起。
「不客氣。」
「好嗎?」矮仔又問了一遍。
他們開過橫跨路面的一條纜線。那是一條粗厚的橡膠製品,比園藝水管小不了多少。作用就像是在加油站的那種裝置一樣,到加油機亭按鈴,叫服務員出來幫你。
這時她看到右前方有一條狹窄小路的入口。裡面一片陰暗,兩側樹木在小路上方延展交錯。入口處有一根凍脹的柱子,上面釘著一塊指示牌,牌上鎖著花俏的塑膠字體,一個箭頭指向隧道裡。那些字母拼寫出汽車旅館。
這會是一趟漫長又艱難的公路旅行,而他有好些年不曾這麼做了。
矮仔問:「前面有什麼?」
「我想在歷史上,那是作為驅逐的用途,具有防禦性。像是在山洞的洞口燃起一堆篝火,用意是要嚇阻掠食者。」
只不過他們比原先打算的更晚出發,有一小部分是因為整體來說欠缺條理,但主要是那部本田車的老電池不喜歡從愛德華王子島的方向吹來,那股冷冽的乍起秋風。這一耽擱害他們陷入了美國邊境的排隊車潮,這時本田車又開始過熱,需要沿途呵護,長時間保持在每小時五十哩以下的速度。
「男主人的。」
他們想要從聖雷歐納德一路不停地開到紐約市,就一般標準來看,這會是一趟很拚的行程,但是他們認為這麼做有很大的好處。他們帶了貨要去紐約賣,省下一晚的住宿費可以達到最大的獲利。他們規劃好路線,繞行西邊走鄉間小路,避開從海灘度假回家的人潮。派蒂的粗短手指指著地圖,目光來回梭巡前方,尋找轉彎和標誌。他們在紙上估算時間,算出這是可行的行動方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