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她幹得很漂亮,儘管先前的經驗不多。她感覺到這一切的發生,在分子的層次。她感覺到每個複合物都湧入腦部。有些是複雜的情緒,大部分和矮仔有關,原始的感情,比她預期的要強烈得多。有些是簡單的軟體下載。塵封已久的使用手冊,是野蠻的史前時代留下來的。她全部吸收,而它們帶給她動物的優雅、力氣、速度、狡詐、兇猛,再加上人類遺棄的某種沉穩姿態,讓她對本能徹底投降。她飄然越過那個空間,背後拖曳著手電筒,完美地曳步而行,揮動手電筒照射前方,盡力加快速度,保持向下照射。獨眼巨人的視線往下移,以便追蹤它。接著她以U形曲線粗暴地將它往上一揮,切入垂落的下顎和拱起的脖頸之間那個狹窄的角度。
李奇等待著。
他和李奇之間有四十碼的距離,這暗示著某種謹慎的跟蹤。反正是他們其中之一。這是辛苦的任務,十分費力。李奇站著不動。有時他相信要讓對方主動送上門。
接著她心想,遠到在另一方遇害時能跑得掉。
然後她聽見矮仔抽噎著。
他以狂熱的低語喊著:「嘿,四號,是你嗎?」
「現在。」派蒂說。
他踢了踢腳邊的荊棘。
算你倒楣,她心想。
現在她看得見了。發光的綠色,驚人的細節。每棵樹上每片樹葉的每一條脈絡,輪廓全都清楚得像根針,彷彿是從内部打亮光線,柔和地發光。在她的腳邊,她看到每根小樹枝和每片掉落的樹皮,分毫不差。她看到遠方的樹木和近處的一樣鮮明。它比日光還要好,它顯得不自然,有增強、撫平、框限及展示的效果。她覺得自己像超人。
先處理首要之務。她把手伸到他的臂膀底下,把他往樹林裡拉進去。她讓他倚著一棵樹坐好。她把他的腿往前拉直。然後她跑回去死在她手上的那人身旁。她拿走他的夜視鏡。她綁在自己的頭上。她痛恨這麼做。那聞得到他的呼吸和頭髮的氣味,還有髒兮兮的金屬,以及硬化的軍用橡膠。
那傢伙說:「你在哪兒,兄弟?我想我在路上的某個地方跟丟了你。那邊有東西著火了。」
「謝謝妳。」
李奇沒移動。
「可是怎樣?」
他指著喉嚨,用雙手比劃著絕望的緊急手勢。
她跑回去矮仔的身旁,開始處理。
「謝謝你。」她說。
她繼續走。
他靠在一棵樹上,大約離小徑邊緣六呎的距離。緊身衣,深色,手上拿著弓,大部分的時候是往小徑的前方看。不過頻頻回頭張望,看著在他後方的小徑。他焦躁不安。他沒聽見hetubook.com.com夥伴的聲音。現在他必須作出選擇,是要回應,還是躲避災難?
「他們一定事先就知道了。」
那傢伙躡手躡腳地走得更近又近了一些。
他等待著,整整兩分鐘。他心想那傢伙沒上當。不過這時他聽見他的聲音了。在附近,很安靜,緩慢又穩定。方向正確無誤。他是厲害的跟蹤者。他可能慣用右手,因此弓會在他的左手上。弓會往前,進入準備狀態。弦會往後拉到一半,不太鬆,不太緊。一種奇怪的姿勢。他會左側肩膀先行,然後半側著身體走。
「可是呢。」她說。
「留著我的當武器。」他說。
派蒂很冷靜,就像矮仔先前那樣。先前她的腦袋一片空白,現在他的腦袋也是這樣。忽然間她心想,人生應該就是這樣。她聽見自己在腦袋裡說話,彷彿她是自己的隊友,站在她的身旁說,當然了,矮仔的情況不好,但他不會在接下來的三秒鐘變得更糟。不可能獲得醫療,所以放心去處理另一件事吧。
他默不作聲。
他們也打算分開行動,只是暫時而已,彼此相隔大約十碼左右。
他們預期兩側會布滿哨兵。不耐煩的那類型,抱持樂觀的希望,等不及要盡早接觸。他們計畫盡量走在路中間,避開那些人。他們差不多走到了任何兩個遠距離前哨基地的中間點,在背後火光的照耀下不斷前進。但是到了最後一刻,他們計畫改變路徑,只走到火光能掩護他們的邊緣地帶。然後他們會繞進樹林裡,在遠一點的地方繼續沿著小徑的方向前進。這樣比直接走過去好一些,他們心想。小徑的路口當然會有人謹慎看守。
那傢伙往前倒下,臉部著地,正好倒在箭羽上。箭頭從他的背部刺穿出來,看起來又濕又黏。想當然耳,那不是紅色的,是綠的。
李奇沒移動。
第二位隊友說,夜視鏡會保護他的臉,最好是瞄準他的喉嚨。
他往前走了四步,然後停下來。他認為第二個傢伙會在附近,但不會太靠近。近到足以做出快速回應,遠到可以逃離災難。當然是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内了。
南德州,李奇心想。一個有禮貌又真誠的聲音。
弓弦砰的一聲,飛箭嘶嘶作響,矮仔尖叫著倒下,像是跌進了一道活板門。箭卡在他的大腿上。他拖著那條腿,頭部猛地左右扭動,張開又咬緊下顎,把他的尖叫聲分隔成一連串極度痛苦的喘息,比呼吸快上許多,啊啊啊地,像是快速的心跳。
近到足以互相幫忙。https://m.hetubook.com.com
「不客氣。」
這招奏效了。
這時僅存的那支手電筒開始移動了。
接著他站起來,側身站在他的樹後面。
他緩慢地繞了一大圈,檢視每個細節。夜視鏡和熱成像不同,那是完全不一樣的領域。假如有人拿火柴點了一根菸,那麼當然了,他會以忽然發亮的火光顯現出來。不過只是因為光,不是熱能。夜視鏡不會知道熱能部分。假如那人不點菸,他就根本不會顯現出來,絕對不會顯現出散發體溫的橘色大香腸。他最好是能以蒼白的鬼魅身形顯現,就像其他的蒼白鬼魅身形一樣。或者根本不要出現。他會自動偽裝,因為周遭的一切都是綠色的。
那傢伙說:「四號,是你嗎?」
不過他更擔心的是心率監測器,現在有四組都呈現水平直線。嚴格來說,現在他們有四名客戶都死了,這顯然太不合理了。這是設備故障,肯定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或許有人該過去看看。GPS顯示彼得和羅伯離得很遠,分別在左右兩側,森林的邊緣。他們依然處於中立模式,不插手干預,在場提供建議和保證,不過只在有人提出要求時,僅此而已。馬克在移動,繞遠路往建築物的方向前進。他要不是用走的,要不就是慢慢地騎著摩托車。太慢了。他們都需要動起來,他需要告訴他們,但是他不能。無線電集線器燒毀了,他們的耳機毫無用處,什麼也聽不到,所以就什麼都不做。或許是在看著大火吧。
「我想是吧。」
首先,他從箭筒裡拿出第二支箭。兩手各有一支。接著他挑選一棵樹。一棵粗壯的樣本。大約六十歲,他心想,根據雷恩鎮來判斷。他的肩膀抵著樹。他身體前後的厚度比左右的寬度多一點,但是很接近了。他跨出一大步,然後蹲下來。他使用右手上的箭拍打敲擊,揮打矮樹叢,手臂誇張地大幅橫掃,試圖複製出腳步踉蹌的男子絆倒的聲音,或許翻滾,或許掙扎扭動,這或許能令人信服,或許不能。這可能是稀有哺乳動物在交配。因此為了讓這種假象更完美,他添加了響亮的停頓喘息呻|吟聲,彷彿承受著可怕的痛苦,半是硬忍半是懇求,用一種他希望聽起來像是和電影明星一樣帥的傢伙會有的聲音。
他無法呼吸。
他重新搭箭上弓的動作遲緩,右手肘彎得很慢,不太靈巧。或許是關節炎吧。他設法彌補,提早伸手去抓箭。他摸索著。派蒂吸了一口氣,她感覺自己位在一個窄V字隊形的前端,不知怎m.hetubook.com.com地現在正在行進中,音樂響亮地播放著,她的忠實隊友們在她的身旁行進,以意志力促使她加入,帶著她一起向前,撐著她浮起來,讓她感覺輕飄飄的。
他的嘴巴一張一闔地,活像金魚。
那傢伙說:「你受傷了嗎?」
第一位隊友低聲地說,我認為妳要記住一點,姑且不論別的,當妳盡力而為之後,別忘了這傢伙朝矮仔射了一箭。無論就哪種標準來看,這都是完全違反規則。
它嘎吱一聲地擊中,撞擊力一路傳至她的手肘,那傢伙倒下,彷彿他跑著撞上了曬衣繩。他的背部著地,她搶走他的弓,扔到一旁。他的夜視鏡是以粗橡膠繫帶綁在頭上,她一把將它扯下。他是一名消瘦、蒼白又乖戾的男子,大約有七十歲了。
後來她知道,假如有律師要指控她在盛怒之下殺人,她不會有辯護理由。沒錯,她就是這樣。或者假如他嚴厲地問她,妳是否真的拿手電筒毆打被害人致死?沒錯,她就是這樣。專打他的頭部,很多集中在臉上,用盡她每一分的力氣,直到他的頭骨看起來像一袋釘子。
他們不知道哪種感覺是真的。
「好吧。」
他的眼中浮現驚恐。
他來到李奇的那棵樹附近,外側肩膀朝前行進,肚子露了出來,透過一個鏡筒張望,就許多方面來看,那都是一項科技奇蹟,只有一項重大的缺點,就是缺乏末端周邊視野。這表示那傢伙超前樹木半步的距離,這時他才注意到,並且愣住了。李奇持箭戳刺他,在腹部使出一記猛烈的上鉤拳,力道強大到整支箭都陷了進去,直到李奇的拳頭為止,並且足以把那傢伙抬離地面。李奇放開那支箭,把手抽了回來。那傢伙的膝蓋一軟地跪倒,那支箭插在腹部上,向下傾斜,有大約六吋的箭桿突出在外,然後是箭羽。
但是她說出口的是:「遠到不至於形成一個大目標。」
李奇拿走死掉那人的夜視鏡。他把它繫上,調整扣環。這世界變成明亮的綠色,細節清楚呈現。他拿走整筒的箭。他把它斜背在肩上。二十支長柄刀,勝過兩手空空。
「距離近到足以互相幫忙。」派蒂說。
他們往南走,朝右手邊前進。他們往側邊閃躲前進,往前看一眼,再看看背後的火焰,設法待在它那泛白亮光的掩護底下,在光圈的邊緣盡頭,不過也挑戰極限,盡可能拉遠彼此間的距離,遠一點,再遠一點,這時矮仔依照先前講好的,率先跑向樹林裡。他成功了。派蒂等著,沒聲音,沒有大喊示警。她追趕著他,從同樣那兩棵樹之間擠過和*圖*書去,目標是繞過同樣的四分之一圈,往小徑的方向走回去。她聽得到他在前面的聲音,她的距離近到足以互相幫忙。她往後面看了一眼。她遠到足以逃跑。她會嗎?她心想,先設身處地想想再說吧,寶貝。誰知道別人會怎麼做呢?
這時發生了兩件事,事情來得既快速又突然,她的腦袋一片空白。突如其來,快到看不清。發生了兩件事,她只知道這樣,然後就沒了。除了矮仔忽然站在她的前面,而且有個傢伙倒在地上。接著是痛苦的慢動作重播,像是心理反應。或許這是一種治療用途。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在她的心裡,她看見一個傢伙陰森地逼近,一個夢魘意象。他穿著一身黑,尼龍緊身服,一張弓,一支箭,一張可怕又毫無表情的獨眼面孔。弓猛地往右一拉,向下傾斜,指著她的腿,瞄準低處。他們會把你們射傷。然後弓弦往後拉,箭頭在月光下閃爍著,然後矮仔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站在那傢伙的後面,揮動那支長長的金屬手電筒,像鎮暴警察一樣,往那傢伙的耳朵後方重重一擊,使盡馬鈴薯農夫渾身上下的每一分力氣和肌肉,再加上他感受到的每一分氣憤、怒火、恐懼和羞辱。那傢伙直接倒地。死了,她確定。那聲音這麼告訴她。手電筒砸爛他的腦袋。她是鄉下女孩,聽了夠多屠宰牛隻的狀況,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她別過頭去。
派蒂和矮仔牽著手,不知為何,在他們要說一些非說不可的話時,手掌心的觸碰遠勝過交談。他們倆都感到怪異,介於麻痺和狂亂之間,有時喘不過氣,陷入一種奇怪的來回倒置。四下一片漆黑,所以他們很安全,不過有夜視鏡,所以其實不安全,只不過夜視鏡派不上用場,所以他們是安全的。在這一步覺得有安全感,像小孩一樣躲起來,他們看不到任何人,所以也沒人能看見他們。但是在下一步,他們覺得自己要走完一條龐大無比的機場跑道。兩個渺小的人影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裡踽踽獨行,由上千支探照燈照亮著。
又近了一些。
他們等待飛箭。
一個聲音說:「妳說得對極了,小女孩。」
那個夢魘意象射中矮仔的腿。
那就是持弓的那個傢伙。她看到對方有年紀了。忽然間,第二名隊友站在她的另一邊說,當然了,妳現在會注意到更多,有好多的細節,因為現在妳在一個更高的層次運作,或許是一個更原始的層次,感官更敏銳,所以雖然那傢伙從頭到腳穿著閃亮的黑衣,臉上還戴著一個和_圖_書裝置,妳還是能從他的姿勢及動作看出來,他大約是我們的祖父年紀了,而且他駝背又雞胸。假如我們回想起我們認識的年長者,叔伯和叔伯公之類的,還有他們的不良體態,然後我們適應那種身高和體重,那麼或許面對這傢伙,我們就沒有太多好擔心的了。
「我砸爛了我的手電筒,」他說。「現在它不會亮了。」
他看到那傢伙了。
在他們後面的遠方,汽車旅館的屋頂塌陷了。一大團的火花竄升上揚,貪婪的新火焰開始吞噬木料。火光比先前更明亮了。
「不客氣。」
他都看到了。
史蒂芬失去了一支手電筒。GPS的閃光消失了,再也沒出現。可能是撞擊吧。目前僅存的那支手電筒在樹林裡大約六十呎處,距離小路六十碼。它有好一陣子都沒移動了,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們交換手電筒,一個荒謬的小儀式。
或許兩種都不是。
一支也沒有。
然後她緩慢地走回矮仔的身旁。
沒有他的蹤跡。
「謝謝你。」她又說了一次。
他們繼續走。
「他們知道我們有兩個人,他們一定早就知道我們會用這一招。」
又一個夢魘意象。閃閃發亮的黑色尼龍緊貼著肌膚,一把複雜的弓可怕地加上複合層,金屬箭頭大得像分菜匙,獨眼巨人透過毫無表情的玻璃圓圈注視著。
那傢伙走得更慢了。現在他接近了他認為他會聽到聲音的地方。他焦躁不安,但也謹慎小心。
留著我的當武器,矮仔說過。
李奇做出回應,在喉嚨的後方發出細微的聲音。他猜想最接近的字眼是空氣,以拉長又帶呼吸聲的口吻說出來。
李奇察看小徑的另一邊。他來回移動,透過樹叢的縫隙去看。五十碼的距離,輕而易舉。完美的細節,比日光還要好。沒有光線和陰影,沒有斑點,沒有遠近。每棵樹都散發相同的亮光,彷彿具有相同的放射性,在某個恐怖的未來世界裡。每株藤蔓和荊棘都有個別的細緻線條,細得不可思議,像是鈔票上的雕刻。
他走向更深的樹林裡。他沒有迷路的危險,因為從樹叢間隙還是看得到小徑,即使它現在是在他左手邊的三十碼外,不過依然清楚顯示。它的光度和其他的東西完全相等。夜視功能會忽略陰影和距離。每一個東西都得到同樣的綠色和精心注意。
「你可以把我的拿去,」她說。「我起碼能做到這個。」
不能呼吸,他以嘴型無聲地說。
「我想他們顯然的做法會是兩兩一組地進行狩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