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怎麼回事？」
兩人開始步行。李奇踏著小而緩慢的步伐，許維克一跛一跛、一點一點蹣跚前進，由於牛頓物理學而傾向一邊。
「在這裡？」
「我對車子一竅不通。」
「田納西．威廉斯，」許維克說：「《慾望街車》。」
那人說：「我媽常叫我別在水溝上玩。」
那人說：「你已經幫我太多了。」
男子環顧周遭，估算著方位，確認自己的位置。
「不能告訴你。」
「不客氣。」李奇說。
「我缺的東西可多了。」男子說。
「算是普通吧。」
不錯的地點。
「謝謝你，」男子說：「我叫亞倫．許維克，我永遠欠你一份情。」
他回頭看。老人抬著頭，凝視周遭，嚇呆了。他臉上有一道割痕，跌傷的，也可能是他正在流鼻血。李奇舉起信封，老人注視著，他想站起來，但沒辦法。
男子試了試。他可以小步地走，柔弱而確實，但每次他的右腿承受重量，他都會痛得咬牙，短促激烈地喘氣。
「現在舊款Caprice很受歡迎。」
「誰說的？」
「你能動嗎？」
他的臉頰、額頭上有刮傷，上嘴唇沾了血，是鼻子受到重擊造成的。
他深吸一口氣，緊咬著牙，像是在噩夢中掙扎的人，拚命蠕動扭轉，直到翻過身來。
「我叫傑克．李奇，曾是一名憲兵，受過偵察訓練。」
「全身。」
「你是誰？」
他們繼續往前走，一個縱隊，間隔拉開，沒事似的。前方第一個街區和兩邊街道的感覺不錯，但他們後面還是太開闊了。因此留鬍鬚的人退縮不前，直到帶了錢的男人穿過十字路口，進入第二個街區。那裡看來相當隱密，街道兩側昏暗，只有幾間用木板封住門窗的商店、一家歇業的小餐館和一間櫥窗沾滿灰塵的報稅事務所。
「他跟著你下巴士，」李奇說：「他看見你口袋hetubook.com.com裡的信封。」
李奇伸手，掌心朝上放在那人的背部下方，在兩側肩胛骨之間的位置，將他向前扶成坐姿，接著旋轉他的身體，讓他往前挪動，直到他能夠兩腳著地坐在路邊石上。這樣應該會舒服些，李奇心想。
「兩萬兩千五百。」
他交還信封。那人接過，用手指和拇指把它捏了個遍，像在確認那是真的。李奇坐在他旁邊。那人看著信封裡的東西。
年輕人回頭看，他嚇呆了，渾身發抖。但他已領先了二十呎，該追過去嗎？
「我媽也是，」李奇說：「不過現在可不是在玩。」
「不要救護車，」那人說：「不要醫生。」
李奇點頭。
「是一輛雪佛蘭Caprice，老車款，全部原廠零件，車況絕佳，里程數非常低。」
「你得走多遠？」李奇問。
在他們右方二十呎，留鬍子的傢伙撐著雙手雙膝爬了起來。
「沒有我，你也到不了那裡。」
他吐了口氣。
「怎麼可能？」
「還有三個街區，」他說：「在對街。」
帶了錢的人說：「不要報警。」
「我的榮幸。」
李奇走過去，拿起他手中的信封，它沒有密封，一直沒有。他看了看，那疊錢約有四分之三吋厚，上面是百元鈔票，最底下也是百元鈔票。他翻了一下，其他所有可能的部分也都是百元鈔票，成千上萬美元。也許有一萬五，也許有兩萬。
「最好是，」男子說：「我還得趕時間。」
「你缺一根手杖。」李奇說。
「我覺得我應該要報答你。」
「有很多路邊石，」李奇說：「要不斷上上下下。」
「假設我照樣朝那方向走，你可以脫隊然後走進去，我會繼續往前。」
該作決定了。
男子起步，像之前一樣往東走，緩緩踩著小碎步，兩手稍微往前伸，像是為了保持hetubook.com.com平衡，痛苦咬牙、喘息得很明顯而且大聲，似乎更糟了。
「我已經知道了。」
轉綠燈了。帶了錢的男人緩緩越過馬路，認命似地，十足乖順。留山羊鬍的傢伙落後六步尾隨著，李奇稍微拉近和他的距離。他感覺時候到了，這小子不會一直等下去，他不會為了追求完美而壞了好事，頂多再過兩個街區。
他到得太遲了。留鬍鬚的小子已將帶了錢的男人推倒，男子向前撲倒，發出沉重刺耳的砰一聲，雙手、雙膝、頭部著地。留鬍子的小子以流暢靈巧的滑步飛撲過去，探入移動中的口袋，抽出了信封。這時李奇正好在笨拙的奔跑中抵達，帶著六呎五吋的骨骼肌肉和兩百五十磅的移動質量，衝向一個剛從蹲姿起身的瘦小子。李奇的肩膀一扭、一降，朝他猛地撞擊，那傢伙當場有如撞車試驗假人，四肢亂揮亂舞彈向空中，降落時肢體交纏著滑了長長一段距離，身體一半在人行道上，一半在路邊洩水槽裡，他停下來，動也不動地躺著。
李奇說：「哪裡疼？」
「別這麼說。」李奇說。
「我們現在正用得上。走三個街區換一枚五分鎳幣，很划算。」
李奇問：「你走得動嗎？」
「普通疼，還是疼得厲害？」
「那你站起來看看。」
「反正我也沒東西給你。」男子說，摸摸口袋。「這是我要付給人家的款項，非常重要，一點都不能少，真對不起，我很過意不去。」
「你也在巴士上？」
李奇猜那小子會在這裡下手，他猜攻擊行動一開始會是一陣緊張的左顧右盼，包括後方。因此他隱身在對面街角等著，一秒，兩秒，三秒，他估計著一個人環顧四周所需要的時間長度。接著他走出來，看見留山羊鬍的小子正縮短和前方的距離，急速前進，邁開長而急切的步伐，來補足六步的差https://m.hetubook.com.com距。李奇不愛跑步，但這時他不得不跑。
「首先，我得給你檢查一下，也許需要叫救護車。你有電話嗎？」
「陌生人的善意，」李奇說：「讓這世界可以運行下去，有人寫了這方面的劇本。」
他說：「有沒有哪裡摔斷了？」
「沒那必要。」
「為什麼？」
李奇往回走。
留鬍子的小子開溜了。只見他搖搖晃晃站起，拔腿逃離現場，癱軟無力，渾身瘀傷，手腳不太靈活，但仍然相當快，李奇放他走，他這天跑夠了。
留山羊鬍的小子跟在他身後約六步的地方，縮頭縮腦，努力放慢腳步。看來有點難。他是個四肢瘦長的高個子，渾身充滿亢奮和期待。他真想立刻下手，可是地點不合適。太過平坦、開放了。人行道很寬，正前方有一座四向紅綠燈，三輛車子正在等綠燈，三個左右張望的無聊駕駛人，說不定還有乘客，全都是潛在目擊者，還是等一等。
那人吸口氣然後吐出，動著嘴唇，像在排練該怎麼說。他舉起手，觸摸額頭上的擦傷，接著臉頰，接著鼻子，又一陣齜牙咧嘴。
「我走得了。」
那人沒說話。
「仰躺著，」李奇說：「這樣才能扶你坐起來。」
「再試試看。」李奇說。
他說：「我跟著你們從車站出來。」
李奇站在他背後，兩手兜住他的兩邊手肘下方，把他舉起來，那人像月球漫步那樣輕鬆踏了上去。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不然你應該會說，你真的不能要我跟你一起去。這是比較含糊、禮貌的說法。可是你的說法比這強烈得多，你說我不能跟你一起去，為什麼？你要去哪裡？」
那人說：「怎麼回事？」
「那麼我們該走了，這段路可能會相當辛苦。」
「你是誰？」那人追問。
「好，翻過來。」
「大概吧。」
「你不想回答的問題？」
「反正我也www.hetubook.com.com沒辦法回答。」那人又說。
「我不明白。」李奇說。
「怎麼回事？」他又說。他指了指。「那個人搶我錢？」
「從這裡往東三個街區，然後過街，」李奇說：「一間酒吧，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李奇繞到他身邊，在他右側，托住他的手肘，用手掌承受男子的重量。在力學上和棍子、拐杖或Ｔ字杖是一樣的。向上的力量，最終會通過男子的肩膀。牛頓物理學。
帶了錢的男人知道自己要去哪裡。這點很清楚。他沒有東張西望尋找方向。他直接通過車站出口，然後向東轉，開始步行，沒有猶豫，但速度也不快。他吃力地緩緩走著，看來不太穩。他垂著肩膀，看上去又老又累，疲憊不堪。他沒有熱情，看來像是走在兩個同樣缺乏吸引力的地點之間。
他說：「我由衷感謝你，真的是，感激不盡。」
帶了錢的人說：「我得走了。」
李奇見過全美各地形形色|色的城市，東南西北，各種規模、年代和境況。他了解他們的節奏和規則。他知道歷史滲入了它們的一磚一瓦。他所在的街區是密西西比河以東數以萬計和它相仿的街區當中的一個，乾貨批發的後勤辦公室，一些專門零售商店，一些輕工業，一些律師事務所和貨運公司、土地代理和旅行業者，也許在後院有一些出租場所。繁忙喧囂的景象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達到頂峰。如今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崩解、消蝕和空洞化，因此有許多用板條封起的商店和關閉的餐館，但有些商店比別人撐得久一點，有些商店撐得最久，有些習性和愛好是很頑強的。
「你真的不要緊？」李奇問。
他說：「陪我走到我要去的街區，陪我過馬路，然後轉身回家去。這樣你就算幫了我天大的忙了，我是說真的，我會非常感激，現在我就很感激了，希望你明白。」
他說：「你得全和-圖-書部付給人家？」
「我不能帶任何人。」
地點絕佳。
男子把信封放回口袋。
「十二點為止，」男子說：「超過就得往上漲。」
「酒吧是公共場所，我渴了，和其他人一樣。也許他們也賣咖啡，我會坐在別的桌位，你可以假裝不認識我，你離開時也會需要幫忙的，你的膝蓋會更僵硬。」
李奇說：「為什麼不要報警？」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
「他們看見大量現金，一定會問一大堆問題。」
「你救了我一命。」
「你賣了多少？」
他們右方二十呎外，留山羊鬍的人臉朝下，一動不動。
「我不能告訴你。」
帶了錢的男人停在路邊，等著過馬路，直視著前方，那裡有一些較老舊的建築物，當中有一些較窄小的街道。比巷子寬，但被遮蔽了天光，而且被兩側大約三、四層樓高的牆壁包圍。
李奇點了點頭，比他料想的還要多，一大疊全新鈔票。
「要付款給人家，」李奇說：「約在酒吧，午餐前，因此對方應該是本地的高利貸販子。這是我的猜測，一萬五千或兩萬元。你手頭不方便，我猜你大概把車賣了，你找到城裡最好的現金價，也許是個收藏家，像你這樣正派的人，也許有一輛老爺車。你開車過去，然後搭巴士回來，你到買方的銀行領錢，櫃員把現金裝在信封裡。」
那人沒辦法。他的核心肌力已經耗盡，不然就是膝蓋不好，或者兩者都有。很難說。李奇扶他站起，那人站在路邊洩水槽裡，面對街道的另一側，駝著背。他吃力地轉身，腳在原地移來移去。
他沒辦法走上路邊石。他一腳踏上去了，可是把身體提高六吋所需要的推進力是他的膝蓋負荷不了的。他的膝蓋一定挫傷了，很痛。他的長褲布料上有一處嚴重磨損，就在膝蓋骨的位置。
「這樣你就知道我去了哪裡。」
「那就好。」
「走給我瞧瞧。」李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