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李奇改點了一瓶國產啤酒,冰涼順口,結滿水霧,瓶口冒出大堆泡沫。他留了一塊錢在吧台上,然後走向最近的一張四人桌,正好在後面的右邊角落。好位子,因為這麼一來他可以背對牆坐著,一覽整個空間。
酒保還在遠遠的角落裡忙。
「我妻子會擔心的,」許維克說:「我應該回家去見她,然後再過來。」
許維克沒說話。
李奇說:「什麼事?」
「這些人是不講道理的。」
酒保遠遠瞪著他們。
「我先進去,」他說:「然後你再進去,這樣效果比較好,就像我們不認識,好嗎?」
李奇在許維克的桌位坐下。
「如果你願意,我陪你一道回去。」
「但你是個紳士,」李奇說:「你很想報答我。可是如果我陪你走回家,和你妻子見面,你會覺得,你起碼應該請我吃頓午餐,問題是你家沒有午餐,你很難為情。但千萬別這麼想,我了解,你正和一個債務人鬧糾紛,已經好幾個月沒吃午餐了,你看來像瘦了二十磅,皮膚都鬆垮了。所以,待會兒我們在路上順便買幾個三明治,用政府的錢,我身上的現金都是從那兒來的,你繳的稅金起了效用。我們可以輕鬆聊聊,然後我陪你走回這裡,你把錢還清,我繼續走我的路。」
「什麼?」許維克說。
「不需要了,我本來就想讓你走過去再走回來,你看來需要鍛鍊一下。但現在你已經走完了,所以沒事了。總之,謝了。」
酒保又遠遠瞪著他們。
「經常都在,」許維克
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聲說:「整天坐在這個桌位。」
「他不在這裡。」許維克悄聲回答。
酒吧位在街區中段一棟簡樸磚造舊建築的一樓。中央是破舊的棕色大門,兩側有幾扇髒汙的窗口。門的上方是標示著愛爾蘭店名的閃爍綠色霓虹招牌,窗口有一些豎琴、酢漿草和其他造型的積滿塵埃的半熄霓虹燈,全都是啤酒品牌的廣告,有的品牌李奇認得,有的不認得。他扶著許維克走下酒吧對街的路邊石,穿過馬路,走上店門口前的路邊石。他腦袋裡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分。
「你聽見了。」
許維克一瘸一拐走向那張空桌子,站立片刻,拿不定主意。然後他面對著屋角坐下,就好像坐的是辦公桌前的訪客椅,而不是桌子後面的主管椅。他坐在椅子邊緣,身體挺得筆直,半回頭望著門口,像是準備一看見和他約見面的那人走進來,就馬上恭敬地跳起。
「你有什麼需要?」那傢伙說。
「不用,他們不能便宜佔盡。你準時來了,他們沒有。」
「三次。」
許維克小聲說:「再過五分鐘我就欠他們兩萬三千五百,而不是兩萬兩千五百了。」
「你住哪?」
李奇走回吧台,把他的一塊錢收回。沒說請,沒說謝謝,就沒小費。他越過對角線走向另一側,位在髒汙窗口底下的前面桌位。方位相同,只是倒過來,背後是屋角,可以看遍整個空間。他喝了幾口啤酒,大部分是泡沫,這時許維克蹣跚走了https://m.hetubook.com.com進來。他瞥了眼最裡面右角落的空桌子,訝異地停下來。他環顧整個房間,看看酒保,看看四個孤單酒客,看看李奇,最後回頭看角落裡的桌位,仍然是空的。
「你正在等的那個人八成有事耽擱了。他來電話,讓你了解一下狀況。」
李奇腦子裡的時鐘指著十一點四十五分。
李奇起身,走向吧台,到了最靠近許維克桌子的位置。他把手肘擱在吧台上,一臉期待,像個剛接了新任務的人。酒保轉過身去,突然在吧台的對角忙起了不知什麼急事。果然,沒有小費,沒有服務。李奇早料到了,這正是他要的,為了得到些許隱私。
「不要律師。」許維克說。
「不,我不能要求你這麼做。」
「律師你也擔心?」
「謝謝你,」許維克說:「我是說真的。」
「別的地方。通常看天氣而定。我喜歡暖和點,省得買外套。」
然後他說:「不,我真的不能要求你這麼做,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一般來說,我會避免有事做。顯然,這是我早年對抗刻板組織訓練的一種反應。結果是,我沒有特定的地方得去,有的是時間四處晃蕩,我很樂意多繞這一哩路。」
「他通常都在?」
李奇拉開門進去。燈光昏暗,空氣中飄散著殘留啤酒和芳香劑的氣味。這酒吧相當大。不算深廣,但也不是小店面。在一條老舊中央走道的兩側各有一長排四人桌,走道本身通往位在房間左邊角落的正方形格局吧台。吧台後方www•hetubook.com.com有個胖子,留著四天沒刮的鬍子,肩上披著條毛巾,像是職位勳章。店內有四名客人,分別單獨坐在不同桌位,一個個駝著背,一臉茫然,就像許維克一樣又老又乏,沒勁又沮喪。其中兩人握著長頸啤酒瓶,另外兩人防衛地兩手兜住半空玻璃杯,好像隨時會有人把杯子搶走。
許維克開始一拐一拐走過去,但在半途停下。他換了個方向,慢吞吞朝吧台走去,他對酒保說話。可是李奇距離太遠,聽不到他說了什麼;不過他猜應該是一個問題。也許是,某人在哪裡?可以確定的是,他邊說邊瞥向後面角落的四人桌,看來似乎得到挖苦的回應。也許是,以為我是千里眼?許維克畏縮地退開,朝著那個禁地走過去,準備在哪裡思考接著該怎麼做。
沒人進來。酒吧依然靜悄悄的。有慶幸的吞嚥聲,有濕黏的呼吸聲,還有酒保的毛巾在玻璃杯上的嘎吱響。許維克盯著門口,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離這裡大約一哩。」
他停在李奇一碼外的地方,等著。
「問題不在你,」李奇又說:「爽約的是對方,不是你。」
「這些人是不講道理的。」
另外四個客人抬頭,別開目光。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相信你自己也有事要做。」
「好。」
「我無法多籌出一千元,」許維克說:「真的沒辦法。」
「滯納金是一千元?」
那人瞪著他。評估著自己的處境。不太妙的處境。儘管他在櫃台下藏了球棒或槍什麼的,但他和*圖*書永遠不會碰它們。李奇和他只有一臂之遙,他的回應必須是口頭上的。肯定沒完沒了,他清楚得很。最後,他的壁掛電話救了他。就在他背後響起。老式鈴聲。一聲長長的、柔和的鳴響,接著又一聲。
他們看上去都不像高利貸販子。也許是酒保經手的。代理人,中間人,或掮客。李奇走過去,問他有沒有咖啡,那人說他不供應。令人失望,但並不意外。這人口氣十分有禮,但李奇有種感覺,如果談話對象不是像他這樣高壯、不好對付的陌生人,這人的態度或許會有所不同,換成一個老實人,說不定會被挖苦兩句。
「既然他沒來,就不敢這麼說,所有人都知道他沒來。酒保接了電話,他是證人,你在這裡,那個人不在。」
「問題不在你,」李奇輕聲說:「誰教那傢伙不來。」
「又是含糊客氣的說法。」
「幾分鐘,」李奇說:「你先喘口氣。」
「隔多久?」許維克問。
他說:「我們不能在這裡乾等六小時。」
「你打算去哪裡?」
「我想對方延遲等於是給了你許可,意思很明顯,就像合約裡的默示條款。你在約定時間到達約定地點,拿出要償還的法定貨幣,他們沒有現身接受。這是普通法理,律師會解釋的。」
許維克說:「他是什麼意思,六點再來?」
「可是我不懂,」許維克說:「我的十二點還款期限呢?」
他悄聲說:「如何?」
「我所謂的組織訓練,是在我之前提過的憲兵部隊裡進行的,我之前也說過,我們受過觀察事物的訓練,hetubook•com•com不只是有形的線索,也包括對人的觀察。他們的行為表現,他們相信什麼,人的天性等等。大部分是胡扯,但有些也不無道理。此刻的你正面對一段必須步行穿過後街地帶的一哩路程,口袋裡裝了兩萬多元,這讓你有些不自在,因為實際上你不該還帶著它,萬一失去它,將是一場大災難,而且你今天已被搶了一次。所以,總的來說,你很怕走這段路,而你知道我可以消除你的恐懼感,加上你被襲擊時受了傷,行動不太方便,而你知道這方面我也可以幫你。總而言之,你應該求我陪你回家才對。」
李奇腦袋裡的鐘來到正午十二點整。
「我請不起,尤其如果我還得另外籌一千元的話。」
「那裡不行。」酒保大喊。
許維克停頓許久。
「保留位。」
「他會說,我又多了一千元欠款。」
酒保走開,去做另一個想像中的雜務。
「你們像這樣約過幾次?」
「走吧,」李奇說:「待在這裡遲早會渴死。」
酒保轉過身去,接了電話。那具電話是經典款式,巨大的塑膠聽筒連著經常被拉扯、長得垂到地上的捲線。酒保聽了會兒,然後掛斷。他抬起下巴,遠遠朝後面角落桌位的許維克點了點。
許維克盯著門口。酒保忙完了想像中的雜務,從酒吧的後部穿過對角線大搖大擺走到前面,昂著下巴,帶著敵意,似乎願意接受請求,但極可能不會照辦。
「不客氣,」李奇說:「我也是說真的。」
他大喊:「晚上六點再來。」
「為什麼?」李奇喊回去。
「每天多一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