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說:「不客氣。」
預定在酒吧的後面角落桌位和亞倫.許維克會面的人名叫菲斯尼克,是一個四十歲的阿爾巴尼亞人。他是這天早上烏克蘭幫頭目葛雷哥利提到的兩個人之一。因此,他在家接到迪諾的電話,要他在酒吧開始一天的工作之前,先到木料場一趟。迪諾的語氣沒有絲毫突兀。硬要說的話,實際上聽來相當熱情雀躍,彷彿帶著讚揚和認可。也許是新增的機會,或者獎金,或者兩者兼有。也許是升遷,或者在組織中的新身分。
「哪個?」
「妳有個女兒。」
李奇和許維克順道在加油站熟食區停下,他們買了三份雞肉沙拉三明治、三包薯片和三罐汽水。李奇用右手提著袋子,用左手扶許維克。他們吃力又緩慢地通過這個雜亂社區。原來許維克的房子深藏其中,在一條迴車道比道路本身寬不了多少的死巷子裡,就像舊式溫度計末端的水銀球。房子在左邊,在一道竄出許多早熟玫瑰花苞的白色尖木樁籬笆後面。這房子是一棟平房,瀝青屋頂,亮白的外牆,和其他房屋一樣,有著同樣的結構和佔地面積。看來維護得不錯,但最近有些荒廢,它的窗戶積了灰塵,草坪沒剪。
這一哩路的前半段是穿過許多像酒吧所在地區一樣的老舊街區,但接著視野一變為大片開闊的土地。這裡最早可能有好幾座十英畝大小的牧場,直到二次大戰結束,一群美國大兵回到老家。當時牧草地被犁開,蓋起了一排排整齊的小房舍,全都是平房,其中有些是錯層式的,隨著牧場地勢的高低起伏而定。過了七十年,這些房子的屋頂全都經過多次翻修,沒有兩棟是完全相同的。有些多了加蓋、擴建的部分和新的乙烯外牆;有些草坪修剪過,有些雜草叢生,但除此之外,戰後的簡陋單調仍然支配著它的整個發展。小片土地,狹窄的馬路和人行道,緊迫的直角彎道,在在挑戰著一九四八年福特、雪佛蘭、Studebaker和普利茅斯汽車的最大轉向能力。
「而且我相信你會很有說服力。可是我丈夫告訴我,你只是路過這裡,明天你就離開了,可是我們還在,所以還是付錢比較保險。」
第三張照片是大約八年後的三人。在他們後方,地面植物遮去一半的房屋外牆。www.hetubook•com•com他們腳下的草十分茂密,男人不像八年前那麼削瘦,腰部圓潤了點,雙肩渾厚了些。他的頭髮光滑地向後梳,開始有點稀疏了。女人比以前漂亮,但有了倦容,樣子就像所有一九五〇年代照片中的女人。
那裡差不多是空的。李奇到了那裡,打開冰箱門,看見一個刷洗得很乾淨的空間,裡頭沒放多少東西,只有幾只可能已經空了六個月的瓶子。他把袋子放進中間的層架,然後回到起居室等待。牆上有一些家庭照片,像雜誌那樣分類、成組排列。其中的年長組是三幀裝在精緻相框裡,由於年代久遠而泛黃的黑白照。第一幀是一名站在房子前面的老實美國大兵,身邊伴著一位李奇猜想是他的新婚妻子的女人。男人一身清爽的卡其色制服二等兵,也許年紀太輕,無法加入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也許在德國服了三年兵役,然後又被徵召去打韓戰。女人穿著花卉圖案、長達小腿肚的蓬蓬裙。兩人面帶微笑,他們後方的房子外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腳下的泥土裸|露著。
「我跌了一跤,」許維克說:「在路邊絆倒了,撞上膝蓋,沒什麼大礙,這位先生好心幫我。」
之後的整個下午他們都避開這話題。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改而交換身家背景,就像一般的禮貌性談話。許維克太太果然是從她雙親那兒繼承了這棟房子,而她雙親當初是透過「退伍軍人權利法案」(GI Bill)沒看房子就買下的,捲入了戰後瘋狂的中產階級房地產搶購潮。她在一年後出生,就像照片中的草坪變長了一樣。她在這房子裡長大,然後她的雙親過世,同年她遇見了丈夫。他是一名機具操作員,技術純熟,在附近長大。屬於必要產業,因此不曾被徵召去打越戰。和她的雙親一樣,他們在一年內生下一個女兒,而女兒也在這裡頭長大,算是在這房子成長的第二代。她在學校表現不錯,也找到一份工作,一直沒結婚。他們沒有孫子。不過,李奇發現,隨著故事越來越接近現在,他們的語氣也起了變化,變得喪氣、壓抑,似乎有難言之隱。
「哪裡?」
她正眼看著李奇hetubook.com.com。
「不,」許維克說:「當然不是。他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沒的事,」李奇說:「倒楣到了家倒是真的,或者走投無路。相信這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你們把電視機賣了,無疑還賣了許多別的東西。我猜你們還抵押房子去借錢,但這還不夠,你們必須另外想辦法。」
廚房裡有張小桌子,四周鑲了補強鋁條,美耐板桌面經過數十年的歲月和擦拭而變得暗沉,但曾經明亮耀眼而且功能強大。還有三張相匹配的皮墊椅子。也許都是在瑪麗亞.許維克還小的時候買的。為了她開始坐上餐桌用餐,練習使用刀叉、說請和謝謝。多年後的此刻,她請李奇和她的丈夫坐下,然後把熟食袋裡的三明治擺上瓷盤,薯片放進瓷碗,汽水倒入毛玻璃杯。她拿來餐巾布,坐下,看著李奇。
「我的意思是不應該,不代表不會。」
「菲斯尼克沒有現身,」許維克說:「他經常一整天窩在那裡,可是今天不在。我們只得到一通電話口信,說是六點鐘再去。」
「當然考慮過,但那是自願簽下的契約,我們向他們借錢,我們接受了他們的條款。其中一條是不能報警,我在菲斯尼克手機上看過報警的懲罰方式。總之,我們覺得這麼做風險太大了。」
沉默久久。
她退開來,許維克進了門廊。
他的妻子停頓片刻,然後轉身帶路。這房子的内部和從外面看是一樣的,老舊,照料得很好,直到最近。房間很小,走廊狹窄。他們來到起居室,裡頭有一張雙人沙發,兩把扶手椅,還有一些插座和電線,但沒有電視。
李奇問他:「你有直接證據嗎?」
「我很樂意和那傢伙談談,代表你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可以和他理論。」
「是啊。」她說。
「在我口袋裡。」
「我們應該到屋裡去。」許維克說。
第二張照片中,他們腳下踩著長了一年的草坪,懷裡抱著一個嬰孩。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耀眼外牆,新手父親脫去制服,穿著高腰彈性纖維長褲和白色短袖襯衫。新手母親也把花卉裙裝換成了薄毛衣和七分褲。嬰兒被密密包裹在襁褓中,只露出白皙模糊的臉孔。
站在他們前面的八歲女孩,幾乎可以肯定就是瑪麗亞.許維克。她的臉型和坦率的眼神十分眼和*圖*書熟。她長大了,他們老了,死了,她繼承了他們的房子。這只是李奇的猜測,不過下一組照片證明他是正確的。這是一組褪色的柯達彩色照片,但地點相同。同一片草坪,同一面房屋外牆。算是一種傳統吧。第一張照片是年約二十歲的許維克太太,旁邊是挺拔得多、也結實得多的許維克先生,同樣是二十歲左右。他們的臉龐年輕瘦削,在鮮明的光影中透著銳氣,笑容幸福而燦爛。
「你告訴他了?」
「怎麼個複雜法?」她問:「出了什麼事?誰打了你?是這個人嗎?」
「我們帶了午餐,」他說:「我們覺得在這情況下,大概很難出門到餐廳去。」
李奇和許維克蹣跚地走上一條勉強足夠讓兩人並肩同行的水泥小徑。許維克掏出鑰匙,可是他還沒把鑰匙插入鎖孔,門就在他們面前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那兒,無疑是許維克太太。他們之間有著明顯的聯結。她灰髮、駝背,和他一樣最近瘦了不少,同樣七十歲左右,但她的頭昂起,眼神沉穩。屋内爐火還在燒著。她注視丈夫的臉,他額頭上的擦傷,臉頰上的刮痕,嘴唇上的乾涸血跡。
許維克說:「事情有點複雜。」
「他自己推想的,他受過廣泛的訓練。」
他的妻子開口問:「你把……」隨即停住,也許在陌生人面前覺得尷尬吧。無疑,她想問的是,你把錢給人家了嗎?但有些問題最好私下討論。
然後許維克也進來了。他嘴唇上的血跡已清理乾淨,抹了某種黃色藥水的額頭傷口閃著亮光,頭髮也梳理整齊了。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也許到時候他會講道理,也許他不會向我們要這筆錢。」
「是啊。」她又說。
「我在欣賞妳的照片。」他說。
「或許你很明智。」李奇說,其實是言不由衷。他認為菲斯尼克需要的是挨一頓拳頭,而不是對契約的尊重。或許再加上在酒吧的裡面角落把他的臉砸在桌面上。不過話說回來,李奇既非七十歲,也沒有駝背或挨餓,也許不報警確實很明智。
「還在我這裡。」
「你認為菲斯尼克不能向我們多要一千元。」
結果完全不是這麼回事。菲斯尼克彎身進了鐵捲門内的員工專用門,聞到一股新鮮松木味,聽見嗚嗚的電鋸聲,朝著後面的辦公室走去,心中充滿
和-圖-書樂觀。一分鐘後,他被人用強力膠帶綁在木椅上,突然間松木氣味聞起來像棺材,電鋸聲聽來像臨死的痛苦。首先,他們用裝上四分之一吋土石鑽頭的DeWalt無線電鑽鑿入他的膝蓋。接著他們繼續往前鑽。他什麼也沒告訴他們,因為他沒東西可說。他的沉默被當成一種堅忍的招供,他們的文化就是如此,他的剛強讓他獲得些許欽佩,但不足以止住鑽頭。他大約在李奇和許維克終於離開酒吧的同一時間死去。她說:「我們最好替你清理一下。」
「是啊。」她又說。
女人的目光短暫移向李奇,難以理解,接著回到丈夫身上。
許維克太太又看著他,仍然不解。接著有點受傷的樣子,加上羞愧不安。
許維克太太吃完三明治,喝光汽水,舔了舔濕手指上殘留的薯片細屑,然後她用餐巾輕壓幾下嘴唇,回頭看著李奇。
「你們考慮過報警嗎?」
「你剛才說事情很複雜,沒說很簡單。」
女人再次看著李奇,然後回頭看她的丈夫。她說:「我們應該替你清理一下。」然後她又看著李奇,指一下廚房說:「請把午餐放冰箱。」
李奇拿起熟食店的袋子。
「這位先生認為他沒辦法。」
新一組照片中的第二張是這對夫婦抱著嬰兒,在下一排照片中,這孩子從左到右飛躍般地長成了蹣跚學步的幼兒,接著是四歲左右的小女孩,接著六歲,接著八歲,在她身後的許維克夫婦展示著又大又蓬鬆的一九七〇年代髮型,還有緊身背心和泡泡袖。
許維克太太說:「到了六點我們就知道會如何了。」
「菲斯尼克會說我們又多了一千元欠款。」
「那他為什麼要跟著你?還是護送你?他很像獄警。」
「相信一定有充分理由。」
「帶午餐的這個人,」她說:「是他們一夥的?」
他腦袋裡的時鐘到了五點。對他來說,走一哩路要花十五分鐘,多數人得花二十分鐘。可是以許維克的步調,恐怕得花上將近一小時。
「他知道,瑪麗亞,」許維克說。「他是憲兵,把我看透了。」
他的妻子沒回答。她扭轉著手指上的幾枚戒指。也許是無意識的。她有一只纖細的黃金婚戒,旁邊是一枚訂婚鑽戒。她在考慮當鋪,李奇猜想。也許就在巴士車站附近,平價商店街。可是想借一千元,光hetubook.com•com是一枚婚戒和一枚小單顆鑽戒恐怕不夠。也許樓上房間的抽屜裡有她母親留下的東西。也許還有一些零散的遺贈物,老姨媽和叔父給的,胸針、項鍊墜和退職紀念錶之類的。
她沒再多說什麼。她和丈夫慢慢吃著,一次一小口,一口薯片,一口汽水,像在品嚐新奇的食物,或者擔心消化不良。廚房裡很安靜。沒有車流聲,沒有街道噪音,沒有騷動。牆上是舊的白色地鐵磚,沒鋪瓷磚的部分貼著壁紙,花卉圖案,就像許維克太太的母親在第一張照片中穿的裙裝,只是顏色淡一些,輪廓也較模糊。地板是亞麻地磚,很早以前就被細高跟鞋踩得坑坑疤疤,如今又幾乎被磨得光滑了。廚房設備被更換過,也許是在尼克森當總統的時代。不過李奇猜流理台仍然是原來的,淡黃色的美耐板,帶有看來像醫院心電儀上的心跳曲線的細波浪紋路。
「是啊。」她說。
他說:「咱們吃東西吧。」
她丈夫說:「這些人是不講道理的。」
許維克太太說:「怎麼個複雜法?」
她說:「謝謝你。」
「只有間接證據,」許維克說:「打從一開始,菲斯尼克就向我解釋了各種懲罰方式。他手機上有一些照片,還有一段短片。我被逼著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我們一直不敢拖欠借款,直到現在。」
「原來你在這裡。」許維克太太在他背後說。
「時間到了,」他說:「咱們走吧。」
下一排照片是同一個女孩長成了少女,接著是高中畢業生,接著是年輕女人。然後,隨著柯達照片越來越新,女人也越來越年長。李奇猜如今的她大約快五十歲了。不管那叫什麼世代。戰後嬰兒潮第一代的長女,總會有個稱呼的,別人都有。
「你一定覺得我們愚蠢到了家,」她說:「讓自己落到這步田地。」
亞倫.許維克說:「咱們沒錢。」
「那現在錢在哪裡?」
許維克開口說:「我在……」隨即打住,改口說:「我不小心絆倒時,他正好路過,把我扶起來。然後我發現我走不動了,於是他一路扶著我回來。他不是跟著我,或護送我,他在這裡是因為我在這裡,兩者缺一不可,起碼現在不行。因為我傷了膝蓋,就這麼簡單。」
「我覺得我們還是得付這筆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