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烏拉
GEVURAH
四十九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夠格稱之為精神騎士,但是我相信有些束縛是超越門第和黨派的。」
「束縛,怎麼說呢?」我們問。
「在我嬸嬸的呻|吟聲下,阿德利諾和他的妻子兒女來了。我嬸嬸哭道他是出賣主人的猶大,只因我叔叔為社會共和黨收稅,便對游擊隊告發。阿德利諾以所有的神聖之名發誓說那並不是真的,但顯然他覺得由於他四處散播謠言,他必須負起責任。我嬸嬸打發他走。阿德利諾哭了,向我母親訴請,提醒她他曾多少次以荒謬的低價賣給她兔子或雞,但我母親卻保持莊嚴的沉默,佳特琳娜嬸繼續口吐白沫,我哭了。最後,過了痛苦的兩個鐘頭之後,我們聽到叫聲,接著卡洛叔出現了,騎著一輛自行車,以他的獨臂操縱,看起來像是剛去野餐回來。他看見花園裡的騷動,便問出了什麼事。叔叔最恨戲劇化的場面,一如我們家鄉的每一個人。他上樓去,走近佳特琳娜嬸的痛苦之床,問仍在踢著兩隻瘦腿的嬸嬸為何那麼心煩。」
「那年頭,法西斯主義很看重退伍軍人,以飾物和擢升來報答他們;因此我們不妨說卡洛叔是個不算激進的法西斯黨員吧。法西斯到足以使為了明顯的原因而堅決反法西斯的阿德利諾恨他。阿德利諾每年都得去找卡洛叔報稅。在以幾打蛋試圖腐化佳特琳娜嬸之後,他出現在稅務局時臉上總有一種大膽而複雜的表情。他會發現自己與卡洛叔對立,而卡洛叔既是個英雄,不只是不能腐化,m.hetubook.com.com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阿德利諾在一年中偷了他多少,對阿德利諾因此一分也不予原諒。阿德利諾自認為是獨裁政權的受害者,便開始傳播詆毀卡洛叔的謠言。他們一個住在樓上,一個住在樓下,兩人早晚都要碰面,卻已不再彼此問候。兩人要溝通時便藉由佳特琳娜嬸,還有我母親——在我們搬去之後。阿德利諾對我母親深表同情與諒解,只因她有那麼一個惡魔般的小叔。我叔叔,身穿灰色雙排釦套裝頭戴常禮帽,會在每晚六時回到家,手裡還拿了份當晚要讀的報紙。他走路時腰桿挺直,就像一個阿爾卑斯山軍人,灰眼炯炯有神。他經過當時已坐在花園長凳上享受涼涼晚風的阿德利諾,對他視若無睹。然後他會在樓下大門碰見阿德利諾的太太,禮貌地摘下帽子。就這樣子,每一晚,年復一年。」
「卡素朋,我想我已把這個奕格禮摸清了。」狄歐塔列弗說:「他是個學者,對神秘科學感到好奇,對藝術感興趣,對以耳朵學習的人感到猜疑。然而,就如我們今天在偷聽時所獲知的,他或許斥責他們,卻也聽他們的,或許批評他們,卻又與他們保持連繫。」他在皮拉底點了一杯浮著泡沫的白葡萄酒,使我們為他的道德健康擔憂。
「一九一四年,卡洛叔應徵入伍,加入阿爾卑斯山部隊。一個率直的皮德蒙人,一心只想著責任和祖國,他先成為少尉,繼而升任隊長。一天,在卡索戰役hetubook.com.com中,他發現身旁有個白痴士兵,讓一顆手榴彈在他手中爆炸了——不然為何稱之為手榴彈呢?卡洛叔將要被丟進一個無人塚時,一個老頭子意識到他還活著。他們將他送到戰地醫院去,移掉了掉在眼眶外的眼珠子,切掉一隻胳臂,而且,根據佳特琳娜嬸所言,他們在他的頭上縫了一塊金屬片,因為他失去了部份腦殼。換句話說,一方面是外科手術的傑作,另一方面則是個英雄。銀勳章,義大利皇冠騎士,戰後且在公共行政部門得到一份穩定的好工作。卡洛叔最後成為××地的稅務局長,在繼承了家庭遺產之後,他就搬到那裡去,與佳特琳娜嬸和家人住在祖傳老屋裡。
「卡洛叔和佳特琳娜嬸住在××鎮。卡洛叔出身農家,繼承了××的房子,還有一些土地並有佃農阿德利諾.卡內帕為他耕種。佃農栽種、收穫穀子、製酒,但一切都要交一半給地主。這種情況顯然很緊張:佃農認為自己受到剝削,地主認為他只收到土地生產物的一半,同樣是受到剝削。地主恨佃農,佃農也恨地主。不過卡洛叔卻與阿德利諾相處愉快。
「奕格禮先生或伯爵或邊疆伯爵,或不管他是什麼鬼東西,今天說了一件很有啟發性的事。」貝爾勃補充道:「他用了『精神騎士』這個詞彙。他覺得和他們有種精神騎士上的束縛。我想我了解他。」
那時已八點了;說過要來的蘿倫莎尚不見蹤影。貝爾勃已在喝第五杯馬丁尼。
hetubook.com.com「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然後災禍臨頭了:一天,游擊隊出現在鎮上。他們下了山,在街上胡鬧,依然未穿制服,只繫著藍巾,對著空中開火好宣告他們的來臨。消息傳了開來,人人都鎖在自己家中,足不出戶。沒人清楚這些游擊隊是怎樣的人。佳特琳娜嬸只是有點關心而已,那些游擊隊畢竟是阿德利諾的朋友呀,或者至少阿德利諾自稱是他們的朋友,所以他們應該不會對卡洛叔怎樣的,對吧?他們會的。十一點左右我們接到通知說一團游擊兵帶著自動步槍進了稅務局,逮捕了卡洛叔,並將他帶走了,目的地不知道。佳特琳娜嬸倒在床上,嘴角開始湧現白沫。她宣佈卡洛叔會遭殺害。以步槍柄用力一擊就夠了:因為他頭上有塊金屬片,他會當場死亡。
——亨利.寇本,《殿堂集思》,巴黎,傅萊馬里昂,一九八〇
「那是在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之時,也就是由法西斯到民主然後又到薩羅共和獨裁的轉變期,山區常有游擊戰。在這個故事之始,我十一歲,住在卡洛叔家中。我們一家通常住在市區裡,但到了一九四三年空襲愈來愈多,因此我母親決定撤離。
《聖堂傳統》一書,視聖堂武士——入會者的一種精神騎士——的傳統為當然……
「同時,阿德利諾吹噓他與山區游擊隊訂了合約,而且誓言要復仇,以身https://www.hetubook.com.com作則。我們小孩子還不知道那些游擊隊是誰。關於他們的傳聞極多,但到那時為止還沒人見過他們。據說有個巴多格里的領袖,名叫猛哥——自然是暱名,那是當時的習慣。猛哥以前是卡拉比涅里的軍長,在對抗法西斯黨和納粹黨的第一次戰鬥中失去了一條腿,現在指揮××鎮附近山區所有的軍隊。
「是這麼回事:猛哥的游擊兵,可能是聽說了阿德利諾散佈的一些謠言,便視卡洛叔為政府的當地代表,因此他們將他逮捕好給全鎮一個教訓。他被他們以卡車載出城後,發現自己站在猛哥面前。猛哥右手拿槍,左手持拐杖而立,自戰爭中得到的勳章閃閃發亮。卡洛叔——不過我真的不認為是他聰明;我想那是出於直覺,或是騎士的慣例——他一個立正,自我介紹:卡洛.寇韋索少校,阿爾卑斯山部隊,殘廢退伍,銀勳章。猛哥也一個立正而自我介紹:雷勃登哥軍長,皇家騎槍兵種,巴多格林軍團司令,銅勳章。卡洛叔問:『哪裡呢?』猛哥答道:『波多,少校,三二七號山丘。』卡洛叔說:『老天,我在三二八號山丘呀,第三聯隊。真巧!』夏至之戰嗎?就是夏至之戰。還有五指山上的大砲?去他的,我記得可清楚了!還有在聖克里斯平之夜的刺刀攻擊?是的長官!那一類的事。然後,一個缺臂,一個缺腿,在同樣的衝動下,踏步上前相擁。猛哥說:『你瞧,騎兵,是這樣的,少校:我們接到報告說你為諂媚侵略者的法西斯政府收稅。』https://m.hetubook.com.com卡洛叔說:『你瞧,司令官,是這樣的:我有一家人要養,我領政府的薪餉,而政府就是政府;我沒有選擇它,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做呢?』猛哥答道:『親愛的少校,換了我是你,我也會和你一樣的,可是至少試著慢點收稅,別太急。』卡洛叔說:『我會盡量的。我和你們並不敵對;你們也是義大利的子民,英勇的戰士。』他們彼此了解,因為他們都一心為祖國著想。猛哥下令要他的部下給少校一輛自行車,於是卡洛叔就回家去了。阿德利諾有好幾個月都沒露面。
「接著是一九四三年。一天早上,卡洛叔走進我們房間,以一吻喚醒我,說道:『孩子,你想聽今年最大的新聞嗎?他們把墨索里尼踢下台了。』我從不知道卡洛叔是否為此而痛苦過。他是個正直廉潔的公民,又是個公僕。如果他曾受過苦,他什麼也沒說,仍繼續為新政府主持稅務局。接著是九月八日的來臨,我們所住的區域落在法西斯社會共和黨的控制中,卡洛叔於是再次調整。現在他為社會共和黨收稅了。
「身為稅務局長,卡洛叔是當地的權貴,而身為一個缺臂的退伍軍人,又是義大利皇冠騎士,他自然是站在政府這一邊的,而政府卻正巧是法西斯獨裁政權。卡洛叔是個法西斯黨員嗎?
貝爾勃已在喝他的第三杯馬丁尼(他說晚上喝威士忌,因為威士忌有撫慰及引發沉思的效果;下午喝馬丁尼,因為馬丁尼有刺|激和振奮的功效)。他開始談他在××鎮的童年;他以前也對我提過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