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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科擺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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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烏拉GEVURAH 五十

吉烏拉
GEVURAH

五十

「我該知道的。我。是我將妳推進那位老紳士懷中的。」
「你真不該這麼說的。雷加多,為我倒些酒來。」
那晚,我們一走進那家新畫廊,我便看出雷加多的畫風又經歷過深奧的改變。這次的畫展名為「突起的巨石」。雷加多改以炫人的色彩作畫。由於我不相信他會畫畫,我猜他可能將名畫的幻燈片投射到畫布上。他的選擇介於十九世紀末之炫麗派和二十世紀初之象徵主義之間。在投射出來的影像上,他以點畫技巧,用極小的顏色漸變,一點一點地畫出整個區域,因此他總是由最明亮的核心開始,以濃黑終結,或以黑為始以亮色結束,端賴他所要表達的神秘或宇宙觀念為何。他這些畫,有射出光線的山巒,那光最後會擴散為細點狀的淡色|區域,也有些畫天空上隱約浮現了羽翼透明的天使,有點像多勒的天堂。這些畫的標題為「碧翠絲」、「神秘玫瑰」、「但丁三十三」、「愛之火」、「煉金術侏儒六六六」等。我暗想,原來蘿倫莎之愛煉金術侏儒乃源自於此。最大的一幅畫,題為「蘇菲亞」,畫面上是一群黑天使,在地面處漸漸淡逝,創出了一個被灰色大手撫摸著的白色生物。其對比相當模糊,且近看時可見其筆法粗略,但隔二、三米距離遠看時,效果卻頗詩意。
過了一會兒,移動的人群將我迫到角落的一張桌子後。蘿倫莎和貝爾勃也被困在這裡,背對著我,兩人也終於碰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意會到我的存在,只是因四周圍極吵鬧,所以只要隔一點距離便沒人聽得到其他人在說些什麼。蘿倫莎和貝爾勃因此認為他們是孤立的,而我只有被迫聽他們的談話。
「為什麼互稱西蒙和蘇菲亞呢?」貝爾勃堅持問:「他的名字是西蒙嗎?」
「噢,那是個遊戲。我是在一個朋友那裡碰見他的——行吧?我覺得他很有意思。他當我是個公主般地親吻我的手。他可以當我父親了。」
蘿倫莎停止了,張開雙腿,兩臂平舉向前,喊道:「我是聖人,也是妓|女!」
蘿倫莎.裴利尼進來了。貝爾勃抬頭看著天花板,又叫了最後一杯馬丁尼。氣氛有點緊張,於是我起身要告辭,但蘿倫莎卻制止了我。「不要,你們都跟我一起來吧。今晚是雷加多畫展的開幕夜;他開創了新的畫風!他真棒!傑可波,你認識他的。」
「我的奕格禮?據我看,也是你的呢。你可以認識西蒙,我卻不能。很好。」
「可是,親愛的,那是我們的www.hetubook.com.com遊戲呀,我和他之間的遊戲。再說,這故事最精彩的一部份是當蘇菲亞意識到她是誰時,因此擺脫了天使們的暴力統治,她超脫了罪惡……」
其他人湊到她們周圍,略略感到興奮。貝爾勃坐下來,面無表情地注視這一幕,就像一個看試片的導演。他在冒汗,左眼旁的肌肉輕微地抽動,這是我以前從未注意到的。蘿倫莎跳了大約五分鐘的舞,動作愈來愈有暗示性。然後貝爾勃突然開口道:「妳過來。」
「希伯來文。」
「不是我,那個海倫是娼妓。再說,在那年頭,他們口中的娼妓,指的是一個自由、無拘無束的女人,一個不願當家庭主婦的知識份子。她或許開一家酒店。今天她會成為公關人才。你會稱一個從事公關的女人為娼妓或妓|女嗎?那種沿著公路為卡車司機點上大火的妓|女?」
貝爾勃抓了一只紙杯,正毫無明顯目的、懶洋洋地東晃西晃,偶爾拍拍某人的肩膀。他是想找到蘿倫莎。
我知道這個雷加多,他常到皮拉底酒吧來。但當時我不明白何以貝爾勃的目光緊盯天花板不放。而今,在看過他的檔案後,我才意識到原來雷加多便是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也就是貝爾勃沒有勇氣和他打架的那個人。
貝爾勃繼續說,好似雷加多並不存在。「所以妳是他的娼妓,他的女公關人員,而他是妳的西蒙。」
「我是老派的寫實主義者。」貝爾勃對我耳語道:「我只看得懂荷蘭畫家孟德律昻的作品。一幅不含幾何圖形的畫表明什麼呢?」
她步履有些不穩地走向一個角落。那角落坐了個穿黑衣的女孩,塗了厚厚的眼影,臉色蒼白。蘿倫莎帶引那女孩到房間中央後,開始與她一起搖動。她們腹部相貼,胳臂無力地垂在身側。「我也可以愛妳。」蘿倫莎說著,便吻那女孩的嘴。
「妳放棄犯罪了?」
「真美!他是不是對每個女孩都這麼說呢?」
他的行為令我不安已有好半晌了。他一向對他的感情極為防衛的,這會兒卻當著證人——甚至是情敵——的面與情人爭吵。但他的最後這句話卻令我意識到,他雖在另一個男人面前不加掩飾,真正的情敵卻是另有其人。而他又藉不加掩飾,也是他所會的唯一方式,來重申他擁有蘿倫莎。
「我泫然欲泣了。妳那麼高興當蘇菲亞嗎?」
「不,等等。」貝爾勃說:「現在,我要妳告訴我,妳對他是不是認真的。別再喝酒了,該死!告和圖書訴我妳對他認不認真!」
「當然……只是現在妳別再喝了……」
「一個信差嗎?」
「妳教人受不了。」貝爾勃站起身,大步走向她,抓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門口走。
我是始也是終。我受尊崇也遭怨恨。我既是聖人也是娼妓。
他依然摟著蘿倫莎的肩,以陳述明顯事實的口吻,對著房間輕聲學公雞啼叫:「喔—喔—喔!」
蘿倫莎飲酒不斷。有些人已睏倦地在房間中央跳起舞來,閉著眼睛。雷加多每隔幾分鐘就過來為蘿倫莎添酒。貝爾勃想阻止他,說她已喝夠了,但雷加多卻大笑搖頭,蘿倫莎便憤憤地說她比傑可波更耐得住酒精,因為她比較年輕。
「半斤八兩。他看希伯來文就如小孩子看『超人』漫畫一樣,不必查字典。總之,在威尼斯的一家醫院裡,他碰見了一個不識字的老女僕,喬安娜。他望著她,說道:『妳是蘇菲亞的新化身,也就是宜娜亞,降臨人世以為全世界贖罪的偉大聖母。』於是波妥便帶走了喬安娜。人人都說他瘋了,可是他不在意。他崇敬她,希望能使她掙脫天使的囚禁。當她死後,他坐著凝視太陽整整一個鐘頭,並且有許多天都不吃不喝,為喬安娜的靈魂所據。喬安娜雖已不存在了,但她卻好像仍在,因為她還是在那兒,她住在這世上,偶爾便會顯現,也就是說,她會重生……這不是一個令人想哭的故事嗎?」
「你真粗俗。別這樣了,我在和傑可波說話。老天,傑可波,就只有你會和朋友開些知識性的玩笑嗎?誰待我似泰爾的娼妓呢?你呀。」
「你閉嘴跳舞吧。你是我的洩慾工具。」
「那是個很美的故事。你可知道我們的宇宙是一個錯誤的結果,而這錯誤部份是由我造成的?蘇菲亞原是上帝的女性部份,因為上帝原本是女性多於男性的;是你們男人後來才在祂臉上加了鬍子,並開始稱祂為『他』。我是祂善的部份。西蒙說我未經允許便想創造世界——我,蘇菲亞,也叫——慢著——宜娜亞。可是我的男性部分卻不要創造;也許他缺乏勇氣或是性無能吧。因此,我沒有和他結合,反而決定自己來造世界。我不能抗拒;那是出於一種豐沛的愛。那是真的;我愛慕這整個混合的宇宙。因此,根據西蒙所言,我是這世界的靈魂。」
「先好好想想吧。」雷加多說著,貞潔地吻她的前額。

雷加多說:「我想對妳做的還不只於此呢。」
m.hetubook.com.com我並不怎麼賞識雷加多。在六〇年代初期,他推出一些極無聊的畫,黑與灰色為主的小幅油畫,很幾何式的,有點訴諸於視覺,會使你昏昏欲睡的那種畫。這些畫的標題多半如「習作十五號」、「視差十七號」、「歐幾里得X」。到了一九六八年,他換了調色板,大量展出;現在畫上只有紫黑色和白色,不再有灰色了,而筆觸也較為大膽,標題則是「不是開始」、「莫洛托夫」、「百花」之類。當我回到米蘭時,我在一個推崇華格納醫生的俱樂部看了他的一個畫展,雷加多已去除了黑色,只以白色作畫,靠筆力的深淺在透氣性的費布里諾紙上表現出對比,因此——依照他的解釋——這些畫在不同的光線中會顯現出不同的形狀。它們的標題是「曖昧的禮讚」、「橫越/A」、「如此」、「冰河裂痕」等。
「那不是幾何圖形,那是浴室瓷磚。」
貝爾勃的語氣與我在布蘭加對安柔說話時的語氣一樣。蘿倫莎說得沒錯。奕格禮知道如何親吻一個不熟悉那種儀式的年輕女郎的手。
貝爾勃輕柔地摟住她的肩,吻她的太陽穴,撫平她的亂髮,這才對眾人說:「原諒她,她並不習慣喝這麼多酒的。」
蘿倫莎堅持,畫廊離酒吧並不遠。他們又組織了一個真正的宴會——還不如說是狂歡會。這話使狄歐塔列弗感到不安,立刻就說他必須回家去。我猶豫著,可是蘿倫莎顯然要我同行,而這也令貝爾勃痛苦,因為他看出與蘿倫莎獨處的可能性愈來愈小了。但我又無法拒絕;所以我們便去了。
——取自《南格.哈曼第》,第六章第二節
接著蘿倫莎揪住雷加多的手腕,拖著他慢行,直到與貝爾勃僅有一步之距。她邊跳著舞,邊從貝爾勃手上拿過紙杯。她左手握著雷加多,右手握著杯子,眼睛迷濛地望著貝爾勃,看起來似淚眼朦朧的她,卻微微一笑道:「而且,並不只是那一次而已。」
「謝天謝地妳不恨我。聽著,我要回家去了,我胃痛。我仍是卑微事物的囚犯,西蒙對我並無助益。妳要和我一起走嗎?」
「我們並不是在說你。」貝爾勃說。
這當兒,蘿倫莎已衝上前去擁抱雷加多。他和貝爾勃點頭為禮。參觀的人不少。畫廊仿紐約樓座,漆成全白,任暖氣管或水管暴露在天花板上。天曉得他們將那地方復古成那樣,不知花了多少錢。在房間一角,一座音響系m•hetubook•com.com統正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東方音樂——古箏樂曲,如果我記得沒錯,令人聽不出曲調的那一種。人人都心不在焉地走過一幅幅的畫,擠到末端的桌子旁,抓起紙杯。我們到達時已經很晚了,空中瀰漫著濃濃的煙氣,有些女孩不時暗示到房間中央跳舞,但大家仍忙著聊天,忙著吃豐盛的自助餐。我在沙發上坐下,腳邊躺了一只裝了一半水果沙拉的大玻璃碗。我因為沒吃晚餐,正想拿點水果時,卻看見裡面有個腳印,在正中央將切成小塊的水果壓扁了。這並不令人吃驚,因為到這時地板上已有多處濺了白葡萄酒汁,有些客人也已步履蹣跚了。
「只是那一次什麼呢?」貝爾勃問。
我聽見從圍觀的人中傳來吃吃笑聲,我相信貝爾勃也聽到了。他看見我站在門檻處,便做了一件事——是為了我,為了別人,還是為了他自己,我一直都想不透。那是一聲低語,當其他人已失去興趣,轉身離開他們兩人時。
「他遇見蘇菲亞。在那次的幾世紀之後,西蒙也是桂倫.波妥。」
「他從沒試過擁我入懷。他不是色情狂。你生氣是因為他並不想帶我上床,卻認為我是個知性的伴侶。」
「嗯,」貝爾勃問:「妳是在哪裡認識妳的奕格禮的?」
「白痴。他是個文藝復興學者,會看猶太文——」
「狄米厄基嗎?
「好吧。」貝爾勃說:「別聽爺爺的話,聽西蒙的吧。他還對你說了什麼?」
「才不呢,笨蛋,只是對我,因為他比你更了解我。他並不嘗試以他的形象來創造我。他了解我必須以我自己的方式來過我的生活。而蘇菲亞便是那樣,她不顧一切地創造了世界。她反對原始的事,因為那很噁心。然後,我想,她意外地創造了那個狄米——你們怎麼叫他的?」
「我說過的:我是這世界的囚犯,或者該說是壞天使的囚犯……因為在這個故事裡天使是壞的,他們幫助狄米厄基造成這一團混亂……總之,壞天使囚禁著我;他們不讓我逃開,他們令我受苦。但偶爾在人世間會有人認得我。就像西蒙。他說以前他也認過一次,一千年以前——我忘了告訴你西蒙是長生不老的;你無法想像他所看過的一切……」
雷加多又摟住她的頸項了。「我可以加入談話嗎?」
「正合我意。」
「噓……西蒙和*圖*書曾在一千年前發現我,那時我是腓尼基泰爾港一家妓院裡的娼妓,我的名字叫海倫……」
他們在房間中央如夢似幻般地緩緩移動,好似打鼓一般。但雷加多不時會將蘿倫莎拉向他,佔有性地伸手放到她的頸背上,而她會闔眼跟隨他,臉頰酡紅,頭向後仰,頭髮自由垂下。貝爾勃不停地抽煙。
「他這麼跟妳說的?而妳歡欣若狂,請讓我吻妳的手吧,我這混亂宇宙裡的娼妓……好個紳士。」
「有意思。」
「妳為什麼叫他西蒙呢?他又為什麼叫妳蘇菲亞呢?」
「讓我們再待久一點吧。這裡多好,你不覺得好玩嗎?再說,我還沒看那些畫呢。你看到了沒?雷加多為我畫了一幅呢。」
但並沒有幾個人是靜止不動的;人群大致而言繞圈移動,如蜜蜂在找尋隱藏的花朵。我自己雖沒有在找尋任何東西,也起身移動,反應著人群傳給我的衝擊而轉移重心。我看見蘿倫莎就在離我不遠之處。她正走來走去,淡然自若地與人招呼:高昂著頭,兩眼故意大睜,挺直背脊,胸部穩定,步伐則岌岌可危,如長頸鹿走路。
這時,蘿倫莎舉杯要更多酒,答道:「可是那只是一個遊戲。我愛你。」
「他還可以當妳兒子的父親呢,如果妳不當心的話。」
「對,就是他。或者並不是蘇菲亞創造這個狄米厄基的;也許他本來就在,而蘇菲亞只是激勵他:快行動呀,傻子,創造世界,然後我們才有真正的樂趣。狄米厄基必定是個真正的蠢才,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合宜地造世界。事實上,他根本連試也不該試的,因為事情很糟,而他又沒有權利去碰那東西。總之,他弄得一團糟,於是蘇菲亞便被困在其中。世界的囚犯。」
「他以前也畫幾何圖形的。」我說。
「停住!」她大叫:「你敢……」然後她哭出聲來,伸臂攬住他的脖子。「可是親愛的,我是你的蘇菲亞,你不能生氣……」
她把雷加多推開。「我是蘇菲亞,為了掙脫天使們的束縛,我必須犯……犯盡所有的罪,甚至是最神奇的!」
就在這時雷加多來了。他抓起蘿倫莎的胳臂,說道:「來跳舞吧。」
雷加多口齒不清地說:「我並不叫西蒙。」
「可是親愛的,對你而言我也是蘇菲亞呀。你知道在你遇見我之前,你打的都是最難看的領帶,肩膀上又有頭皮呢。」
「我不必那麼做。」蘿倫莎不理會雷加多,對著貝爾勃說:「那些事情已不再是罪惡了;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一旦你超脫了肉體,便已超越了善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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