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德
HOD
一一七
再說,那天巴黎另有他事要費心的。我一下樓去要咖啡,櫃台職員就告訴我了。市區有場騷動。許多地下鐵車站都關閉了;在某些地方,甚至出動了警力驅散群眾。學生人數太多,而他們的行為也太過火了。
今晚我坐在這兒,那一切都是昨天發生的。只是自前天到今晚,似已有幾世紀之隔。
去探訪華格納醫生,也是我夢見的嗎?秘書問了我的一些有關生命的統計數字,準備了一張卡片,要我預付。幸好我有回程車票了。
今天早上九點時,我打電話給華格納醫生。葛拉蒙這姓氏使我得以通過秘書這一關。醫生似乎記得我,且因我聲音中的急切而要我立刻過去,九點半,在他的一般約會之前。他似乎很真誠,也很同情。
——沙巴士君.卜蘭特,《愚人船》,一四九四年,四六頁
等到路上平靜下來後,我抄後街繞過舊市區,直到再一次來到聖馬丁路。科技博物館照常開放,白色前庭,還有牆上的銅牌:「科學技藝博物館,建於法蘭西共和-圖-書和曆三年葡萄月十九日(即一七九五年一月十九日)……於建於十一世紀之前聖馬丁大教堂修道院内。」一切都正常,包括一小群不理會學生暴動的週日遊客。
到了傍晚時,我意識到自己什麼也沒吃過。我想要安靜,和一點安慰。靠近市政公會所,我走近一家菜單上寫有魚的餐廳。太多魚了。我的桌位正對著一個大魚缸。一個超寫實的世界,足以使我再投入妄想中。沒有什麼巧合的事。上帝,上帝,祢怎會如此壞心眼,使我相信祢並不存在呢?肉體如壞疽般地蓋滿了整個世界……那另一條魚看來似蜜妮老鼠;她眨著長睫毛,將唇抿成心形。蜜妮老鼠是米老鼠的未婚妻。我吃了一客沙拉和一道軟嫩如嬰兒肉的鱈魚。加蜂蜜和胡椒粉。波利西安人在此。那條如飛機般在珊瑚之間滑翔的魚,一隻閒散地鼓動雙翼的蛾。這一尾則是聖堂魚,身披黑色甲冑,找尋努佛.戴。我移開目光。我看見對街另一家餐廳的招牌:「Chez R⋯⋯」薔薇十字嗎?陸克林?羅西斯裴格?簽名,簽名……
我在下午兩點時醒來,眩惑、痴呆。我清晰地記得一切,
hetubook.com.com卻不知道我所記得的是否真實。我的第一個想法是跑下樓去買報紙;然後我告訴自己,就算有一群土耳其騎兵在午夜事件後立刻踩平了科技博物館,這消息也不會來得及見早報的。
然後,他依然背對著我,以平板的聲音,沉著、泰然地說:「先生,你瘋了。」
她在哭:狄歐塔列弗於星期六午夜時分過世了。
華格納一次也沒打岔,既未點頭也未表示不苟同,簡直就與睡著了無異。只是那必定是他的技巧。我不停地說著。話語的治療法。
我絕對得和華格納醫生談談。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必須。談話是萬靈藥,是話語的治療。
我一開口說話,便如洪水決堤;一切都出來了,由始至終:我兩年前的想法,去年的想法,對貝爾勃的想法,和對狄歐塔列弗的想法。最重要的,在聖約翰之夜所發生的事。
他沒有動,我也沒動。又過了大約五分鐘後,我意識到他是不會再說別的話了。就此終結。
在拉丁區,許多人群聚叫喊,揮著旗幟。在「市區島」上,我看到警方形成的障礙。遠遠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聽到槍聲,一九六八年時,必然也似這樣子。在聖教堂區,一定曾經短兵相接過;我聞到一絲催淚瓦斯的氣味。我聽到有人奔跑的聲音,不知他們是學生還是警察;我周遭的每個人都在跑。有些人躲到警方非常警戒線的圍籬後方,同時街上還有幾處格鬥。可惜,我和漸老的中產階級們站在一起,等著革命消退。
然後我等著聽他說話,可以拯救我的話。
我沒有說再見便離開了。秘書對我粲然一笑,接著我發現自己又一次站在里榭克魯大道上。
我現在已不記得後來我是如何打發那個下午的,也不記得我看到了什麼,走過哪些街道,偶爾被迫彎進小巷裡以避開街上的格門。我打電話到米蘭,只為查明一下,先撥給貝爾勃,再撥給蘿倫莎。然後是葛拉蒙出版社;當然出版社在禮拜天一定是關閉的。
瘋狂有座巨大的亭子,
我喃喃胡亂解釋了兩句,便掛上了電話。我的班機已在叫喚,所以我登上了飛機。
讓我們看看吧。要打敗魔鬼,唯一的方法便是使他相信你並不相信他。你在黑夜間逃過全巴黎,你在艾菲爾鐵www•hetubook.com.com塔的視象,都沒有什麼神秘的。在你看見或以為你看見的情形之後離開科技館,並體驗如惡夢一般的巴黎市——這是很正常的。但是,我在科技館裡看到了什麼呢?
十一點了。我回旅館去取了東西後,便急忙趕到機場去。我得等上兩個小時才有機位。在等待的當兒,我打電話到葛拉蒙出版社去,對方付費,因為我一分錢也沒有了。古德倫接聽的。她似乎比平時更遲鈍,必須等我叫喊過幾次,才能聽她說句「是的」,「好」,她會付費的。
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沒有長沙發。窗戶俯瞰塞納河。左方,是艾菲爾鐵塔的陰影。華格納醫生以職業化的友善接待我。我現在已不是他的出版商了,我是他的病人。他用手一揮,要我在他對面坐下,與他隔桌相對,如一個等著受罰的公務人員。「怎麼樣呢?」他說著,將旋轉座椅一推,轉身背對著我。他低垂著頭,兩手交握。我只得開口了。
我在電話簿上找到華格納醫生的號碼,撥了電話,但他的辦公室顯然在禮拜天是關著的。總之,我得到科技館去查看。在禮拜天和*圖*書下午,科技館是開放的。
它在那裡接待來自各方的人,
沉默;大約十到十五分鐘。
「今早,他的喪禮卻沒人參加,一個朋友也沒有。真羞恥!連葛拉蒙先生都未露面!他們說他出國了。只有我、葛拉齊亞、陸西阿諾,和一個全身穿黑色、留鬍子、鬢角,又戴頂大帽子的紳士:看似殯儀館的人。天曉得他是打哪兒來的。可是你跑到哪兒去了呢,卡素朋?還有貝爾勃呢?到底怎麼回事?」
尤其是當他們有大量的金子。
我走進裡面——星期天免費——一切都如昨天下午五點時一樣。守衛、訪客,傅科擺也在尋常的位置……我找尋昨夜事故的跡象,但若果昨夜之事真的發生過,那麼有人必做過一番極徹底的清理工作。如果真發生過的話。
華格納非常非常慢地站起身來。他沒有轉向我,繞過桌子,走向窗畔。他向外眺望,兩手背在背後,沉浸在思緒中。
我是怎麼捱到今晨的?我去看了一場由奧森.威爾斯導的《上海來的女士》。當鏡子的那一幕出現時,我無法忍受,便離開了電影院。但或許那並不是真的,或許整件事都是我的想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