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梭
YESOD
一一八
第二條規則說,如果到後來皆大歡喜,那連繫便是對的。由馬鈴薯到馬鈴薯,結局完美,所以是對的。
我的這個臆想一點也沒什麼不合理。此刻,更有理由相信這想法很不錯。
我讀了好幾個小時。然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直到此刻,我一直在想著最後一本雜記;那是我在正想放棄時找到的。
我的記憶回到貝爾勃的最後一個檔案。可是,如果存在是如此空虛、脆弱,只能以尋求其秘密的幻想而加以忍受——如安柔在儀式那晚挫敗之後所說的——那就沒有贖救了;我們都是奴隸,給我們一個主人,那是我們應得的……
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日常生活。就拿股票市場的崩潰為例吧。這種事發生是因每一個個人都走錯了一步,而所有錯誤的一步都放在一起,便造成了驚恐。然後,缺乏穩定神經的人便自問:是誰隱藏在這陰謀後面?是誰獲利呢?他必須找到一個敵人,一個陰謀者,否則——天可憐見——便是他自己的錯了。
飛機飛過了白山,乘客們都衝到同一側去,以免錯過那山巒景致:多虧地底潮流的幽動才長在這兒的。如果我的想法是正確的,那麼潮流也和普洛文斯信息一樣,並不存在。但是解讀「計畫」的故事一如我們所重建的,便是歷史。
但是如果你發明一個計畫,再由其他人將它實行,那就好似這「計畫」真的存在。在那一刻是存在的。
是的,只要它永不可能為人所知。一旦被知道,它只會使我們失望。奕格禮不是說過,對奧秘的渴想激發了第三世紀的羅馬帝國嗎?然而,某人剛剛抵達,並宣告他自己為上帝之子,上帝之子的肉身,以救贖世界的罪惡。這是個平庸的奧秘嗎?他又允諾人人都可得救:只要你愛你的鄰人。那是個卑微的秘密嗎?他又遺留了一個意念:只要在適當的時刻說出適當話語的人,便可將一塊麵包和半杯酒轉化為上帝之子的身體和血,且受到它的滋養。那是個不足取的謎嗎?然後他又引領教會眾父們沉思並宣稱上帝是一,也是三合一,且聖靈是由聖父聖子所生,但聖子並非由聖父和聖靈所生。這難道是個簡單的公式嗎?然而,已快得到解救——自救——的他們,卻變為耳聾。就是這樣嗎?多麼陳腐。他們卻搭船不停地巡迴地中海,找尋失去的知識,而那三十個金幣的教條不過是這知識的表面面紗,精神困乏者的寓言,難以捉摸的象形圖案,對靈氣的眨眼。三位一體的奧秘?太簡單了:一定不只如此而已。
飛行使我放鬆了不少。我不僅將巴黎抛在腦後,也遠離了地下、地面、和地殼。天空和山上仍飄著白雪。在一萬米高空上獨自一人,和飛行所帶來的迷醉感、壓力、通過輕微氣流。我心想,只有在這高空上,我才真正地腳踏和_圖_書實地。該是下結論的時候了;在我的筆記本中列項,然後閉上眼睛好好想。
如果你是個性變態狂,你要的不是性,而是偷竊的興奮;你要受害人抗拒、驚恐。如果把性放在一個托盤上給你,隨你取用,自然你就不感興趣了。要不然你算是哪種性變態狂呢?
我取了車,便開到這裡來了。
奕格禮因此想:如果貝爾勃開口,那所有人都會知道了,而他,奕格禮,便會失去給予他領導能力和權勢的神秘氣氛。可是如果貝爾勃只對他一人透露,奕格禮可以繼續當他的永生不死的聖日耳曼。秘密的遷延,也就等於是奕格禮之死的遷延。他試圖勸服貝爾勃在他耳畔低語,而當他意識到那並不可能時,他便以預言貝爾勃的投降來挑動貝爾勃,且更進一步地,戲劇化地做作一番。哦,這老伯爵很清楚的,對皮德蒙人而言,固執和一種無稽感是連對死亡的懼怕也可擊敗的。因此他迫貝爾勃高聲拒絕並確切地說不。
我們發明了一個並不存在的「計畫」,而「他們」不只相信這計畫是真的,且相信「他們」自己許久以來便是這計畫的一部份,或者,他們將他們那混沌神話的片段視為我們「計畫」的時刻,這些時刻交織成一個合於邏輯的、無法反駁的類推、相似、疑問的網。
日落之後,並無月亮。一如在巴黎的那個星期六晚上。月亮很晚才升起,我現在所見的比巴黎的那一彎更微薄,冉冉爬到矮丘上方,在布里寇山和另一座黃色土丘之間的凹陷處;也許山坡地都已收割了。
不。莉雅教我並不只如此,而且我有證據:他的名字是圭里歐,而此刻他正在一個山谷裡玩耍,拉扯山羊的尾巴。不,因為貝爾勃也這麼說過,兩次。
貝爾勃所覺悟到的,或許只是在那一刻,使他得以駁斥他的最後一個檔案,不把他的命運交給一個僅以「計畫」向他保證的人,究竟是什麼呢?最後他了解到什麼,使他犧牲生命,彷彿他在不知不覺中已學知了一切,也彷彿比起他這一個唯一真實的絕對的秘密,在科技館中所發生的一切都無比愚蠢——因此現在固執地要再活下去便是愚蠢的呢?
現在,讓我們假設我星期六晚上在聖馬丁教堂所看到的都確曾發生過吧。或許並不是完全像我所看到的那樣,因為我被音樂和煙燻得頭昏腦脹;但確實是有事發生的。就像那次和安柔在一起時一樣。事後,安柔並不相信自己曾被神附體過,可是她知道在烏班達儀式中她是有過異樣的體驗。
可是每樣事物都不是一個較大的秘密。並沒有什麼「較大的秘密」,因為一個秘密一旦揭露,便總似微小而不足取。只有空洞的秘密。一個不停地自你的指縫間溜掉的秘密。蘭花的秘密是,它象徵且影響睪丸。但是睪丸又象徵黃m.hetubook.com.com道十二宮的一個星座,而十二宮則象徵著天使的階級制度,而天使的階級制度又象徵音階,音階象徵基本體液之間的關係。以此類推。啟蒙便是學習永不止息。宇宙如一顆洋蔥般層層剝開,而一顆洋蔥剝開後便空無一物。讓我們想像一顆無止盡的洋蔥吧,處處都是其中心,無處為其周邊。啟蒙便是繞行無盡的一條皮。
如果你覺得內疚,就發明一個陰謀,許多個陰謀。而為了反這些陰謀,你又得組織你自己的陰謀。可是你發明愈多敵對的陰謀,愈免除自己缺乏了解的罪過,便愈會愛上它們,而以它們為模範來規化自己。當耶穌會、培根教派、波利西安教派和新聖堂武士們彼此抱怨對方的計畫時,結果便是如此。狄歐塔列弗的評論是:「當然,你將自己所做的歸因於他人,而由於你對自己所做的是可恨的,於是別人也變得可恨。可是,由於別人照例也想做你所做的這可恨的事,所以他們與你合作,暗示你所歸屬於他們的其實也就是他們一直想望的。上帝使祂希望毀滅的人盲目;你只要助衪一臂之力即可。」
可是我不是個文學批評家。我又成為黑桃山姆了,尋找最終的線索。
第二聲「不」,他是在星期六晚上,當他拒絕對他伸出的拯救時所說的。他大可發明一張地圖,或用我給他看過的那幾張圖之中的一張。無論如何,將擺那樣不正確地垂掛,那群瘋子根本永遠也不可能找到標示,「世界之臍」的X記號的。就算他們找到吧,也得要再等上幾十年,他們才可能意識到那地點並非「世界之臍」。可是貝爾卻寧死不屈。
於是我找到了「關鍵雜記」。這雜記必然代表了貝爾勃在××鎮之故事的最後一章。因為,在此之後,便不可能再發生別的事了。
最後,莉雅在山裡對我說的是真實的。她的解析完全令人信服:普洛文斯的信息不過是張清單。根本就沒有過什麼聖堂武士在「穀倉」的會議。沒有「計畫」,也沒有什麼信息。
現在至少是清晨三點了。我已關了燈,幾乎無法看錶。我朝窗外望去。在山丘的兩翼,如螢火蟲,如流星:偶爾的車頭燈向下駛向山谷或向上駛到山上的村落。貝爾勃小時候並沒有這種景觀。當時既無車也無路。夜裡,只有晚鐘。
我沒有找到看管的那個卡內帕老親戚,或不管她叫什麼名字。說不定這當兒她也死了。屋裡空曠無人。我穿行過好幾個房間。一股強烈的霉味。我想點燃其中一間臥室的火盆,可是在六月裡將床烘暖實在沒什麼道理。只要將窗戶開了,暖和的夜間空氣便會流入的。
我決定首先該列出無議論餘地的事實。
我不知道貝爾勃是在什麼時候寫的。在這些頁數上有不同的筆跡,有插入,也有交織,要不便是出自同一人的手,卻在不同的年代裡。好似他在極年少時——十https://m•hetubook.com•com六、七歲時——寫的,然後收起來,到二十歲時拿出來看,三十歲時再拿出來看,也許稍後也曾再看過。直到他完全放棄了寫作的想法——卻轉向阿布拉非亞,但沒有心情重尋這些字句,使它們臣服於電子的羞辱中。
SFA也是一樣的。我如何才能成為一個名登百科全書的名詩人呢?葛拉蒙解釋:很簡單,你付錢就得了。這SFA以前從未想到這一點,但由於馬紐夏斯計畫存在,他便認同了這計畫,相信他一輩子便是在等待馬紐夏斯;他只是不知道它的存在而已。
我記得安柔對我說過的一個故事。她到義大利來之前,曾在紐約待過幾個月,住在一個即使是在安寧之日時仍可拍攝電視兇殺案場面的社區裡。她常在凌晨兩點左右一個人回家去。當我問她怕不怕性變態狂時,她對我說了她的方法。當一個性變態狂脅迫地走上前來時,她會勾住他的臂膀,說:「來,讓我們在一起吧。」他便會困惑地退卻。
現在我覺得在擺之前那夜間儀式的力量更合邏輯也更重大了。貝爾勃曾宣稱擁有一個秘密;他因此得到了控制「他們」的力量。他們的第一個衝動——即使是將他們召集在一起的、聰明如奕格禮——便是迫他說出秘密。貝爾勃愈拒絕揭露,他們便愈相信那是個大秘密;他愈發誓他並未擁有它,他們便愈相信他擁有它,相信那是個真的秘密,因為如果那不是真的,他一定會揭露的。
我是在傍晚六點左右抵達的。天色仍亮。但是我一點糧食也沒帶。在屋裡繞了一圈後,我在廚房裡找到一條香腸,由屋椽掛了下來。我的晚餐便是香腸和清水:水大概開到晚上十點吧。現在我很渴。我帶了一大瓶水到卡洛叔的書房來,每隔十分鐘就得喝一杯。然後我下樓去,把水瓶灌滿,再重新開始。
對我們來說,那張清單曾是個字謎,空出的方塊並無定義,因此必須填進使一切都吻合的字。但或許這隱喻並不適切。在一個字謎中,互相交錯的字必須有共用的字母。在我們的遊戲裡,我們所交錯的並不是字,而是意念和事件,因此遊戲規則也不同。基本上,一共有三條規則。
飛機一著陸,我在找尋著護照時,在一個口袋裡找到了這房子的鑰匙。這鑰匙是我在上星期四時與貝爾勃米蘭公寓的鑰匙一起拿到的。我回想貝爾勃讓我們看那座他說藏有他少年期之舊櫥櫃的那一天。說不定貝爾勃在那裡放了什麼不能在阿布拉非亞上找到的東西,說不定他寫了什麼,埋在××鎮的某個地方。
我們喚醒了他們的慾望,提供他們一個不可能更空洞的秘密,因為非但我們自己不知道這秘密,而且,我們知道這秘密是假的。
某人——大概是魯賓斯坦吧和-圖-書——被人問及是否信上帝時,曾說:「噢,我不信上帝,我信的是……更要大許多的東西。」另一個人——是契斯特隆嗎?——又說過,當人們停止信上帝時,並不是說他們便什麼都不信了:他們什麼都信。
協會的陰謀理論……來自棄絕上帝,然後問:「誰取代祂的位置?」
幾世紀以來,搜尋這個秘密便是使「他們」聚合在一起的黏膠,儘管有種種放逐,種種兩敗俱傷的戰鬥和突擊。現在「他們」就快知曉了。可是他們卻有兩點恐懼:一是,那可能是個令人失望的秘密,另一則是一旦大家都知道了,便再也無秘密可言了。而那便會是「他們」的終點。
事情總是這樣的。一個姓奚羅的年輕人因不知能如何成名而苦思默想。然後他看了一部電影,電影中一個意志懦弱的年輕人因射殺了一個鄉村音樂歌星而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奚羅找到了公式;他跑出去,射殺了披頭四約翰.藍儂。
如果真的有一個陰謀,那麼這陰謀必得是個秘密。一個如果我們知道的話,便可驅逐我們的挫敗感,將我們解救的秘密。要不然,光是知道這個秘密,本身便是一種解救了。這樣啟示性的秘密真的存在嗎?
畢竟,這是葛拉蒙先生的主意。魔鬼作者們的書是不能革新的;它們必須重複已經有人說過的。否則,「傳統」的權威算什麼呢?
我一到達,便打開了那座少年時的櫥子。放滿了各種紙張的架子,自小學練習簿到青春期的詩歌散文習作。人人在青春期時都寫過詩;真正的詩人把詩作毀了,惡劣的詩人將它們出版。太過嘲謔而不願保留詩作的貝爾勃,卻又意志薄弱地無法將它們撕毀,所以把它們塞進卡洛叔的櫥子裡。
從此,成群的魔鬼教徒會在世界各地搜尋那張地圖。
這便是我們所做的。我們並未發明什麼,只是將一切排列組合。艾登提上校也未發明什麼,只是他的安排太過笨拙。此外,他不比我們受過那麼多教育,所以他所握有的線索也少些。
我們對那些想要克服一種深切且隱私之挫敗的人,提供了一張地圖。什麼挫敗呢?貝爾勃的最後一份檔案建議了:如果真有一個「計畫」,是不允許失敗存在的。或許你會被擊敗,但絕不可能是由於你自己的錯。向宇宙的意志屈服並不羞恥。你不是懦夫,而是烈士。
我想起了莉雅在山裡曾對我說過的,當她斥責我玩著曾是我們「計畫」的拙劣遊戲時:「人們對計畫貪求無饜。如果你給他們一個,他們就如狼群般對它撲擊吞嚥。你發明,他們便照單全收。在已存在的事物上再加上發明物是不對的。」
——卡爾.波普,《臆想與辯正》,倫敦,洛特萊齊,一九六九年,IV,一二三頁hetubook.com.com
並非他拒絕對權力的欲望屈服;他拒絕對無意義屈服。他知道,雖然我們的生存是那麼脆弱,我們對這世界的詢問是那麼徒然無益,然而卻有某種事物是比其餘的更有意義的。
其他人,出於同樣的懼怕,寧可將貝爾勃殺死。他們或許會失去地圖——他們得再花上幾個世紀去繼續搜尋——可是卻保留了他們那低劣欲望的精力。
你並不為自己會死,是一千個你無法控制之微小有機體的犧牲品而抱怨。對於你的腳不宜於抓握,你沒有尾巴,你的頭髮和牙齒一脫落便長不回來,你的動脈愈老愈硬化等等,你都不能負責的。那是由於嫉妒的天使們。
「他們」握有一切線索,卻不知道字謎的設計。又一次,我們比較聰明。
第一條:概念是由類推連結起來的。沒有辦法立刻決定類推的好壞,因為每樣事物多少是和其他的一切有關連的。例如,馬鈴薯與蘋果交錯,因為兩者都是蔬果類,且都是圓形的。由蘋果到蛇,經由聖經故事的聯想。由蛇到甜甜圈,因形狀相似。由甜甜圈到救生圈,由救生圈到游泳衣,再由游泳到海,由海到船,由船到屎(ship與shit),屎到衛生紙,馬桶到香水,香水到酒精,酒精到迷|幻|葯,迷|幻|葯到注射器,注射器到洞,洞到地,地到馬鈴薯。
同樣的,貝爾勃也不在米蘭。
第一聲「不」,他是對阿布拉非亞說的,也對那些想偷竊阿布拉非亞之秘密的人。「你有口令嗎?」它問。答案,也就是獲知的關鍵,便是「No」兩個字。那神奇的口令不僅不存在,而且我們並不知道它不存在。因此,那些承認自己無知的人便可有所獲知,至少一如我所學到的。
第三條規則:連繫不可是獨創的,必須是先前便存在的,且愈常見愈好。只有那樣,交錯才似真實的,因為它們顯而易見。
在這鎖鍊之中,仍失去一個環結。現在我有貝爾勃所有的功績了,由生到死,只差一項。
我讀著,遵循著一個熟悉的故事:××鎮在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間的事件,卡洛叔,佃農,教區禮堂,賽西莉亞,小喇叭。這些是浪漫、失望、哀傷、醉酒的貝爾勃無法擱下、揮之不去的主題。回憶的文學:他自己也知道這是壞蛋的最後一個避難處。
毫無疑問的,狄歐塔列弗是死了,古德倫親口告訴我的。古德倫從未參與我們的故事——她不會明瞭的——所以她是僅存的一個說實話的人。還有,葛拉蒙不在米蘭。當然,他可能在任何地方,但他不在米蘭且已離開了幾天的事實,證明了他確實是在巴黎,也就是我見到他之處。
真正的受教者知道最有力量的秘密是個沒有内容的秘密,因為任何敵人都無法使他招供,任何仇敵都不可能將它自他身上取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