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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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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香鳥語

第三章 花香鳥語

輪到他給動物命名,不過羅貝托可不像當年亞當一樣自在,因為他只認得北半球的鳥。但喃喃自語,辨認哪隻才是鷺鷥,哪隻應是白鶴,哪隻又是鵪鶉……結果只是張冠李戴,沒有一種說對。
這時他聽見一陣飛禽鳴叫的聲音,起先以為就在花木叢中,後來覺得應該源自對岸,說時遲,那時快,一隻蝙蝠俯衝過來,掠過他的臉頰,差點將他刮傷,可是驚魂甫定,他又看見一隻老鷹,張著利爪,急速掩至。轉瞬之間牠已逮住蝙蝠,嘴喙只是一啄,便將獵物弄死。
這時羅貝托心裡的感受十分複雜:一方面他因發現這片鳥園而感到興奮,一方面他心生憐憫,有股衝動想要放鳥出籠,讓牠們在船艙中自在展翅。這是將心比心的想法,因為他自己困守廢船,最能了解失去自由的苦處。他想鳥兒大概餓了,可是籠子裡面只剩一些飼料的殘渣,就連盛水的盆子瓶子也是空的。最後他在附近找到幾個裝有穀粒和乾魚的袋子,大概是要運回歐洲的東西,因為一條船乘風破浪,越過半個地球,來到南方熱帶水域,總不會忘記搜羅當地的特產,以便返抵國門以後可以拿來炫耀一番。
現在羅貝托已是見怪不怪,就拿果子來說,那股鬆軟纍垂的就該散發乳酪香味,那種顏色淡紫,臍部有洞,狀似石榴的,搖起來就該聽見裡面子實滾動的聲音,另外一種花瓣細長如針,花托又圓又硬,也已不再讓他驚訝。羅貝托做夢都沒想過,棕櫚會有變種,可是眼前那棵不就枝葉婆婆,看來極像柳樹?它的根部糾結盤繞,好像一隻百爪,當中拔出樹幹,但是葉叢太過茂盛,以致枝椏彎曲,顯出疲態。有些灌木高不盈尺,可是葉片寬闊柔軟,中間貫穿鐵線般的脈絡,所以看來又硬又挺,似乎可以當作盤碟使用。最後他還看到一種葉子,形狀竟和湯匙沒有兩樣。
羅貝托再往前走,啁啾之聲仍舊不絕於耳,判斷是從船體裂口傳過來的,可是更向前行,他又覺得聲源就在左邊。聲音的確不是來自對岸,那就是說,船上有鳥,大概躲在花木之後,船首之旁,盡情啼囀。那裡剛好靠近食物儲藏小室,正是前夜羅貝托聽見怪異聲響的方向https://m•hetubook.com•com
羅貝托立刻拾起一個雞蛋,用刀戳個小洞,然後猛力吸吮起來,神情像個小孩,接著又把剩下的蛋全都塞進襯衫裡面。這一群雞,不分公母,均對羅貝托的行徑感到氣憤,有的盯著他看,有的搖動雞冠肉垂,為了平息眾怒,他連忙取來飼料和水,希望安撫牠們。餵完了雞,他又不厭其煩,逐一餵過每個鳥籠,可是心裡始終有個疑問,為何他會在動物正好快要餓死的節骨眼上,登上達芙妮號,這是巧合?還是天意?他在船上已經兩個晝夜,依此推算,在他來的前一天晚上,應該有人餵了牠們。他覺得自己就像赴宴遲到的人,到場之時,嘉賓早就散去,只剩下滿桌狼藉的杯盤。
再往前走,他又發現一處用木板圈圍起來的場地,裡面飼養十來隻的家禽,看起來好像是雞,但是身上的羽毛未免太多太密,和他在家鄉看到的不太一樣。這些雞好像已經餓了很久,不過母的還是下了六個蛋,此刻正驕傲地咯咯叫著,這點倒和世界其他地方的雞一樣,因為牠們也都具有這種習性。
他意念一轉,想到這些跡象不就證明船上先前有人,後來不知何故,又都全都撤走,那麼時間是他登船的前一天或前十天?即使知道,又有何用,不但不能改變他的命運,或許反而加深他的惆悵。如果是前一種情況,那麼只要船難提早一天發生,他就可以遇上他們,然後一起離開達芙妮號,可是話說回來,如果真的跟上他們,也有可能再度遭遇船難,葬身海底。想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達芙妮號的一窩雞至少是他看得見的、摸得著的好處,所以應該感到安慰才是。他一面猶豫該不該把牠們放出來走走,一面想到如果救援久候不至,最後只有烹雞一途。回想當年卡薩雷城之戰,圍城的西班牙人長相再俊美、衣著再華麗,法國人不也照樣射殺他們,要是戰事拖延下去,城內糧食告罄,說不定還要擄幾個進城去吃呢。
突然他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比起岸邊飄來的味道還要強烈,讓他覺得四周就是一片花園,此刻他深深相信,宇宙之間所有受造之物都源自於微粒和-圖-書的律動。
除了「鳥籠」一詞,實在也想不出其他字眼來形容這些柳條編成的籠子。只見裡面横向架著堅固的樹枝做為棲木,籠中關著一些飛禽,迎著晨曦,以不甚和諧的鳴叫,應答對岸同類的呼喚。鳥籠不是放在地上,就是掛在甲板舷窗,一字排開,好像長滿鐘乳石筍的洞窟,自成一個奇妙境地。禽鳥撲撲拍翅,籠身搖搖晃晃,陽光照射過來,羽毛益發璀燦,鮮麗有如彩虹。
他用「雪松狂戀」(怎麼會是雪松?)、「海神村舍」、「奇想花園」等字眼來形容當時的感受,並且將它寫在信裡,希望他的情人能夠讀到……接著他更放縱想像,把達芙妮號描寫成「到處都有自動裝置,是十足駭人的水上魔窟」、「纜繩糾結纏繞,狂浪猛拍船側,原始林的藤蔓肆無忌憚,四下滋長」……
花株以及大小各種灌木是連根帶土,裝在臨時做的籃子或盒子裡,再運上船。這些容器多半已經朽壞,泥土翻在外面,一堆一堆,變成了潮濕的土肥,上面還長出其他的植物,讓人以為伊甸樂園又在達芙妮號的甲板上出現了。
羅貝托再也不能確定,達芙妮號究竟是片機械森林,還是深藏在地底的奇境,他徜徉花草之間,任憑想像能力脫疆而出,奮力馳騁。
羅貝托從主桅旁邊經過,走向船首,突然他看見前方高高低低到處擺滿鳥籠。
從小到大,羅貝托從來不曾像現在一樣,用心聽鳥鳴唱,以前雖然看過禽類,但也絕對不是這種繽紛的場面。因為數目太多,一時之間,也難分辨,究竟真是活物,還是啞劇布景,或是萬國旗幟,迎風招展。
這裡的花草果樹羅貝托從未在他處見過,好像都是畫家一時興起,隨手塗就,存心違反自然法則,開開它的玩笑。這些植物模樣雖然古怪,卻又惹人開心,本質儘管荒謬,卻又令人折服,簡直就是個甜蜜的謊言:有的花冠覆被白色絨毛,托著狀似羽毛的大紫花瓣,有些像報春花,卻又長出外觀淫穢的累贅組織,有些乍看之下竟像一張戴上面具,留著山羊鬍的白臉,更有一種矮樹,葉片尤其特別,正面深綠顏彩,帶有紅黃豔斑,反面則是一色火紅,四周伴生另外一種和_圖_書葉片,色澤嫩青,葉肉厚實,形狀有如海貝,可以貯存雨水。
眼前的確是座花草果樹並陳的園子,達芙妮號的人開闢這裡,以便種植他們去各島嶼探險時帶回來的標本。陽光雨水從主甲板的桁架灑晒下來,滋潤它們,所以不至枯萎。經過幾個月的航行,那些四處採集來的植物竟然沒有受到海風中鹽分的侵害,反而一片欣欣向榮,這一點羅貝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從植物依然茂盛的事實看來,至少證明儲藏室的食物也是不久之前才放進去的。
卡薩雷城被圍之時,羅貝托還不至於依賴鼠肉維持生命,現在逃到達芙妮號,反而隨時會被鼠輩吃掉……這個念頭令他不寒而顫,不過最後還是鼓足勇氣。準備過去前晚發出怪聲的地方一探究竟。
陽光的強度還不至於灼傷羅貝托的眼睛,但已足夠烘托樹葉的色彩,並使花苞慢慢綻開。他出神看著兩片像極螃蟹後足的葉片,中間還抽出一條潔白花穗,此外還有一種淺綠色的葉子,上面長出狀似百合的花朵。突然他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轉頭一看,原來是種黃色的黍穗,上面長滿一排排整齊的顆粒,旁邊掛著一串貝殼造的瓷質飾品,器身晶瑩潔白,末梢染成粉紅,非常好看。另外一邊有叢灌木,長出幾朵很像喇叭,又像覆鈴的花,聞起來隱約有玻璃苣的味道。接著他又看見一種檸檬黃的花,顏色隨著時間改變而不相同,下午是桃杏色,日落時分轉成深紅,有些蕊心橘黃的花會在傍晚褪去鮮豔,呈現淡紫色澤。他發現一些粗皮野果,起先勇氣不夠,不敢品嚐,後來發現其中一個因為過熟,跌在地面裂開,露出鮮紅果肉,乍看之下很像石榴,羅貝托這才壯起膽子,摘來試吃。他的描述不但精確而且生動,好像品嚐這些果子,他是動用腦袋,而非求助舌頭。它的滋味據說異常甘美,活似「一袋糖蜜」或是「樹上瑪瑙」,顏色則像「翡翠遍鑲紅寶」。我從這些描述判斷,吃的應該是無花果。
走著走著,羅貝托幾乎可以確定,花園的盡頭就是穿透上甲板的大樑柱。現在他大概站在船的中央,主桅即從船底龍骨伸展上來。此時此刻,自然的神奇造化和人類的巧m.hetubook.com.com奪天工已在他的眼裡混淆起來,因此不難推斷,他必定是一臉茫然,滿腹疑惑。空氣聞起來很奇怪,花果香氣之外,還有泥土霉味以及動物羶臭,好像花園後面便是羊棚。
或許可從下甲板裡找出一點蛛絲馬跡,可是那得要有多少勇氣才行?最後羅貝托還是硬著頭皮,緣梯回到上面,然後打開門扇,一步一步,走向令他膽寒的地方。
他打算從後甲板下去,如果船的格局和阿瑪利里斯號一樣,就應該可以在兩側找到十來門砲,還有船員用的床墊或是吊床。他走進位於舵艙下的房間,只見舵柄搖搖晃晃,吱嘎作響,把那房間隔成兩半。照理說他應該立刻推開門扇,直接走到下甲板去,但是想起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決定先仔細觀察船體結構,以便掌握情勢,從容應付神出鬼沒的敵人。他彎下腰去,掀開地板上的活門,側身走下梯子,根據經驗,那裡該是儲藏食物的地方。結果出乎他的意料,這個空間利用充分,擺著十來塊的床墊,可見以前船員多睡在這裡,至於其他房間則都另有用途。床墊一個挨著一個,整整齊齊擺著,如果瘟疫一度肆虐,那麼僥倖存活的人必定立刻丟棄死屍,同時清理艙房,以求遏止疫情蔓延,可是誰敢斷言滿船的人都是因病而死?根據神學家的說法,要是一場瘟疫奪走全船人的性命,那是自然現象,也是天意,但是如果不是瘟疫,到底又是什麼原因,讓所有的人棄船而去,而且臨走之前還把船艙整理得一絲不苟?想到這裡,羅貝托更加惶恐。
有一種鳥尾翼華麗,好像樞機主教的長袍下襬,嘴喙很大,活似一個蒸餾器具。牠不時展開翠綠色的翅膀,鼓起紫紅色的脖子,露出天藍色的胸腹,鳴聲不像其他禽類那樣抑揚頓挫,卻像人類語言一般平板單調。另外一邊有些鳥兒成群結隊,來回衝撞籠子的破舊圓頂,一時紅黃鴿灰諸色竄流,好像風裡飄動千百面的焰形飾旗,教人看了眼花撩亂。輕騎兵鳥看上去一臉慍色,不知和誰賭氣,籠裡空間過於狹窄,所以時時換腳站立,神情很是侷促不安。牠的目光充滿驚疑,頭上一簇冠羽不停顫動,偶爾嘎叫兩聲,似乎想要洩洩心中怒氣…hetubook•com•com…毛色淡藍的船長鳥獨自關在特製的籠子裡面,牠的頭上抽出一根羽毛,像極了矢車菊,胸前一抹朱記,正和眼睛同色,看上去活似穿了背心。牠的叫聲咕嚕咕嚕,很像鴿子,但多添了一分哀傷。再看過去,有個籠子罩在地上,裡面關了三隻似乎沒長翅膀,只會跳行的鳥,模樣很像三團髒兮兮的絨線球。牠們的喙有些弧度,上面兩個鼻孔,基部幾根髭鬚,簡直和老鼠的嘴一樣沒有分別。每次從泥土裡翻出蟲子,還要嗅上兩下,才肯吞下肚裡。羅貝托再往旁邊看去,只見一個甚為狹長的籠子,裡面有隻鸛鳥正在踱步。牠長了橙黃色的腳爪,海藍色的胸頸,烏黑色的翅膀還有淡紫色的嘴喙,每走一步,便要猶豫一下,後面魚貫跟著幾隻幼鳥。走到籠子盡頭,母鸛看看不能再往前走,於是發起脾氣,咯咯咯咯叫個不停,並且伸出嘴喙去啄柳條編的籠壁,可是柳條太韌,哪能動它分毫!那鳥兒只好死心,掉頭便往回走,弄得雛鸛都糊塗了,不知還要再往前走,或是跟隨母親轉身離去。
三天沒下雨了,葉片上面為何還有積水?此時羅貝托的心思全被眼前的奇花異草迷住,那裡會有工夫推敲這些。陣陣香氣不斷襲來,讓他了悟天下所有奇景異象其實都是大自然的表徵罷了。
這時羅貝托總算明白,穿透主甲板的大桁架具有採光的功能,白天日光斜射進來,與舷窗湧入的光線交織起來,將下甲板照得異常明亮,由於日光染上砲身的金屬光澤,所以明亮之中還帶有琥珀色的調子。
起初羅貝托只是呆呆看著太陽光束,以及在光束中迴旋打轉的塵粒,這番景象繼而讓他憶起一段往事(走筆至此,羅貝托不甘文體平淡,於是搜索枯腸,營造險奇譬喻,以求打動愛人芳心):有回他和一位教堂執事坐在幽暗空洞的教堂裡,陽光就像一匹匹的瀑布,從狹窄的窗口傾瀉進來,無數的微粒在其中狂飛亂舞,忽聚忽合,閃閃發亮,好像步兵短兵相接,難分難捨,又似騎兵衝鋒陷陣,纏鬥不休。執事開口說道,這種現象就是單子、種子、香氣微粒以及其他自然元素撞擊爆炸的結果,同時也證明,構成宇宙的物質,不過就是無數個充斥在虛無中的原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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