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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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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鄉舊事

第二章 家鄉舊事

拉格里瓦位置偏僻,所以消息一向不太靈通。儘管如此,至少兩年以前,大家就已聽說曼圖亞公國的繼位問題已在蒙費拉多造成動盪,甚至有人開始圍城。這件史實雖然見於記載,可是多半零碎片斷,現在就讓我稍加整理,簡明扼要敘述一下。
其實羅貝托不是有意撒謊,而是認為與其犯了過錯,悶聲不吭,乖乖等著處罰,然後哭哭啼啼收場,不如先想辦法,說服自己也是無辜的受害者。
不過,這並不是羅貝托童年時期印象最深刻一幕。另外還有一件經常在他腦海重現又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記得小時候父親對他疼愛有加,雖然和多數父親一樣,嚴格管教自己子女,但是不忘時時將他抱起,然後高舉過肩,高聲叫道:「你是我的長子!」語氣很是驕傲。因為羅貝托是獨子,所以父親這種態度不難理解。但是羅貝托年紀漸長以後,他又想起一些細節,那就是,每次波佐流露父愛的時候,他的母親臉上就會浮現憂喜參半的表情。或許因為父親這句話雖然是由衷而出,可是老是掛在嘴邊不免挑起母親心中揮之不去的隱憂。羅貝托記得每次聽到父親這樣叫喊,他的想像力便像脫韁之獸,盡情馳騁。他認為父親這句話裡特別強調「你」字,一定別有用意,好像是說:「我的長子就是你,不是別人。」
故事情節其實相當單純:父親對於自己小孩能夠坦白認錯,覺得十分驕傲,所以看看母親,難掩心中滿意之情,最後從輕發落,草草結案,也算保住家族顏面。但這件事的情節卻繼續在羅貝托的心裡發展,最後他得出結論:其實父母老早猜出是費杭德犯的錯,因此讚賞愛子義氣過人之餘,還為家族秘密沒有被人揭露感到慶幸。
尼維爾是法國人。他繼承的公國領地包括蒙費拉多侯國以及侯國首都卡薩雷城,這是義大利北部數一數二的要塞堡壘。它的東邊是米蘭,西邊是薩伏伊,兩地都是西班牙的藩屬,所以戰略地位益形重要。蒙費拉多侯國控制波河上游流域一帶,扼住阿爾卑斯山地南去的通路,同時也是米蘭和熱那亞之間大道上的重鎮,它的地理位置特殊,好比法西兩大強權的緩衝區域。薩伏伊公國本來也具這種功能,但是領主查理.艾曼紐埃爾一世最善玩弄兩面手法,以致兩大強國對他都是深具戒心。如果蒙費拉多併入尼維爾公國,那麼該地就會成為法國勢力範圍,凡事都以首相利希留馬首是瞻,因此西班牙人當然看得十分眼紅,巴不得能夠扭轉情勢,讓蒙費拉多劃歸親西班牙的瓜斯搭拉公國。然而遺囑已經立下,白紙黑字指定尼維爾承爵位,現在只能希望日耳曼的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不要批准他的封臣曼圖亞公爵所做的決定。
事情經過情形大致如此。四、五月間,波佐在城堡前召集領地內所有的年輕僕從以及身手最矯捷的農夫,每人發給一件武器,同時喚來愛子羅貝托。波佐在眾人面前唸出前一天晚上準備好的講稿:「各位聽著,我們世世代代生長的拉格里瓦向來只對蒙費拉多侯爵納貢效忠,現在侯國改隸尼維爾公國,這點大家應當知道。以後如果讓我聽見誰說尼維爾公爵沒有資格統治蒙費拉多的話,看我不踢爛他的屁股才怪!這種換代改宗的大事不是你們這些無知下人所能理解的!我知道你們當中大多數的人一定認為榮譽一文不值,那麼就換個方式說吧,要是神聖羅馬帝國的皇軍攻陷卡薩雷城,以他們殘暴的性格來看,少不得要毀你們的田園,蹂躪你們的妻女,因此大家只能義無反顧,團結起來抵禦外侮,同時保衛卡薩雷城。我不會強迫你們參戰,但是如果有人要唱反調或想渾水摸魚,現在快點現身,看我會不會把他拖來吊死在這棵橡樹上面!」這群鄉巴佬一生無緣見識法國卡約的銅版版畫作品,裡面正有一堆堆跟他們一樣的人被集體吊死在大橡樹上。這時四周彌漫一股騷動不安的氣氛,在場的人全部高舉火槍棍棒或是鐮刀,齊聲高呼:「打倒帝國軍,卡薩雷萬歲!」
抵城之後,全軍如釋重負,但是那些摩拳擦掌,準備酣戰一場的人個個早已蠢蠢欲動,臉上浮起不耐煩的神色。有天天氣特別晴朗,他們站在山丘頂上俯瞰山腳下的城池,只見北邊波河屏障,河水一直流到城牆hetubook.com•com前面,中央横著兩座大島,然後轉個大彎,逕往南邊星形城堡流去。卡薩雷城裡面有高塔有鐘樓,城牆固若金湯,牆垛一枝一枝,既像鋸齒又像龍的背脊。
容我再說些題外話吧。現在我得介紹一下羅貝托涉入卡薩雷城攻防戰的始末,這時候讀者得要拿出一點想像力來,才能進入情況,明白事件的前因後果。
這個既像敵人,又像兄弟的影子常令小小年紀的羅貝托夜難成眠,不過他仍希望有天能夠彼此認識,相親相愛。後來羅貝托長到十多歲時,開始養成到圖書室裡翻找的習慣,希望能在成堆舊書裡面發現一張畫像或是一紙證書。他也常到閣樓閒逛,打開一只又一只的老舊箱籠,裡面裝滿了祖父留下的衣物,一些已經生鏽、光澤盡失的紀念獎章,幾把西班牙摩爾式的短刀。只要看見件件布料講究的小襯衫,他就情不自禁,伸手去摸,心裡想著,這些該是童服,可是誰知道是多少年頭或是幾個世紀前的事呢?
波佐.迪.聖巴特里奇歐一家算是有頭有臉的貴族人物,封邑就在亞歷山德里亞省省境邊緣的拉格里瓦(當時該省屬於米蘭公爵的轄區,是西班牙的國土),不過不知道是地緣因素還是家族個性使然,他們不肯承認自己是蒙費拉侯爵的附庸,只肯對他效忠。羅貝托的父親對妻子說法語,對農夫說方言,對外地人說義大利語,對羅貝托則根據談話內容是擊劍、馬術或是咒罵飛來田裡啄食物的野鳥,來決定使用何種語言。羅貝托童年時代幾乎沒有朋友,每次他在葡萄園裡閒逛時,總是覺得百無聊賴,所以常常幻想能夠遠走高飛,見識一下大千世界,有時就連射隻燕子或是逗著狗玩,都能讓他幻想自己正在訓練獵鷹捕獵,或是效法傳說英雄屠龍除害。他很喜歡在自家城堡和附近農舍到處探頭探腦,因為這和尋找寶藏的樂趣同樣刺|激。有一次他在城堡南邊的塔樓裡面找出幾本蒙上厚厚灰塵的書籍,這些專講騎士冒險故事的詩集和小說,更是大大拓展了他的幻想空間。
他們進到城裡,立刻有人飛稟駐軍的指揮官特瓦拉大人。他是波佐軍中舊識,所以異地重逢少不得要熱情擁抱一番,接著兩人繞城一周,巡視駐軍部署的情形。
大家全都看得帶勁,只有波佐一人滿臉愁容,怏怏不樂說道:「各位,我們這回真的遇到麻煩了。」看見兒子一臉疑惑的樣子,波佐便拍拍他的腦袋,然後說道:「清醒一點!眼前滿坑滿谷都是帝國軍呀!你該不會以為卡薩雷的士兵多得城裡裝不下去,只好出城遊蕩吧!在城裡的不是卡薩雷人就是法國人,人數總和估計不會超過兩千,而帝國軍人數少說也有十萬,看見沒有,全部部署在那座小山旁邊。」其實波佐誇大其詞,斯賓諾拉率領的軍隊只有一萬八千步兵加上六千騎兵,不過圍攻卡薩雷城已是綽綽有餘。
也許是我自己小題大作,根據有限資料,編出這些枝節,但是日後這位由羅貝托幻想所生的兄弟卻在他的生活中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我們可以在羅貝托成年後的行為舉止中,看到他童年遊戲的影子,尤其等到他遭逢船難,流落到達芙妮號時,這種情形更加明顯。
波佐簡單扼要說道:「仍按原來計劃進行。我比他們了解附近地形,一定能夠避開,安全通過。」言下之意就是繼續繞著遠路,在山區迂迴前進。他們在半路上遇見從達德斯杜拉來的法國人,他們已經投降西軍,而且言明不得援救卡薩雷城,只能撤至斐那雷港,然後搭船回法國。起先波佐的人在奧特里亞遇見他們的時候,還誤以為碰到敵人,差點就要開火射擊。後來對方的司令官告訴波佐,他們在蓬德斯杜拉投降西軍的時候,還得把小麥賣給敵人,所得款項直接交給卡薩雷人。
他們看見一個營區,裡面懸掛天主教的旗幟,而且隨處可見穿著閃亮護胸的人。他們沿者營區旁的小路走下山去,心中不斷祈禱一切平安,過了許久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誤闖敵區,因為當時軍人除火槍手以外,一般不|穿制服,以致敵我很難分清。最後就在他們穿越一片無人地帶之際,迎面走來一名軍官,攔下他們,並且盤問他們的身分和去處,態度很是恭敬,禮節十分周到。和-圖-書他的背後跟著一班人馬,個個好像蓄勢待發,隨時可以應戰。
特瓦拉說道:「根據巴黎兵冊的記載,我手下應有五個兵團,每一團有十個連,總計萬名步兵,此外拉格朗治大人領兵五百,蒙莎大人則有兩百五十,全部加起來,可用的有一萬零七百多名。我還指揮六個連的輕騎兵,配備雖然堪稱精良,可是人數只有區區四百。樞機主教明知我的兵力不算充裕,卻不派兵增援,雖然我也去信陳情,可是一直沒有回音。逼不得已,我也只好就近從蒙費拉多和科西嘉島招募士兵,成立義大利團,不過恕我直言,他們紀律很差,還是另外編出一連以便安插隨行僕從。至於你的人馬也會收入義大利團,聽從巴西亞尼指揮,他是好人,所以請你放心。我想令公子也讓他留在義大利團吧!這樣,衝鋒陷陣的時候,也能聽懂指揮的命令。憑咱們的交情,應該讓你加入人才濟濟的智囊小組,成員大致和你一樣,都是志願加入我軍陣營的貴族。你對附近山川形勢一定瞭若指掌,日後仰賴你的地方可能很多。」
波佐聞言,不禁喃喃罵道:「Fisti orb d'an fisti secc.」這是北義方言,詛咒別人雙眼失明,然後氣絕身死的毒話。由於他的西班牙語不夠靈光,而且不諳修辭技巧,所以只能高聲說道:「奉陪!」接著波佐摘下帽子,鞠了個躬,算是答禮,然後輕刺馬腹,慢慢走開。這種舉動缺乏戲劇張力,有點虎頭蛇尾,不過如果當時波佐意氣用事,快馬加鞭,揚長而去,留下一群腳力不敵馬步的士兵,那麼場面一定更加可笑。
不久以後,他甚至替這個兄弟取名費杭德,還把別人冤枉自己的過錯,像是偷吃蛋糕或是放走小狗等事,都推說是費杭德幹的。由於費杭德是個無中生有的人物,所以羅貝托便能隨心所欲,拿他做為掩護。起初羅貝托只把自己壓根沒做的事算在他的頭上,豈知到了後來竟然直把自己幹的蠢行,一併推給這位子虛烏有的兄弟。對此,羅貝托有時深深感到歉疚。
這支倉猝成軍的隊伍一路從亞歷山德里亞城走到卡薩雷城,恐怕是有史以來步行距離最遠的軍隊了。關於這點,波佐有他獨到的見解,他說:「我最瞭解西班牙人,他們做事慢條斯理,所以最有可能越過南方平原進入卡薩雷城,因為這樣馬車、槍炮以及機械設備運來比較方便。若是我們到達米拉貝羅以後便朝西邊走上山路,那麼可能要多花上一兩天的腳程,但是無論怎麼耽擱都會比西班牙人早到卡薩雷城,再說這種走法不會遇到敵人,所以最為安全。」
波佐聞言說道:「聽見沒有,孩子。西班牙不愧是禮義之邦,和他們作戰可是樂事一樁。我們運氣真好,不是長在查理曼大帝和西班牙摩爾人對抗的時代,那時風俗還真野蠻,戰爭一旦爆發,非得殺到對方片甲不留,否則哪肯罷休!現在戰爭都是基督徒打基督徒,手段不如以前殘酷,場面沒有以前血腥,實在感謝天主!目前他們已經攻陷羅西尼亞諾城,我們只能從後繞行,提高警覺,從這座被人佔領的城市和達德斯杜拉之間的地帶通過,三天之後必可抵達卡薩雷城。」
波佐騎馬走上丘陵斜坡,後面跟著一群步兵,這時他開口對羅貝托說道:「孩子,那個尼維爾十足龜孫一個,根本不值得你老爹為他折損半根寒毛。你看,維辰佐人一老,不僅屌兒報廢,就連頭腦也都不太靈光,居然白白把片江山送給這等角色!唉,送他也好,如果落入那個饒舌輕浮,智能不高的瓜斯塔拉手裡,豈不更糟?自古以來,只要蒙費拉多領主的名份合法,我們波佐的歷代祖宗無不對他稱臣納貢,忠心不貳,所以現在我們得去卡薩雷城,即使戰死沙場,也該無怨無悔,他媽的,總不能看見人家飛黃騰達,趕緊黏住不放,等到有天他們時運不濟,落魄潦倒,便都一哄而散!這次行動希望大家都能膽大心細,以求戰後全身而退,榮返故里。」
比方有一次羅貝托試用一把鐵匠剛剛打好送來的斧頭,結果一時大意,欣斷父親方才種下,期待來年開花結果的果樹。羅貝托知道闖下大禍,算起帳來,少不得賣到土耳其,和圖書做上一輩子的奴工,所以打算立刻逃走,遁進山野密林,靠著打家劫舍度過餘生。但是很快他就找到證據,說服自己那是費杭德幹下的好事。
所以不能說羅貝托沒有受過教育。他家裡甚至定期延請一位加爾默羅會修士來擔任他的家庭教師,據他母親私下透露,這位修士足跡遍及中東,並且一度改信回教。他每年只來一次,四頭螺子載滿文件書籍,一住就是三、四個月,而且自備僕役,以供使喚。我不清楚這位修士如何教導他的學生,不過後來羅貝托到巴黎去,表現可以說是可圈可點。總之,這個年輕人的領悟力不低。
他的父親答道:「我們得先搞清楚那群皇軍的行蹤,絕對不要跟這些叛教的路德信徒正面衝突,一來我們不知道路,容易吃虧,二來他們生性殘暴,會先把你殺了,然後再問你的姓名背景。隨時保持警覺,趕快找到西班牙人,因為這個民族一向很好溝通,但是溝通也得看看對象,只有出身高貴、教養良好的人才能談論干戈之事。」
父親果然發現果樹被砍,於是立刻召集莊園內所有的男孩,同時表示,為了避免錯怪無辜,當事人最好勇敢認罪。羅貝托那時心中充滿同情,因為如果他站出來指控費杭德,那可憐的傢伙一定再度受人蔑視,最後必然自暴自棄,步上歧途……於是羅貝托走到父親面前,心中既害怕又得意,身軀不住抖動,只說不願別人代他受罰。這種舉動看在大家眼裡就等於認了罪。父親撚著鬍子,看看母親,接著清清喉嚨,鄭重表示,這種過錯算小事,所以一定要罰,但是他很欣賞這位「拉格里瓦幼主」的風度,雖然年僅八歲,他已經能克紹箕裘,發揚家族良好傳統。說完一席勉勵的話以後,父親宣布,羅貝托當年八月中旬不准去聖薩爾瓦多的表哥家。這樣罰他真的很重(聖薩爾瓦多的莊園裡有個名叫基利諾的釀酒工人可把羅貝托抱上高高的無花果樹,讓他覺得目眩神迷,亢奮異常),不過和原先想像被賣為奴的下場一比,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一個小孩如果親眼目睹這種奇蹟,長大以後印象應該還會十分鮮明。接下來我們就來看看羅貝托如何因深信磁粉與油膏的效能而大大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西班牙人一向缺乏耐心。在神聖羅馬皇帝還未下達命令以前,西國大將龔薩雷斯.得.科多華已按捺不住,率軍圍城一次。現在西軍又和皇軍結合起來,在斯賓諾拉的指揮下,再度進犯。這時駐軍只能積極備戰,並且期待祖國迅速派出援兵前來解圍,但是道阻且長,抵城日期恐怕很難預料。
一六二七年十二月曼圖亞公爵維辰佐二世逝世。公爵一生荒淫無度,不曾育有子女,臨終以前,他要人家在床前演出一場芭蕾舞劇,由四位關心爵位歸屬的人以及他們的隨從演出,結果聖沙蒙侯爵最獲維辰佐的青睞,於是趁機說服命在旦夕的公爵將爵位傳給法籍旁系的表兄弟,也就是尼維爾公爵查理.得.龔薩格,維辰佐同意這種安排,但是要求尼維爾公爵迎娶堂妹瑪麗.得.襲薩格。婚禮就趁著他還沒有斷氣的時候,在病榻旁邊匆匆舉行。
可是這次西班牙人卻改採迂迴曲折的圍攻戰術。他們從東南方進軍,先後佔領瓦連薩以及奧西米亞諾,數星期前又派雷爾瑪公爵、奧塔維區公爵以及珍布爾伯爵率領七千名步兵先去攻下羅西雅諾、蓬德斯杜拉和聖喬治幾座城堡,以便阻斷法國援軍的所有通路。當時這批援軍已經由北往南移防,正要越過波河,其勢銳不可當,好比一把剪刀,剪向西軍防線,此外亞歷山德里亞城的總督傑洛尼摩.奧古斯丁大人也已率領五千士兵上路,兼程趕來救援,這些人馬全部部署在波佐認為人跡罕至的地方。波佐雖從當地農夫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卻也無意改變路線,因為說不定東邊的皇軍比西邊還多。
羅貝托認為戰爭能夠給他增添寶貴的人生經驗,因為過往路人總會說些饒富寓意、感化人心的故事給他聽,例如:有個法國士兵在聖喬治受傷被俘,別人搶去他最珍愛的一幅畫像,讓他痛心不已,雷爾瑪公爵聽說此事,立刻叫人歸還畫像,並且送他一匹駿馬,騎回卡薩雷城。雖然波佐率領軍隊在山區裡繞來繞去,直把大家弄得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可是和圖書總算成功躲過敵人,避免了無謂的傷亡。
「我們該怎麼辦呢?」羅貝托問道。
特瓦拉大人是特瓦拉的領主,本名讓.得.聖波奈,他的身材高大皮膚黝黑,眼珠澄藍,年紀四十有五,渾身散發成熟男人的魅力。他的個性易怒,但是心胸寬大,而且容易溝通善於協調,有時躁進,但是還算和藹可親,對待部下尤其如此。抗英戰爭期間,他曾誓死保衛雷島,因此聲名大噪,但是這些事蹟似乎不得首相和王室的歡心。據說掌璽大臣馬里雅克曾經當面對他說過:「防守雷島不難,法國至少可以找出兩千個比你夠格的人。」特瓦拉很不服氣,當場反駁他道:「朝中莫非無人,才能讓你濫竽充數,當上掌璽大臣?王土之內,像你這種尸位素餐的官,怕找不出四千個來?」還有一次,王軍抵臨拉羅舍爾,召開攻城會議,約瑟夫神父貴為首相利希留主教的股肱,所以用手指著地圖,率先發言:「我軍得先越過這裡。」特瓦拉語氣冰冷奚落他道:「敬愛的神父,可惜你的手指不能當做橋樑!」這段插曲是特瓦拉部下時常津津樂道的,不過也有一些外人認為那個大膽頂撞神父的人不是特瓦拉。而是一位蘇格蘭軍官。
我們只知道這位修士曾經表演過一項奇蹟,羅貝托會特別提出是有原因的。有一天,老波佐擦劍時不小心割傷手臂,也許因為劍身生鏽,也許因為刀口附近的皮肉特別敏感,所以讓他覺得痛徹心肺。修士把劍拿來,並從一個小盒裡面倒出粉末來,塗在刀刃,這時奇蹟出現……疼痛竟然立刻止息,再過一天,傷口已經自動癒合。修士見到大家一臉驚訝就很得意,並說這帖秘方得自一位阿拉伯人,它的療效遠遠超過基督教徒慣用的「武器膏藥」。可是為何不直接把藥粉撒在傷口,反而塗在刺傷他的刀刃上?修士答稱這是大自然的法則,它的能力無邊,它的用意良善,遙遙控制著世界的運作。他又說,如果不能理解這種玄妙的道理,那就想像磁石吸鐵,或是北極鐵山引動羅盤指針的道理。傷口難以癒合大半因為劍身鐵性殘留其上,所以只要在劍身塗上油膏,就能盡收鐵性,達到醫療目的。
精彩好戲已經登場。城牆四周聚集不少士兵,他們身上穿的衣服五彩繽紛,全部圍著攻城器械,有人拒有人拉,一旁的野地裡立著軍帳,上面掛滿各色旗幟,還有一些騎士,頭上戴著羽毛裝飾的帽子,站在不遠的地方監督部下。有時濃綠的樹林裡或褐黃的田野中會閃過刺眼的亮光,應是太陽照在軍官銀色護胸上的反光。很難看出他的意圖,或許只是閒來無事,來到林間野地蹦蹦跳跳,希望吸引別人注意而已。
「別人」或許不夠妥當,「那一個人」才算貼切?羅貝托在信中總是提到陰魂不散的「那一個人」,可能是個品性不良的兄弟,因被父親趕出家門,所以長年在外流浪,這種想法在他心中逐漸加重份量(像他這樣一個單純男孩,還能想出什麼更複雜的情節?他的生活孤獨,走出城堡那棲滿蝙蝠的高塔,只能看到葡萄園、蜥蜴或是馬匹,就連和較他年長一點的農家男孩說話,也都結結巴巴,不知所措,因為平常和他說話的人只有祖母和修士,前者愛說寓言故事,後者專講鄉野傳奇)。當時羅貝托的年紀畢竟太輕,而且又太害羞,所以還不敢於開口去問,到底這個兄弟和自己的關係是同父異母,還是同母異父(同父異母好,同母異父也好,反正父母雙方必有一方長久以來一直活在罪惡的陰影之下)。這個兄弟遭受懲罰,被人遺棄,所以一定把深受寵愛的羅貝托恨入骨裡。
波佐說道:「這位大人,求您大發慈悲放我們走,因為我們忙著趕路,等到找好地部署完畢,才能向您開戰。」對方見狀連忙摘下帽子,欠身行禮,帽沿掃過地面,把灰塵掃到兩公尺以外,然後用西班牙語說道:「太平之世,以禮服人,軍興之日,以武制人,兩者相較,同等光榮。」接著又以流暢的義大利語說道:「這位大人,你請便了。如果我軍四分之一的人能夠有你一半的膽識和勇氣,就會所向披靡,攻無不克。希望上帝再賜鴻恩,讓我與你重逢戰場,親手結果你的性命。」
這些話是波佐在四月底的時候說的,到了五月二十四日,他的軍隊才抵達卡薩hetubook.com.com雷城。羅貝托回想起那次行軍,他們中途避開道路,改走田野,過程還算順利。波佐曾經說過,走什麼地方其實都一樣,如果自己沒有破壞農田裡的作物,別人也會去破壞的。為了活命,他們只好在果園裡、雞舍中就地取材,大吃大喝。波佐辯稱,這裡既是蒙費拉多的土地,就應該供食物給防衛軍。蒙貝羅的農夫抗命不從,波佐立刻令人杖他三十,並且警告大家,戰爭期的講究規矩,下級得要完全聽命上級,否則綱紀不飭,就會每役皆北。
羅貝托對於一六三〇年夏天以前的日子,也就是他十六歲以前的生活,只是輕描淡寫,隨便提過,而且這些往事都和他在達芙妮號上的經歷有關,所以如果有人打算為他精彩的一生編寫傳記,那麼就得從這些資料的字裡行間去一窺端倪。他說故事的方式頗為獨特,好像偵探小說的作者一樣,為了不讓兇手一下子就曝光,只能偶爾向讀者洩露一點蛛絲馬跡,因此我說要苦苦思尋,推敲半天,才能獲得些許線索。
波佐轉頭對他兒子說道:「了不起!這些西班牙人真有風度!」幸好他把頭轉過去,否則已被碉堡上的火槍射中,腦漿迸流。「不要|射|了,尼維爾,我們是朋友啊!」波佐高舉雙手,急急喊叫。接著他又回頭繼續對羅貝托說道:「看到沒有,這些人真是忘恩負義,哪裡比得上西班牙人!」
這時兩位昔日戰友,肩並著肩,一起巡視碉堡。特瓦拉一邊指著遠處,一邊說道:「你看好戲就要上場。舞台壯觀華麗,演員都是精挑細選來的壯丁,敵軍陣營裡面還有名聞遐邇,由麥第奇家族領導的佛多倫斯軍團,不過大家對於卡薩雷城很有信心,因為我軍控制城堡面河的一邊,是個易守難攻的據點,那裡不但設有碉堡,而且還有壕溝屏障,此外牆上已經築好堅實砲台,並且安置六十門砲,防禦雖然仍有弱點,但是早就著人修茸半月型堡,同時增派砲兵連隊,應可抵抗敵軍正面攻擊。其實斯賓諾拉不可小覷,你看他們正在下面挖掘坑道,一旦挖到這裡,城池早晚就會陷落。如要阻止他們運用坑道戰術,只能出其不意,率兵突襲,但是我軍勢孤,處境一定非常危險。現在敵軍運來大砲,只等逼近卡薩雷城,便要開始轟擊,屆時我怕民心渙散,士氣低落,所以最好想個對策。據我瞭解,居民只在乎城市的安危,才懶得管尼維爾的死活,再說他們左思右想,總不明白,為何得替法國效勞,甚至捐軀,所以現在當務之急便是昭告大眾若是卡薩雷城交給薩伏伊人或是西班牙人統治,那麼他們隨時都會失去自由,而且步上蘇茲後塵,淪為列強互相傾軋的犧牲品。我們應該見機行事,學學義大利即興喜劇的創作技巧。昨天我帶四百兵丁趕去夫拉西內托鎮,那裡原先聚集許多帝國兵將,可是一見我軍掩至,只好悻然撤離,剩下拿玻里軍兀自在丘陵地的另外一邊紮營。我命令部下用輕砲射擊,幾個小時下來,敵軍一定死傷枕藉,不過他們最後還是沒有撤離,好像決心負隅頑抗,堅持到底。這樣看來,昨天到底是誰打贏?我看敵我雙方,誰也說不上來,只好等到明天再戰,希望能夠分出高下。你看見曠野裡那幾座小房子嗎?如能攻佔下來,敵營就會全部暴露在我軍的射程範圍之內。間諜曾來通報,說那房子全是空的,這樣一來,反而讓我覺得有人藏在裡面。唉!羅貝托小少爺,不要驚訝。你要注意兩點,其一:統率要能善用間諜,方能打贏戰爭;其二:間諜既是叛徒,就有可能再被敵人收買,然後把你出賣。無論如何,我軍明天將會出師,佔領那些房子。軍隊最忌投閒置散,明天驅策他們迎向砲火,這種操練能夠淬勵軍心,激發鬥志。羅貝托呀!看你摩拳擦掌,好像迫不及待,準備衝出城去!可惜明天你還不能一展身手,不過後天卻是可以跟著巴西亞色的軍隊橫渡波河。你們看見那邊的牆嗎?那是敵軍尚未抵達之前,當地居民建的小型防禦工事。拙見以為我軍應該迅速佔領,千萬不能落入帝國軍的手裡,否則我方射程範圍必然無法涵蓋敵軍,減慢他們挖掘坑道的速度。總之,這場戰爭是各位成就英名的大好時機!現在先去吃飯吧,戰爭才剛開始,糧食供應依然充裕,吃老鼠肉的日子還遠得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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