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達芙妮號
當時天已破曉,太陽仍未照進舷窗,他登上瞭望台,聞一聞海水的氣味,接著稍微推開活動蓋板,瞇著雙眼,想要看清遠處海岸。
月圓之夜,亮光讓他看清自己浮在船首斜檣的下方,一道細小繩梯沿著甲板垂懸下來,離開錨鏈並不太遠。這時他已完全清醒,絕望使他萌生勇氣,先是盤算自己有無呼叫救援的力氣或是擺脫身上那條粗繩的本事,然後緣梯而上,一探船裡動靜。我想此時,羅貝托不再奄奄一息,他的鬥志足以媲美古希臘神話裡那位孩提時代就在搖籃裡扼殺蟒蛇的大力士海格立斯。記錄寫到這裡,言詞有些模糊不清,不過因為羅貝托最後還是登上船頭甲板,所以除了爬上繩梯一途,其他假設都不可能。我想這時他恐怕渾身痠疼,而且筋疲力盡,所以攀爬之際肯定全神貫注,步步為營,接著一定又搖搖晃晃,抓住船首護欄,跨上甲板,爬過成堆纜索,最後看見舵樓敞開的門……四周一片黑暗,本能驅策他去找水來喝。他在跌撞之間,伸手摸到一個水桶,於是用力抓去桶蓋,找出以細鏈繫住的杯子,舀水就喝,他一杯接著一杯,直到飽得不能再喝,喝完癱在地上為止。「飽」字其實有二個意思,因為水中滿是昆蟲死屍,所以喝水也等於進餐。
海灘越來越亮,沙岸迤邐延伸,如同一隻散發香氣的大蜘蛛,移動瘦削的腳爪,走入水中。羅貝托站在船上,遠遠觀察這座島嶼,給它取了「流動植物」的諢名。這時,海沙折射的光越來越強,逼得他只好走回船艙。
島上應有成千上萬的鳥,正在歌詠東升的太陽,羅貝托似乎可以分辨出鸚鵡、夜鶯、烏鴉、長翅百靈以及燕子的啼聲,此外他也認出蟬與蟋蟀的叫聲。他豎耳傾聽好一陣子,以便確定自己推斷沒有錯誤……島嶼雖然不是近在咫尺,然而他卻感覺這些聲音好像伴隨橘花以及紫蘇的味道飄過來的,似乎整個海灣到處都彌漫著香氣。他記得航行途中,伊格比先生曾經教他如何藉由風中傳來的香氣,推算陸地的距離。
可能沒有立刻就去,這裡我得請求讀者原諒,如果故事情節不夠精確,那是因為羅貝托寫信向情人敘述這件事情始末的時候,有些地方也是含糊其詞,甚至自相矛盾。依照我看他沒有把事情脈絡源源本本說明清楚,只是硬把信箋當做稿紙,寫下一段故事,經營些個情節,讓人讀來,既像小說,又像私函。他一定是選了題材就奮筆疾書,沒有預先安排情節,好比棋盤上的棋子,沒有規定要走哪步,也不知道如何佈局。
您是我幽影的太陽,暗夜的明光。
他還記得前一晚隱約看見船首以及突出的船側,現在又根據舵樓的形狀以及圓圓高高的船尾來判斷,達芙妮號應該和阿瑪利里斯號一樣,都是荷蘭籍的商船才是。這種噸位中等的商船在荷蘭語裡叫做fluyt,此外還有flaute、flûte、fluste、flyboat、fliebote等等稱呼,船上通常備有十來門的大砲,以便驅走來犯的海盜。船的規模不大不小,少說可以容納十來名船員以及許多乘客,一群人擠在又窄又暗的船艙裡,床鋪層層相疊,堆得不能再高。這種地方人們駢肩雜沓,腥騷汗垢,衛生條件十分惡劣,因此每有疾病流行,船員乘客常常大批死去。所以達芙妮號是艘商船沒錯,但是比阿瑪利里斯號寬敞一些,只是上層甲板非常狹窄,幾乎只有艙房入口附近而已。
我想羅貝托九死一生,爬上這艘船時,身上可能已是衣不蔽體。他一定走到廚房,先把身上的汙垢海鹽清洗乾淨,也不管它淡水存量還有多少,接著打開衣櫥,取出船長只有上岸才會穿的光鮮服飾,另外他也套上一雙合腳靴子。也許打扮停當以後,他還大搖大擺,四處走動,唯有這樣,羅貝托才覺得自己是高尚體面的紳士,不是形容枯槁的難民,所以接管這艘廢船絕對名正言順,絕對不算非法佔有。羅貝托翻找桌上什物,並在鵝毛筆與墨水瓶的旁邊找到一本打開的航海日誌,似乎寫作之間突然被人打斷。日誌首頁記載該船名稱以及一串難解的字眼,像是anker、passer、stette——kyrke、roer等等,就算知道這是弗來明語也是於事無補。該頁下方標有日期,已經過去數個星期,接著又是一些無人能懂的詞語,最後一行則以拉丁文字寫成:鼠疫,又名黑死病。
此刻羅貝托只覺得五臟六腑不停翻攪,於是慌忙倒臥床上,然後像個躺在搖籃裡的嬰兒一樣,安靜睡去。可是不久他就沉入那個他所描述的夢境裡,聽見雷聲轟隆,水手高聲吼叫,畢爾德醫生跑進來,要他立刻爬上甲板,緊緊抓住任何牢固的東西。
和*圖*書船上有筐剛剛燻好的魚、一堆椰子,以及小桶品種不明的植物塊莖,看來可供食用,而且久藏不壞。還有一種奇香撲鼻,有刺有殼,同樣經久耐藏的水果。有次羅貝托趁著阿瑪利里斯號停靠一處熱帶港口之便,下船閒步,那時就已見過這種肉質結實、味美多汁的水果。此外一袋袋灰色澱粉應是利用島上某種農產加工製成的食品,這種澱粉聞起來既像麵包又像凝灰岩粉,讓人想起新大陸某種滋味平平的塊莖作物,也就是印第安人所稱的甘藷。
可是這種假設非但不能排除疑惑,反而讓他憂心起來:如果所有船員都是因病而死,那麼屍體又在何處?就算最早病發身亡的人有其同伴為他舉行海葬,所以屍體不在船上,可是最後一批死去的人呢?為何連他們的屍體也是杳如黃鶴?
救生小艇不在船上,可能表示全體船員,或是那些大難不死的人已經棄船逃命。為什麼這艘流行過瘟疫的船那樣危險?是老鼠不成?羅貝托對於解讀船長草草書就的文字倒是滿有自信,北方rottenest一詞即是陰溝裡跑的肥大老鼠。想到這裡,他立刻轉身,把燈提高,並且做好心理準備,就等眼前掠過一團黑影,或是耳中聽見吱吱怪叫。他全身發抖,同時想起阿瑪利里斯號上的一幕,那天他正要熟睡過去,突然有個毛茸茸,軟綿綿的活物拂過他的臉頰,把他嚇得尖聲哀嚎,結果連畢爾德醫生也跑過來察看。從此以後,只要提起這一件事,船裡的人便要激他,說是船中鼠多過林中鳥,若要靠海吃飯,就得壯起膽子。
在阿瑪利里斯號航行期間,羅貝托一直留在甲板下面。因他患有不知是先天或是後天的懼光症,所以一連數月只能窩在甲板下方,監視貨艙裡的動靜。在這段時間裡,他的面前不是一片黑暗,就是只有如豆燈火,接著他在海上漂流數天,眼睛狠狠地被赤道的強烈光線灼傷。自從登上達芙妮號,不管有沒有生病,他都討厭見光。第一天夜裡,他睡在廚房,第二天夜裡,自恃體力已經恢復,他便出去勘察環境,接著一切就緒,生活漸漸步上軌道。他躲著陽光,不僅因為眼睛受不了刺|激,同時也怕灼傷背部,所以白天他就關起門來,足不出戶。根據他的描述,一連幾個晚上,月光都很迷人,令他精神格外振奮。白天天空平淡無奇,但是一到夜裡,抬頭滿眼便是星斗,精彩如戲,有些還是前所未見的呢。他想這些星斗還要陪他度過許多長夜,甚至一直到他死在船上為止。他取來紙筆,畫下情人肖像,唯恐她在記憶當中逐漸褪去顏色,但他想到,反正以前也只擁有一點,所以現在即使丟掉,損失應該也不會太大。
從前一晚開始,空中水氣似乎已達飽和,好像上蒼噙著眼淚,再也無法望見海波盡頭,又如自然提筆蘸水,抹過地平線上,讓它慢慢暈開,漸漸模糊,營造出來一片無垠空間,留給海市蜃樓。
女士,這封信的價值恐怕不及一束枯萎的玫瑰,只是聊表我的敬意和無奈。雖然横遭屆辱,我都引以為傲,甚至在無奈的求生過程當中,也能苦中作樂。我想有史以來,大概無人像我一樣,遭遇海難之後,又讓浪潮沖擊遇上一艘廢船。
牆角另有十來個木桶,一律鑽了孔洞。他打開其中一個,裡面裝滿清澈未腐的水,大概新進注入,而且利用硫磺處理,因此可以長久保存。餘水雖然並不算多,幸好水果也能解渴,短期之內他是渴不死的。照理說,羅貝托心裡應該十分明白,船上餘糧絕對可以讓他撐上一段時日,無奈他生性多愁善感,硬把好運看成惡兆,所以發現存糧以後,他的心情反而消沉下去。
羅貝托就這樣邊聞邊聽,好像一名斥候,貼著寨壘的雉堞或是碉堡的槍眼來觀察敵軍,看著對方沿著山丘斜坡佈置扇形陣勢,一直延伸到平原以及護城河。他覺得自己似乎親身經歷過這些想像的場景,可是在這片望不見邊的廣闊空間裡,反而有種被困不能脫身的侷促感覺,於是他本能的舉起火槍,瞄準目標。
他揀了一棵壓在最下面的椰子,結果整堆果實立刻失去平衡,滾落開來,像一隻隻蠢蠢欲動的老鼠,或是倒掛樑間的蝙蝠,伺機想要跳上他的身軀,嗅聞散發汗水鹹濕氣味的臉孔。
他又回到卡薩雷城,眼前盡是西班牙兵,四處不斷響起戰車行進時的轟隆巨響,以及兵器清脆的碰撞聲音,此外卡斯提爾軍營裡面有人高聲歌唱,拿坡里人那裡總是吵吵鬧鬧,而德國步兵兵團這邊,則是不斷有人叫罵,語氣很是粗暴。遠處模模糊糊可以分辨陣陣低沉鼓擊,火槍射擊的噪音克羅克羅、波夫波夫、塔蓬塔蓬,有點像是當地慶典所燃放的爆竹,它的音量此時已經由強轉弱…www•hetubook•com•com…
就在輾轉反側、半睡半醒之時,船難過程重新浮上他的腦海。羅貝托是個心思細巧的,這種人做起夢來,心中原來有的疑慮便能把它變得生動異常,而平日一些私密的聯想、細心的思考或是精妙的隱喻此刻紛紛湧現,重重蛻變,讓夢境顯得更深、更濃。
羅貝托遭逢海難,隨後又被浪潮沖到一艘廢船旁邊,這件事情實在非比尋常。如果達芙妮號不值留戀,遭人棄如敝屣,那麼從船上的現狀以及船員的日誌應該就可看出一點端倪,可是觸目所見,佈置皆甚用心,好像有人恭候嘉賓蒞臨。他想起祖母曾經說過的故事,以及巴黎沙龍常常朗誦的美妙詩句,主角是位在森林裡迷路的公主,最後走進一座古堡,只見每個房間擺設都極豪華,床上覆有華蓋,衣櫥裡面盡是名貴禮服,桌上甚至還有……不過等到走進最後一個房間,公主就會掉進惡人設下的陷阱。
迴瀾追逐激盪,好像猛獸在羅貝托四周奔跑吼叫,海水在他身上結成晶亮鹽巴,皮膚陣陣刺痛,直似沸水燙傷一樣,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對這齣原本就無意參與演出的戲感到厭倦透頂。接著他失去了知覺,身旁發生什麼一概渾然不知。事後他想,或許上天垂憐,這塊木板才能只靠本身浮力,很快就適應這首快步舞曲,在波濤間自在滑落,自在湧起,接著節奏變慢,步調跟著和緩下來(自然一旦發怒,文明社會所有舞蹈規則都被推翻),可是阿瑪利里斯號——劫數難逃,終於沉沒,只剩船首斜桅指著天際,如同風神拿給自己小孩玩的陀螺一樣,斜斜躺在他的手掌心裡。葬身魚腹的人包括四處流浪的猶太人,船難之後,只能到天堂尋找他在俗世遍尋不獲的耶路撒冷,包括馬爾他島騎士,包括畢爾德醫生以及他的幾個同伴。至於僥倖活命的,除了羅貝托以外,就是一條全身長瘡流膿的病狗,不過目前我還沒有時間提牠,就讓羅貝托在下文裡自己交代吧。
這個情景應該是寫作小說的絕佳題材,可是要從何處著手呢?
他像傳說中的匈牙利幽靈一樣,飛快跑過甲板,到了船尾,衝進船艙,關緊通向瞭望台出口的門扇,把槍放在伸手可及之處,準備結實睡上一覺。
我一直認為羅貝托下筆寫出第一封信以前,必定已經四處觀察情勢,並在往後幾封信裡描述他所看見的事物。但是問題在於,一個視力不好,而又罹患眼疾的人,居然在信中以敏銳的隱喻技巧記載夜遊所見,我們應該如何解讀這個文本?
其實一個遭遇船難、劫後餘生的人,只要雙腳能夠踏實地踩在地上,而且眼睛可以看到咫尺外的陸地,就應感到慶幸才是。可是羅貝托不會游泳,他在船上搜尋一遍,即使半艘小船也沒看見,回到船首張望,又發現連救他性命的那條木筏也被海潮沖刷而去,不見蹤影。現在他雖然逃離死亡的威脅,可是海洋、島嶼和廢船都在他心中造成難以言喻的孤獨與不安。這下可好!他一定扯起喉嚨,用自己懂得的每種語言高聲呼喊一遍,可是四周依舊悄然無聲,好像所有人都死了。
這裡有兩扇門,一扇通往船首斜檣,另一扇通往上層甲板,他朝第二扇門走去。外面異常明亮,如同白晝,只見甲板上面整齊排著桅杆支索、絞盤以及活動帆架,此外舷檣砲孔露出數門大砲,舵樓靜靜立在一旁。羅貝托故意弄出聲響,可是不見任何反應。他斜倚著檣,在右舷一海里遠的地方,浮現一座島嶼的外形,岸邊有棕櫚樹,迎風搖曳。
羅貝托覺得自己並沒有中邪。他掄起一把大刀,用力劈下,椰殼應聲分為兩半,露出腴白果肉。他津津有味吃著,此時此刻雖然美好,可是一種不祥的感覺卻已悄悄在他心裡蔓延開來。他覺得自己滿腦幻覺,恐怕就快瘋了。說不定嘴裡吃的並非甜美的椰肉,而是鮮血淋漓的鼠屍?等到飽足酣暢之際,雙手就會變成利爪,身上也將長出一層毛皮,背脊彎曲如弓,並且以魔王的姿態,統治一班邪惡的住民。
我想在那個時代,航行經過這些海域的船隻當中,遭遇海難的一定超過平安抵埠的。初次經歷這種浩劫而能僥倖逃生的人,日後可能會反覆不斷在夢裡看見當時恐怖的情景。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許因為椰實四處滑落,發出聲響,吵醒船上寄生動物,羅貝托聽見食品儲藏室和下甲板隔板的後面,傳來陣陣腳爪搔刮板壁的噪音,而且夾雜吱吱喳喳的叫聲,一定是畜牲正在窩巢裡面開會,商量如何對付他這個不速之客。
不過羅貝托卻認為這些都是同一天晚上發生的事,否則過了白天,應該老早就有人發現他的蹤跡才是。月光從甲板方向射來,照亮他站的地方,旁邊有個火爐,上方還掛著鍋子,應該是間廚和_圖_書房。
有一封信提到他想走下甲板,探探究竟,可是另一封信又說他被晨光喚醒,聽到遠方飄來樂音,令他十分驚訝。那陣樂音一定是從島上傳出的。羅貝托立刻聯想到一群土著,蜂擁擠上一條長獨木舟,朝著廢船划來,頃刻便要攀上船頭。於是他趕快握緊火槍,說來奇怪,這時樂音裡的肅殺之氣居然減弱許多。
羅貝托找出一支火槍以及一把大刀。他曾從軍,所以知道這種火槍無須夾叉就可瞄準,英國人管它叫Caliver。他仔細檢查這些武器,其實持槍佩刀,用意不在殲滅鼠輩,而是長長威風而已。
寧靜的夜很像母體子宮一般安全,同樣溫暖,因此羅貝托顛倒日夜的作息也就更加名正言順。或許他曾讀過匈牙利、拉維尼亞或是瓦拉幾亞的鬼故事,據說當地幽靈日落而出,雞鳴而息,這種勾當不知是否吸引過他……
當晚,他迫不及待,走到船尾的信號燈旁,小心翼翼打開一扇通往舵樓的門,他那躡手躡腳的模樣,好像害怕打擾別人似的。舵柄旁邊有個羅盤,讓他認清遠處那兩片陸地之間的水道是呈南北走向。接著他又走進一處L字形的房間,這是資深船員專用的休息室,分別有門通往船長臥房以及船尾的瞭望台,同時舵柄上方還有個大窗戶。這種佈局和阿瑪利里斯號是有點不同的,因為後者的資深船員休息室以及船長臥室並不相連。事實上,L形房間左邊還帶兩間副官睡的小房,在右邊另外搭建一個房間,它比船長臥房還要寬敞,裡面放了張床,簡單而且潔淨,其他擺設如同工作間的模樣。
羅貝托發現每當自己眼睛睜不開時,耳朵就會變得非常敏銳,現在他就靠著聽覺行動。他把門窗關得密不透風,靜靜聽著陸地那邊傳來的聲音雖然以前在家鄉的時候,羅貝托時常看見朝陽升上山頭的景象,但是只有現在才第一次真正聽見鳥兒唱歌,以前他從未聽過那麼多不同的鳥聲。
羅貝托不久就會告訴我們,他的眼睛是在卡薩雷城攻防戰時,被一顆擦過太陽穴的子彈所傷,這個很有可能。但是他又表示,當時城裡居民因為瘟疫流行,所以身體普遍虛弱。羅貝托當時健康狀況大概一直很差,我直覺認為他還患有疑心病以及懼光症,原因有一半是黑膽汁分泌過多,另一半是眼睛發炎引起併發毛病,至於眼睛發炎得怪伊格比先生,他拿給羅貝托自家研製的膏藥,不但沒有治癒他的眼疾,反而加重他的病情。
他步履蹣跚,走到船的另外一邊,隱約看見遠處靠近地平線的地方,突出兩座岬角,除此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因此可能讓他以為達芙妮號通過兩塊陸地之間的運河以後,來到這裡下錨停泊。羅貝托觀察良久,心想眼前如果不是兩座海島,那麼一定是一座海島連著一片陸地。我想羅貝托應該沒有做出其他假設,因為他從來不曾聽人說過海灣可以大到看不見四周陸地,所以也就不會把遠方的岬角想成同一片陸地的兩隅。不過沒有這層認識也不要緊,因為他的判斷正好是對的。
羅貝托應該是在第二天開始偵察的工作,他大聲喊叫,以便確定船上是否有人。這是虛張聲勢,其實他的心裡怕得要命,要是真的找出幾具屍體,或是發現船上根本別無他人,可怎麼辦才好?他小心移動腳步,但是根據信件內容,我們也難說出路線或是方向。羅貝托對於船舶配備以及雜物用品的名稱並非十分確定。有些東西以前曾經聽過船員提過,所以比較熟悉,至於其他從來沒看過的,只好覺得它像什麼就叫什麼。在他的印象裡,阿瑪利里斯號的船員來自三江四海,成分複雜得很。那些他曾見過的東西,都是這些人用法語、荷蘭語、英語或是義大利語告訴他的,因此羅貝托有時會用staffe一詞來指「小船」,大概是畢爾德醫生教給他的。有時我們很難理解,為何他會同時出現在舵樓甲板以及船尾甲板,大概是名詞用法不統一的關係吧。不過,我很贊成他用義大利文sabordo一字來指舷門,因為這個字眼使我想起童年時代讀過的一些有關海洋探險的書。他也提到perroquet一詞,這個字我們一般理解為前桅帆,可是法語裡的perruche,也就是義大利語的belvedere,指的都是後桅帆,所以當他又說到自己站在perruquette下面時,我就搞不清楚他到底說的是前桅帆還是後桅帆。更不要提他老是把前桅帆和後桅帆兩字混為一談,因為他有時用法文artimon一字來指mizzen(後桅),有時卻又拼出misaine一詞,而這個詞在法語裡指的卻是前桅。天哪!到底兩個詞代表兩個截然不同的意思,還是這兩個詞可做為同義詞看待?因此,當他提到吊杆頂索時,很www.hetubook.com.com有可能指的是甲板的排水孔!這樣看來,我只能取每個字的通釋來解讀他的語言,此外別無他法。若是我弄錯了,請多包涵,反正故事內容不會因此改變。
怎麼可能呢?以羅貝托寫給夢中情人第一封信上的日期看來,那麼他是在船長的房間發現紙筆以後,立刻著手寫信,寫完了信,才去船上其他地方窺探一番。然而他的身體如此孱弱,應先安心靜養才合理。或許這不過是戀愛的人慣施的伎倆,沒有惡意,只想討討對方歡心罷了。就算羅貝托對她癡狂如醉,也該先把自己所在的方位弄個清楚,然後才有閒情逸致舞文弄墨。話說回來,為何他明知這封信永遠不會寄達,卻還照寫不誤?難道只為排解寂寞,抒發胸中塊壘?事過境遷,我們局外人是很難去揣度一個熱戀的人當時的舉止以及感覺,更何況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心口是否合一,信中的甜言蜜語到底是出於真情,還是因陳客套?此外,我們對於愛的感受以及愛的表達兩者間的差異了解多少,誰先誰後?因此這封信只是記錄少年追尋夢想的心路歷程,不是迷戀佳人,而是迷戀戀愛這個事實。
他對時間已經失去概念,只記得當他抱緊這條克難木筏,被暴風雨掀到海中的時候,四周立刻就恢復了平靜。在赤道南邊的暖冬季節裡,木筏隨著微風,在無波的水面上慢慢漂流,最後來到一個海灣。
為何上帝掀起狂風巨浪,把我拋入海中,卻不奪去我的性命?為何把我從那無情汪洋拯救出來,卻要讓我飽受驚嚇的靈魂忍受孤寂的煎熬?
我很孤單。多麼希望您能明白,雖然我的五內俱焚,卻是無法照亮幽暗的前途。我在這座木構堡壘裡面苟且偷生,大海既是敵人又是朋友,上帝儘管慈悲,對我施加懲罰卻是異常嚴苛,毫不寬貸。我被放進這具無蓋大棺,任憑毒陽烤炙;我被打入這處露天水牢,不再指望與您相見。
閃電不斷劈下,眩目強光劃過海面,此時羅貝托從船壁的裂縫中看到幢幢魅影掠過他的眼前。阿瑪利里斯號在怒濤中劇烈擺盪,情勢十分緊急,後來一道大浪撲來,將他沖刷而去。羅貝托雙臂抱著木筏,不停忍受衝擊,每次他從波峰滑向波谷,就會覺得好像失足墜崖,引發陣陣暈眩。他的眼前異象頻生,高山頃刻夷為平野,平野轉瞬拔出高山,這時他整個人好像化成一顆彗星,流過濕淋淋、水汪汪的天空。駭浪反射電光,景象驚心動魄,有的化做一片汽沫,有的就像漩渦沸騰,揚起高高水柱。浪花噴濺,直似受驚獸群,四散逃命,雷聲轟隆,好比一首狂亂舞曲,兩者交相輝映,天空忽明忽暗。羅貝托彷彿看見覆滿青苔的峰巒,聳立在縱橫交錯的寬廣犁溝當中,它的泡沫化為已收成的莊稼,穀物女神瑟瑞絲站在寶藍色的光芒中,展露歡顏,突然,碎浪迎面拍來,有如串串蛋白石卵傾瀉而下,好像她的女兒,地獄之后波兒賽萍喧賓奪主,驅逐專司豐饒的母親。
以前在阿瑪利里斯號的時候,羅貝托從來不在白天走下甲板。他曾聽同船的人說過,黎明時分,太陽急著要把光線投在地球表面,所以特別熾烈。其實這種說法並不正確,因為此時雖然曙色大明,他的眼睛不但不會畏光流淚,而且還能逼視天際各色粉彩。此時空中飄著幾朵浮雲,顏色深暗,邊緣泛著珍珠光澤,小島背景開始染上一片粉紅,色調很是細膩,把小島襯托得好像一顆放在粗紙上的土耳其藍寶石。
羅貝托拿定主意,要從船頭走到船尾,徹底檢查一次。他由船首斜桅後面的小繩梯爬回廚房,走進儲藏食物的小室,只見裡面堆滿長途航行所需要的口糧。由於食物保存不易,所以很難在啟程之前,一次就在母港採買停當,總要趁著途經友港,靠岸停泊之便,陸續添購補充。
因為這場夢魘作祟,我估計羅貝托可能睡得不深。醒來以後,必然心有餘悸,眼睛定定睜著,回憶剛才種種景象。這時外面雖然豔陽高照,可是舵樓那面裝了不透明玻璃的大窗,已把刺眼光線阻絕在外,所以現在應該可以就著內梯,走下第二層甲板,找出前一天晚上發出聲響的原因。羅貝托振作精神,拾起火槍,動作雖然果決,心裡卻有一點害怕。
夜幕低垂,他正半睡半醒,所以沒有察覺木筏慢慢靠近一艘廢船,直到撞上船頭,他才驚醒過來。
雖然蒙受恥辱,我卻不曾屈服。儘管命運再三捉弄,儘管求生備嘗艱辛,我也能夠心平氣和,甚至苦中作樂。有史以來,有誰像我一樣,先是遭逢海難,而後又困守孤船?
這段豪語可能是羅貝托.得拉格里瓦在一六四三年七八月間寫下來的。
羅貝托回到休息室,後又跨出艙房,走和-圖-書到船尾的瞭望台,從那裡就可看見那座島嶼,它靜靜屹立,一如往昔。
桌上堆滿地圖,數目之多,讓羅貝托覺得已經超過船隻航行所需要的數量,環顧四周,很像置身書房。地圖上面壓了一付望遠鏡以及一具航海儀,銅製器身泛著淺黃微光,此外房裡還有固定在桌面上的地球儀,一疊上面寫滿計算式的草稿,還有多張畫上紅黑兩色圖案的羊皮紙,他記得曾在阿瑪利里斯號上見過同樣的抄本,不過字跡比較潦草,都是雷吉歐孟塔努斯探討月蝕現象的著作。
我們可以推斷,第二天晚上,羅貝托在廚房找到儲藏食物的地方以後,便走上月光照臨的甲板,繞了一下。
羅貝托火槍在握,卻不知道是否應該把握時機,立刻殲滅牠們,橫豎都要一戰。走上甲板,他的心思煩亂至極,只見蠟黃色的晨曦已經照在大砲上面,砲身泛著金屬光澤。天亮了,他鬆了一口氣,這時他害怕日光刺傷眼睛,所以打算回到艙房。
大海待他不薄,在他筋疲力盡,眼看就要淪為波臣的關頭,將他沖到一艘廢船旁邊。說是廢船,其實倒像船員暫時撤走的模樣,因為羅貝托掙扎回到廚房以後,居然發現一個燈籠以及打火用具,好像船上的廚子臨睡以前擺在那裡似的。火爐旁邊一上一下,疊著兩個空的臥鋪。羅貝托點亮燈光,查看四周,發現不少糧食,包括乾魚以及略微受潮發霉的餅乾。乾魚很鹹,但是飲水充足,不怕口渴,餅乾只要刮去受潮部分,仍然可以食用。
也許,要不是上帝慈悲,救了我的性命,您也無緣唸到這一封信。在您眼中,我就好比白日裡的一支火把,只因為海洋天空太過明亮,所以光照顯得十分慘淡。我又好比月亮,享受陽光拂照之後,慢慢移動步伐,走向地平線的另外一端,結束天際之旅。因為看不見您,我已雙目成盲,因為無法與您交談,我已喑啞失聲,因為被您遺忘,我已失去記憶。
他應該很快就恢復了元氣,總之,他能寫出下面這封具有高度文學技巧的信函,表示他的神智恢復清醒,健康情況很有起色。讀這封寫給夢中情人的信猶如飽食珍饈,喝足瓊漿,就連奧林匹克山的諸神恐怕都無緣見識這種饗宴:
這種風情帶有濃厚的北歐色彩,現在他終於明白,夜裡看起來均勻平滑的海岸輪廓,其實就是樹木繁茂的丘陵,偶爾會有陡峻的斜坡直直插入海裡,棕櫚樹成行成列,好像花冠一樣,環繞白色海灘。
他的雙臂抱緊木筏,在浪濤中載沉載浮,不知經過多少時日。為了避開刺目的陽光,只好閉緊眼睛,同時僵著脖子,生怕喝進海水,但是他的雙唇仍被海鹽灼傷,雖然在主觀上這種折磨似乎沒完沒了,但是實際上應該沒有超過兩天,否則太陽的毒鞭老早將他抽打致死。
甲板上面,大家你推我擠,呻|吟之聲不絕於耳。上帝好像不時抬手,把人舉起,然後拋入海中。羅貝托起先抓住後欄杆,聽見雷聲掩至,把那船帆扯裂成為碎片,船身顛簸搖晃,星星在他眼中化做一道道的流火,它的軌跡竟和帆上的斜桅、天上的閃電,交織成為一幅線條複雜的畫。不久,船身猛地跳起,把羅貝托拋到大桅檣腳,那裡已有一名水手,因為不能讓出位置,好心拋出一條繩子,要他綁在船尾門扇的鉸鏈上面,然後投擲回去。他的運氣不錯,抓著這條繩子滑至舷緣,這時桅檣突然斷裂,頂桅第三横桁掉落,迎面砸向那位行善水手的頭,使他腦漿迸流,當場斃命。
達芙妮號是艘商船,羅貝托心中好不高興,因為他可以憑著記憶,想起特定物品擺放的位置,比方甲板中間應該有艘長艇,大小足夠裝載全部船員。現在這艘長艇不在甲板上面,表示船員已經棄船他走。可是羅貝托心裡還是懷疑,一艘偌大的船,即便偃帆下錨,泊在波平浪靜的港灣裡,至少總要留守三、兩個人,不會悉數撤走船員。
陸地的輪廓看來像是一個小的海灣,岸邊白沙迤邐,在幽暗天色下,熠熠發光。羅貝托和所有遭遇船難的人一樣,很難看出眼前的輪廓到底是島嶼還是陸地。
這是一條線索,可能船上曾流行鼠疫,不過羅貝托卻毫不擔心,因為十三年前他曾染患該病,僥倖痊癒以後,終生便已免疫,就像蛇類通常不敢冒犯以前馴服過牠的人。
羅貝托至少沉睡整整一個晝夜。他醒來的時候,外面天是黑的,根據他形容自己容光煥發、神清氣爽的情況判斷,應該不是登船的那個晚上。
舵樓裡外倒是不見鼠蹤,也許這些畜牲全都聚在黑暗潮濕的艙底,靜靜轉動一雙雙紅亮的眼睛,等待獵物自己送上門來。羅貝托心想船上的老鼠如果只是普通種類,而且數量不多,應該還可和平共處,可是如果事與願違,又當如何?這個問題他也答不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