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那時船裡可能陰森森鬼魆魆,甲板上的船舷覆滿貝殼,海藻放肆滋長,一團一團好嘔人的黏綠,此外艙房壁板破裂,海水滲透進來,積成汙濁小潭,只見軟體動物以及致命毒魚徜徉其中。
我想他只會對我說:「作者沒人知道,字跡倒是挺清秀的,可惜墨水褪色褪得厲害,而且紙上還有水漬。我隨便翻一翻,內容通篇是矯揉造作的文體練習。唉!十七世紀的人寫作就是這個調調……不太用大腦的。」
我在先前說過,事件發生前幾個月,也就是一六四三年二月左右,阿貝爾.塔斯曼曾經發現一群暗沙環繞的小島,並且標出它的精確位置:南緯壹柒點壹玖度,經線貳佰零壹點参伍度。這位航海家於一六四二年八月從瓜哇島的巴達維亞啟程,首站停泊范狄門地(後來為了紀念他便改名塔斯馬尼亞島),然後沿著紐西蘭的海岸前行,航向東加群島(該群島早在一六一五年便由舒騰和勒梅爾發現,分別命名為椰子群島和叛徒群島),最後轉航向北,抵達剛才提到的那一群小島。經度的問題很複雜,我們不在這裡討論,總之,要是我的假設正確無誤,這串被阿貝爾.塔斯曼命名為威廉艾蘭登王子群島的彈丸之地應該是距離我們故事裡的小島不遠才對。
即使布萊如願以償,將那日記呈給有關當局,人家讀了必定覺得了無新意,最後還是把它送進檔案室裡存放。尋找所羅門島的計畫就這樣無疾而終,不過他的努力沒有白費:當局因為他對航海事業卓有貢獻,擢拔他擔任艦隊司令的要職,這點他該十分稱心滿意。
十八世紀中葉,哈里森發明海上用的經線儀,從此以後,尋找「定點」的狂熱風潮才平息下去。既然經線的劃定已不再是個機密,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人員便從文件櫃裡清出一大堆舊資料,這批資料能賣就賣,能送就送,不然扔掉也是可以,總之沒人知道它的去向。時至今日,羅貝托的手稿除了雅好抄本古籍的人以外,誰會對它多看一眼?
我想首先他要打從心裡感謝佛萊契.克里斯提安和船上其他的叛徒,若是沒有他們,通往榮耀的話如何能夠開展在他眼前?受到愛國心的驅使,他決計要守口如瓶,m.hetubook.com.com不告訴任何人他東去的目的,也不向人展示羅貝托的手稿,所有機密只等見了海軍大臣的面,方能如實吐露。
根據塔斯曼自己的敘述,那次探險是在六月間結束的,果真如此,當時達芙妮號應該還未抵達彼側。不過塔斯曼的海誌未必全然可信,更何況其原稿早就佚失。
小說還是可以編的,但是敘述的對象不是羅貝托,而是羅貝托的日記,此外其中臆測的成分要遠超過真實的成分。
卡薩雷城位於平原中央,攻防戰的期間,他看到的天空要比家鄉的遼闊許多,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艾曼紐埃勒神父教導他,想要了解天文,光憑肉眼觀星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易進步,應該多多仰仗抽象思考才能精通其理。
我們不妨推測,後來有些荷蘭地理學者在整理那批灰撲撲的檔案時,便發現了羅貝托的日記。文件裡的記載,除了畢爾德醫生用狗來測量經度一事,其他沒有什麼新奇之處。那個時代,國際舞台諜影幢幢,所以我敢打賭,畢爾德的方法應該早已由不同的情報管道,洩露得一乾二淨了。
因此羅貝托.得拉格里瓦的故事不過就是一位失戀者的遭遇。雖然他面對遼闊的海天,還是無法超脫煩憂,將自己提昇到宇宙層次,果真這樣,地球不過是個軌道橢圓,繞著大火球旋轉的小小行星罷了!
不錯,這段歷史極富小說特質,然而它的首尾都不完整,要如何編成真正的小說?
我提的第二種假設十分引人入勝,好像小說情節。一七八九年五月間,有艘名叫邦提的船航過那片水域,船長喚做布萊,是個奇特的人。當時船上水手叛變,便將布萊趕上一艘單桅帆船,任他在大海中自生自滅,同遭流放的有十八位宣誓對他效忠的船員。
那麼達芙妮號又在何時讓人發現,並且找出羅貝托的日記?這裡我要提出兩種假設。
在那時代,經度問題不再困惑人心,但是裡面提到了所羅門島,布萊或許因此被它吸引。一七七九年間,任職於法國宮廷和法國海軍的地質學家布瓦什曾在國家科學院發表過一篇論文,證明所羅門島確有其地,同時推算它的經度緯度。根據他的說法,所羅門島便是一七六八年布甘維爾所發現的索瓦熱爾灣(這個觀點倒和門丹尼雅一二百年前提出的說法不謀而合),或是一七六九年須爾維勒指出的阿爾沙西德島。布萊北上探險的同一年,有位匿名作家,也許是得.弗勒里厄,正好出版一本書名為《一七六八至六九年間法國在新幾內亞的地理新發現》的著作。
羅貝托後來的遭遇目前是個謎,我想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
如果造物主輕易就改變祂的主意,那麼先前祂所建立的宇宙秩序還能維繫嗎?或許從一開始,秩序一直是數套並存的,或許祂早做好準備,每天都要改變這個秩序,或許萬物雖然不斷蛻變幻化和*圖*書,可是深層卻有一個總的秩序,這個秩序恆久不渝,只是我們看不見它。
我們很難判斷,布萊是否讀過布瓦什的論文,但是當時英國海軍裡面,一定有人對於法國地質學家大言不慚,聲稱已找到所羅門島的行徑感到憤憤不平。法國人的理論並沒有錯,布萊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即使知道,心裡恐怕也不會服氣的。因此如果能夠從羅貝托的日記裡面找到相關記載,不但可以反駁法國人的說法,而且可以留名青史,做個偉大的地理發現者。
(全書完)
如果我的故事還要再說下去,後續情節從我剛才提的兩種假設之中擇一演繹,這種作法不但毫無意義,而且讀者也會失去耐性。可是不給結局,不給道德教訓,故事讓人讀來感覺頭重腳輕,沒有扎實之感。有的讀者或許覺得詫異,發生在羅貝托身上的事為什麼正好發生在他身上?其實人的遭遇很難解釋如何如何,只有傳統小說才會賦與情節某種意義或是某種目的。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假設,他在探險完成以後,比方當年九月,再度乘船回到那片海域,同時發現達芙妮號。眼見船上纜索帆布蕩然無存,船體破損不能修復,塔斯曼只能四處逛一逛,順便探查船的國籍歸屬,也許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了羅貝托的日記。
雖然他不太懂義大利文,但是勉強辨讀,至少可以知道,內容和經度的問題有關。這種高度機密,只能交給母國的東印度公司去處理了。因此他在海誌裡面絕口不提此事,甚至可能故意說謊,捏造不實日期,以便避免別人猜疑。於是羅貝托的日記便被束諸高閣,塞在不知哪個檔案室的陰暗角落。翌年塔斯曼又放洋遠行,天曉得他去了哪裡?
他的人格可能不是十全十美,但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因為他就指揮這樣一艘小船,繼續航行六千公里,最後抵達了帝汶島。船行過程他們備嚐艱辛,一度駛近斐濟群島,幾乎抵達瓦努阿勒伏嶼,m.hetubook.com.com而且穿越雅沙瓦群島一帶的水域。換句話說,假設小船稍微偏東航行,就能輕易登陸塔維宇尼,而這座島,我認為就是故事裡面的昨日之島。讀者要我拿出有力證據是嗎?好吧。據我所知,學名Ptilinopus Victor的鳥,也就是我常提起的橙色鴿子或是火焰鴿子,確實是當地的特產。不過為了保持故事完整,為了顧及情節連貫,我才不惜自立新說,斷言雄鴿才有橙色毛羽。
說完星座,他又提到一間教堂。這間教堂還算很新,位在羅馬(在他整批手稿裡面,只有這裡提到他曾去過羅馬,時間可能在他北上普羅旺斯以前),不但和拉格里瓦的教堂不同,因為沒有圓頂,也與卡薩雷的教堂迥異,因為穹窿沒有孤稜。現在羅貝托已完全明白,羅馬那教堂的穹窿可比南半球的天空,既沒有中心點,也沒有特定的圖案,教他看了,心裡生出煥發奔放的好感覺。日後他到普羅旺斯然後再赴巴黎,便發現每次去和人交往,自信便會減弱幾分,因為大家總是那樣振振有辭,熱切希望羅貝托接受他們的人生觀或是世界觀,可是他把這些理論詳做比較,似乎永遠得不到相容的見解。
此刻他眼前是子午反切線附近的晚空,可是腦海裡面浮現的卻是家鄉采邑的夜景。拉格里瓦這塊領地四面山丘環繞,山丘稜線極為清晰,天空被它切割,圓整一片,上面點綴天體星座,看上去好像教堂的穹頂。那時因為早睡,他只知道夜空一星期有一星期的趣味,至於同一天裡傍晚到深夜的天象變化,他卻始終無緣親睹。所以在他看來,天穹該是圓形而且最為穩定,將這觀念推而廣之,宇宙必然具有相同特質。
還有一件事情也難交代:假設這手稿是人家送給我的,那麼先前又是什麼因緣際會落到他的手裡?這個情節如何去編?
可能後甲板還沒有損壞,布萊就在船長室裡發現羅貝托乾燥蒙塵的手稿,不對,那份手稿應該濕答答的,而且爛去幾頁,但是字跡勉強可以辨讀。
他聽說有些機器可以改變自然現象的常則,比方讓那重的浮起,輕的沉下,比方讓火變濕,讓水燃燒,好像宇宙的造物主也會改變自己所訂下的規矩,教花草違反四季的宰制,
和*圖*書教四季抗拒時間的約束。最後我想說明,如果讓我把他的遭遇改編成為有頭有尾的小說,那麼難免會有比較天真的讀者要問道,我的故事源自羅貝托的日記,可是這份手稿是不是真跡呢?說老實話,也可能有人冒用羅貝托的名,造出那份手稿,目的只在增強敘述的似真性。
如果布萊發現達芙妮的時候,船體破損情況不算嚴重,那他一定想盡辦法命令部下將它修好,以便取代那條岌岌可危的單桅小帆船。可是達芙妮號在海中泡了一百五十年,木板想必早已腐朽不堪,何況狂風暴雨一次一次襲來,船殼也難禁受得住,所以最後一定漂離錨地,傾覆珊瑚礁上,不然就是被那海流沖往北邊,並在附近小島的沙灘上擱淺下來。
他的日記(整體來講斷續凌亂,我敘述的故事即從其中脱胎而來)能夠流傳至今就表示達芙妮號並沒有完全燒毀,這點我們無庸置疑。或許當天無風,那一把火才燒到主桅便熄掉了,或許隨後恰巧下起大雨,烈焰一下就被撲滅……
要是結語真不可少,我只有再翻開羅貝托的手稿,找出一則附記權充,他剛到達芙妮號的時候,一顆心忐忑得厲害,每天疑神疑鬼,擔心船上躲著不速之客,這則附記可能就是期間所寫下的。那天傍晚,羅貝托仰觀天空的時候,突然憶起他兒時的家庭教師,也就是那位加爾默羅會修士。拉格里瓦家的古堡有一座小教堂,有一天因為年久失修,整個塌陷下來。有人提議重建,修士立刻附和。他在近東住過,熱愛當地藝術,因此主張新的教堂不必拘泥於蒙費拉多地區的傳統,參考拜占庭的建築也是不錯。他說的拜占庭教堂通常圓形樓身,而且中央突出穹頂。波佐謙稱自己對於宗教藝術一竅不通,所以也就聽從了修士的進言。
此刻他身處熱帶的海洋,水域那樣遼闊,地平線又退得那樣遙遠,前所未見的南半球星座在他頭上眨著眼睛。以往在北半球觀星,總是參考前人制訂好的星盤按圖索驥,比方北斗七星,比方仙后星座,可是在那時代,卻還沒有人將南半球的滿天繁星編成星座,所以羅貝托大可以放縱想像,自己來造圖案,六方蛇啦巨人啦髮鬈啦毒蠍的尾巴啦。要是膩了,他還可以想出更奇特的樣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