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離開達芙妮號
此時羅貝托的視線必早已離開達芙妮號,並且投射到他前方的島嶼上。橙色鴿子突然從樹林飛出來,好像一枝箭矢,對著太陽刺去,這回他該看清楚了。
他用腳板抵住船身,接著奮力一蹬,慢慢游向船尾,到了船尾眼前就是茫茫的海。賭局開始,但是登陸也好,漂到子午反切線上也好,總之都是可喜的事。
「還沒到全盤皆輸的地步。雖然她已奄奄一息,我只需要即刻動身,登陸島岸回到昨日等她,那麼今天不就能夠助她脫險?
小說可以用這種方式收尾嗎?小說可以撩撥恨意,看見我們所憎惡的角色惡有惡報是件快活的事。除此之外,它也可以激發憐憫之情,因為危難排除以後,看見所認同的人物安然無恙,我們都會感到欣慰。然而羅貝托寫的小說卻沒有完全符合期待,所以在他眼中這種結局算是差的。
他怕自己意志不堅,臨陣脫逃,於是便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將船上所有的圓木、厚板、空桶全部集中在主桅的旁邊,澆上油燈裡面傾出的油,然後點起火來。
他花了一小時,好容易才把分隔上下甲板的柵欄移開,接著他走下去,將那鳥籠的門逐一打開。柳條編製的門才一鬆綁,禽鳥全都爭先恐後蜂擁而出。牠們鼓翼噼啪,撞上羅貝托的頭臉,逼得他急急忙抬手招架,嘴裡不住吆喝「去去!」嬌客悉數飛光,只剩幾隻母雞咯咯驚啼,想必慌亂至極,連出口都看不見了,於是羅貝托便探手進去,一隻一隻拱了出來。
他的想法並不周全,原因有二:首先,他的泳技未臻爛熟,頂多游到珊瑚礁岩就已筋疲力和圖書盡,而今距離增加四倍五倍,豈不自尋死路?再說也找不到這樣長的繩子,就算找到一條,綁在腰間,中途如果改變主意,想要援索回船,那時他可還有力氣?其次,海流方向由南往北,他往南去就是逆游,勉強掙扎幾下,最後還是會被沖往北角的方向,這樣離莉里亞反而遠了。
他一遍又一遍斟酌這些細節,最後他想通了,人生何其短暫,獨獨英雄作為使人永垂不朽,何況機會稍縱即逝,而且先前他的試驗未必就能做準。他是仕紳,如此反覆考慮,倒像心胸狹窄的市儈商賈,擲下骰子以前還要一再扳指計算輸贏機率,擔心稍有錯失,就得賠進辛苦聚斂來的財富,這種作法小裡小氣,絕不是他看得起的。
他才回到上層甲板,便嚇得剛才釋放的禽鳥重新飛起。牠們穿梭船纜之間,太陽彷彿釋放千道彩虹,四處只見七彩横流,一片斑斕的好景致。棲止在一旁的海鷗似乎按捺不住好奇,竟也翩然飛來參加這場盛會。
莉里亞也一樣,她在礁岩上沐浴著陽光。最後就像黃金延展開來,厚度好比空氣粒子一般的薄。
因此不論如何去賭,贏家一定是他。現在他再不必徬徨猶豫,只需按部就班,心平氣和,迎接這場凱旋式的犧牲。這是羅貝托寫的紙上最終的一段話語,至於後來發生的事我們只好自己去猜。
如果讓它符合這種期待,現在就還不能畫下句點,羅貝托得另外塑造一個主角,並讓這個主角挑起大樑,及時參與情節發展,他的所作所為或許出人意表,可是寫小說嘛,什麼離奇的事不能有呢?hetubook.com.com
不過瞬間,火舌便已四下竄起,捲燒帆布船纜,確定火勢夠旺,不會自行熄滅,羅貝托才從容跳下海裡。
他想,泅水到珊瑚礁岩的方法萬不可行,因為海潮漲起,水道已不可辨,貿然下海,後果恐怕凶多吉少。就算神乎其技,登上珊瑚礁岩,可是腳上那雙克難靴子,讓他舉步維艱,一不留神踩進哪個坑洞,大概再也浮不上來。
禽鳥放了,羅貝托再把船上的鐘一個個扔進海裡。時鐘用來測量時間,他到子午反切線上將超脫時間的擺佈,所以現在拋棄時鐘,自有它深遠的象徵意義。
當然,這場賭局並不公平,因為他溺斃的機會很大,成功登陸的機會卻十分渺茫。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願意嘗試,就像押了賭資極小的注,雖然勝的機會只有千分之一,但是一旦賭贏,所獲得的報酬則是一樁天大的財富。換成你我,一定也會心動。
他將留在這條子午線上,同時以緩慢而且均匀的速度向北游動,日夜分列他的左右,循序推移,不僅日夜這樣,季節、日蝕月蝕以及潮汐亦復如是。天空明星熠熠,有的上升有的下沉,造成人間瘟疫流行,或是帝國興亡榮枯。王國不管有多強大,教權不管有多顯赫,都要由盛而衰,化做風中塵埃,宇宙渦漩不停轉動,舊星寂滅隕落,新星接踵誕生……環繞他的大海有時澎湃,有時波平如鏡,而他躲在如畦的波濤間,可圖一個萬古常新。
有一天他會不會停下來?根據海圖記載,子午反切線上的陸地就只有所羅門,但它位置在南,所以游抵北極以前,他倒不用杞人憂和圖書天。
最後他又萌生新的念頭,這次風險是大大降低了。假設海流真的將他推往相反方向,那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因為一旦繞過北邊角,不就可以接近子午反切線了……
讀者或許要問,羅貝托的主意雖然不錯,但是也得掌握時效,最遲要在隔天清晨以前登陸彼岸才行。可是用什麼方法呢?一次又一次的嘗試不都失敗了嗎?還是他沒有弄清楚,登陸乃是現實世界的事,而救人卻是故事裡虛構的情節,怎麼可以混淆起來?
「待她漂流上岸,必定早已氣若游絲。不過我們知道,肉身瀕死之際,只要情緒受到刺|激,還是有起死回生的可能。據說有些臨終的人,僅僅告訴他造成不幸的原因已經消失,他便受到鼓舞,重新甦活過來。
要是這樣,莉里亞便和羅貝托一樣,置身於類似的情況,也就是說,她得待在離岸數尺的礁石上面,直到天荒地老也都不能移動。
羅貝托下決心自己挑起這根大樑,置身情節裡面,他想扭轉結局,這是出於他對莉里亞的真愛。
所以他大可安心躺在海面,細細品味他和莉里亞的曼妙愛情,即使海水蝕去他的眼睛嘴唇還有雙手,他也不會在乎;那時他的淋巴、血液、膽汁以及黏液或許都已流乾,海水從每一個毛孔滲進他的身體。等它鑽進耳朵,鹽分便可清潔大腦同時置換眼球裡的玻璃狀液,等它侵入鼻孔,又可溶解他體內塵世的積垢。陽光照射下來,火的粒子滋潤他的身軀,同時提取他的靈魂,摒棄他的肉體,讓他融入空氣,融入陽光。
上文交代過了,起初他很明白,現實世界以及小說和_圖_書國度畛域分明,沒有重疊,但到後來,或許心智過於疲乏,那條區隔的線日漸模糊,於是原本涇渭分明的事,現在居然混流一起,破壞了虛實兩邊的鐵律。只要幻想自己雙腳踏上島岸,他的主觀意識就會同時忽略其過程的艱難,等他到了那裡,又可以虛擬情人逐流而至的場面,總之,希望能夠使得一切成真。這是小說家享有的自由。他就這樣隨心所欲,安排事件情節,然後推波助瀾,促其成功,讀者極難臆测敘事脈絡,道理即在於此。話說回來,他不登陸可不行呢!如果情節不是這樣發展,故事還能說下去嗎?讀者如果不很明白羅貝托的心路歷程,那麼他目前的念頭當然顯得荒謬可笑。
計算不必及於錙銖,但是思量不能沒有,因為賭注那樣壯觀,他的思量必須跟著宏大。賭注是什麼呢?他的性命。他的性命確實重要,可是困守船上,他的生命有何意義?尤其現在,他知道可能再也看不到愛人,因此心裡那股寂寞更加難捱。如果他敢放手一搏而且順利到達對岸,那時他能贏得什麼?他能贏得一切。幸運的話,可以和她會面,救她脫險,萬一她已香消玉殞,至少可以抱抱她的身體,並以熱吻權充屍衣,將她盛殮起來,然後心滿意足,護守一側,直到自己斷氣為止。
比方兩軍交戰前夕,甲方統帥必須先計劃隔天自己的部隊如何攻守,他不但要想像可能遭遇到的困難以及破壞他戰略的變數,此外還得揣測乙方統帥用的計謀,盤算他的行動以及反制行動。羅貝托也一樣,此刻他正聚精會神,細心衡量這趟救援會有多少勝算,同時評和_圖_書估它的因果利害。
這對情人跳出時間洪流,緊密結合一起,契合的程度就像圓規的兩臂,彼此配合對方的動作而轉動。他們擺脫肉身羈絆,扶搖飛昇,奔向天上某顆煒盛的星,釋出的原子匯聚宇宙中的懸浮微粒,構成一個渦流,渦漩永恆不滅,因為空無是其本質。命運這樣安排,他們心悅誠服,因為地球運行引起罪惡恐懼,可是天體震顫卻是純潔無害。
看樣子只能往深海裡游,換句話說,他得遵循船隻來往航行的深水道,先往南去,並與島岸保持一定距離,繞過南方岬角以後,再往東游,一直游到卡斯帕神父提起過的那處小海灣為止。
「現在什麼事最能夠讓她振奮?當然是她所愛的人又活生生回到身邊。我甚至不必告訴她,我是羅貝托不是費杭德,這樣並非有意欺瞞,本來一開始我就是她願意託付終身的對象,取代費杭德的位置,只是我負責到底的表示而已。其實她不知道這些更好,如此她便能從我的目光裡面看到不同的愛,這愛沒有攙雜慾念,眼瞳中顫動的只有虔誠之情。」
他心裡想:「如果現在登上島岸,我就可以解救莉里亞了。直到目前我都見死不救,這要怪我忘情怪我懦弱。
如果仰面朝天,任憑海流推送,這樣他就能在分隔今日昨日的子午線附近徘徊,那時太陽固定高掛中天,時間全然停頓,從此都是正午。他的時間既然停頓,那麼島嶼上的時間應該也是,這樣一來莉里亞不就可以永遠避開死神的威脅,總之現在她的命運完全取決於羅貝托的敘述方式了。如果他能就此擱筆,和島嶼有關的事情也自然都停止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