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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島

作者:安伯托.艾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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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進入冥界

第三十八章 進入冥界

接著,費杭德取來另一塊木板,準備如法炮製,將自己也結實綑好。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比斯卡拉突然爬到甲板上面,看他瘦乾巴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手上的銬還未解開,目光透的恨意教人不寒而慄。到底怎麼逃出來的沒人知道,大概船體搖晃太過劇烈,竟讓他一身的枷鎖桎梏抖落乾淨。
說實在話,横遭浩劫之後,莉里亞到底會陷入哪步田地?假如為她脱去這件用文字編織的死亡外衣,那麼她要變成什麼樣子?
「既然你已來到冥界,加入我們行列,現在不妨改口:『我能期待什麼?』……你期待的事情可多著呢!你巴不得颳風,你巴不得潮起潮落。你巴不得游來一隻餓昏頭的螞蟥,在你腿上飽餐一頓,將你的原子一粒粒還給宇宙壯闊的空無,這樣或許你還能參與生命的輪迴。可惜冥界風不吹氣不動,波瀾不興潮汐不作,天無所謂冷熱,沒有黎明沒有日落。這裡的土比你死得還要徹底,因此孕育不出任何生物。你會盼望肉裡生出蟲蛆!可愛的蟲蛆啊,你是靈魂之母,若沒有你,我們如何重生?你會鑽進我們胸腹,吸吮極苦的膽,你最慷慨,不吝吐出清白的奶,你最慈悲,哺育我們淫邪之驅!你若不咬我們,罪惡的痛如何治癒?你若不施死的咒語,我們怎能重獲新生?啊,墳坑美似娘胎……唉,說這些不過是畫餅充飢,死,我們是無福享受的。這個道理人盡皆知,可是又有誰會惦記?」
費杭德聽完話,恨不得能扯起喉嚨痛罵幾聲,無奈體力不濟,只好忿忿說道:「該死,去他媽什麼王八蛋聖徒!罰入地獄又怎麼樣?我總能痛痛快快發場脾氣吧!」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弱,連低聲咒詛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個人咧著他那張牙齒掉光、扭曲變形的嘴對費杭德說道:「恕我造個新詞,『愁迎』你光臨死亡之域維沙利亞島。再過不久,你就會和我們一樣,任憑命運玩弄欺凌。但是不要天真以為,嘗遍所有折磨以後,便可求得一死,安安穩穩躺進墳坑裡面。上帝判的刑罰果然重啊!他強迫我們每個人見識自己腐敗解體的狼狼相,強迫我們細細品嚐死亡這杯苦酒。死亡!明明展開雙臂歡迎,它卻不來就你。要是腦袋能夠立刻炸開,身軀立刻融成一灘油脂,那樣該多快樂,該多幸福!但是祂哪裡肯輕易饒過我們。千萬年來,不知不覺,我們肉體一點一點退化,小至每根神經每根纖維都遭侵蝕破壞,沒人知道,要到何時何日才能衰竭而死。你看見遠處那群活骷髏沒有?他們等了好幾千年還不灰心,還在那兒癡心妄想,祈禱上帝快快開恩,賞下一個好死。其他的心,比方我吧,爛成這個模樣也不知道有多久了。維沙利亞日夜不分,我對時間早已完全失去概念。陽世的人都將地獄看做是絕望的苦界,這是以訛傳訛。誰能料到,我們心裡只有希望沒有絕望,然而希望永遠不能實現,日子也就一天苦似一天,好像我的喉嚨,今天比昨天渴,明天又比今天更渴,永遠別想得水滋潤。只要一天不死,我們心中難免存有希望,而這希望,正是上帝懲罰我們永世受苦的利器啊!」
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皮膚已被剝個精光,他的肌肉束緊繃著,兩條胳膊垂盪下來,臉孔朝天,表情痛苦,只剩頭蓋骨和顴頰。第二個人他的手皮早就褪脱,懸在手指尖端,像隻翻了面的手套,至於腿皮則在足踝部位環割,然後往上捲m.hetubook.com.com至膝蓋,酷似軟皮靴子。
船員個個口乾舌燥,有人牙齦浮腫起來,甚至蓋過牙齒,有人腿上到處長瘡,一直長到生殖器官,瘡破膿出,船上瀰漫一股腥臭味兒。
起初只見雲朵飛奔聚散,雨絲交錯重疊,南風頂撞北風,但是才一會兒,大海似乎忘了分寸,越漲越高,浪濤四面湧開,眼看就要碰到天際。這時大雨傾盆而下,空氣和水混在一起,海中禽鳥游泳,空中有魚在飛。這已不是上天忍無可忍,欲將那幫匪類置於死地,而是宇宙之間各元素的交戰。空氣裡的每個原子似乎都在翻騰扭滾,打在人的身上恐怕比那冰雹更有力量。這時海神普塞頓從海中跳起,將宙斯手裡的火熄滅掉,不讓他用火刑燒死那班惡徒,接著海中裂出一個火坑,達芙妮二號失去了控制,又被海神一推,逕往這個墳場顛簸而來。
對方見狀立刻回答他道:「你看,我的話沒說錯,上帝開始懲罰你了。現在你想恨也沒辦法恨。宇宙何其廣大,但是唯獨維沙利亞的人不准享受苦痛。大家空有希望,人人意興闌珊,這樣枯等,誰也耐不住寂寞的。」
這時,原本死寂的平野突然添進了生氣。遠處出現一小隊人,費杭德起身朝他們走去。
莉里亞此時的感受羅貝托他是無法體會的,他只希望心愛的人什麼也沒瞧見。當初達芙妮號遇難,他被渦流捲走,之後發生的事完全記不起來,正因如此,莉里亞現在的反應如何是他能揣測的。
海盗因為幫助船長平亂有功,現在覺得應該和他平起平坐,這五個人當中,竟然沒有一個叫得動的。更精的是,他們窮極無聊,便去窺探那位神秘的年輕人,結果發現居然是個女的。這群十惡不赦的海盜於是一起去見費杭德,要求他把禁臠分享眾人。費杭德雖然他儀表出眾,可是內心卻比誰都懦弱,再說他對財神普魯托的崇拜要遠遠超過對愛神維納斯的敬仰,所以不需多少踟躕,便答應他們的要求。幸好莉里亞當時不在場,沒有聽見他們交頭接耳所談論的骯髒勾當,否則費杭德的薄倖,她哪裡能禁受得住?
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自私的費杭德只會想到自己,至於莉里亞的安危他才無暇顧及。然而羅貝托不忍心看見心愛的人坐以待斃,於是他管不了情節似真與否,暫時將那良知的光注入費杭德的心裡。
費杭德聞言又問道:「可是上帝……上帝會不會嘲笑我們?」
看她旅途勞頓,後又遭逢海難,頭髮必然像乾草般枯黃,說不定還長出幾縷銀絲,她的酥胸必然褪去粉|嫩血色,臉上頸部也都添了深刻皺紋。
船隻繼續向前航行,儲藏室的食物不但不夠,而且開始腐敗變質,連那飲用的水也都散發一股臭味。為了避免恐慌,這種窘境絕對不可以讓水手探知。於是費杭德下命令,船員每人每天只准下到貨艙一次,拿來的口糧不能超過維生所需的最低限度。還有,他們必須摸黑下去,摸黑上來,不許點燈秉燭,不許東張西望。
費杭德的身體軟綿綿的,被浪打上一片沙灘。海面恢復平靜,好像杯子裡面的水。山岸邊波瀾不興,四周罩下一層薄霧,這時太陽已經落山,黑夜卻還沒有占領天空。
卡斯帕神父曾告訴過他,島的東岸不如島的西岸容易登陸。她懷中的木板經過浪濤拍打,再也不堪一擊,現在撞上礁石,立刻裂成碎塊。撞擊十分猛烈,使她醒轉過來,出於m.hetubook.com.com求生本能,她展臂抱住了礁石。身旁水流迅速退下,將那木頭碎片沖刷而去。
第三個人就更惨不忍睹。他的皮肉嚴重撕裂,所以他的身體,尤其是臉,看去像本打開的書,冊頁是那皮肉筋骨,內容講述的是凡人皆有一死的大道理。他又像隻昆蟲,身上那套破衣服爛褲子可比他的翅膀,要是冥界有風,恐怕可以颳上天去。可惜冥界無風,不能吹動他的襤褸,所以他就雙手叉腰站著,四周暮色越來越濃。
礁石很小,僅容一人棲身,不過距離本島,只有一水之隔。水道雖然窄淺,可是對莉里亞來講,卻像鴻溝大洋,永遠別想橫渡過去。連日受到狂風吹打,飢渴交迫,莉里亞的體力早就消耗殆盡,所以無法涉水渡過對岸。她的視力逐漸模糊,島上植被竟成一片朦朧的綠。
於是她的腦中產生幻象,礁石背陽的陰暗處彷彿汩汩流出甘泉,可是幻象非但不收望梅之效,反而加重她的乾渴。她想呼求上天,救她脫離困境,無奈舌葉枯澀,黏住上顎,勉強開口,只聞斷續太息。
莉里亞身在遠方的島岸,她的血管裡面流動液化的死。
如果想要將她遭遇的模樣描寫個盡致,最好得用艾曼紐埃勒神父所發明的機器……羅貝托想看的是莉里亞現在的真實的面目。她的腦袋歪在一邊,目光定定落在前方,由於苦難受得過深,眼睛不似以往炯炯有神,她的眼皮沉重而且浮腫,眼角佈滿魚尾細紋,此外鼻梁瘦削崢嶸,與那雙眸彼此竟有一種疏離之感。鼻孔有些擴張,其中一邊稍微肥厚。她的雙唇皸裂,顏色像紫水晶,上唇略向前突,兩顆門牙不若前日一般潔白,左右嘴角向下彎曲,各自拉出一條弧形皺紋。她的臉皮失去彈性,雙頰下方尤其鬆弛,長出兩道肉褶,破壞了頸部原本優美的線條……
他拋下莉里亞,讓她獨自在狂風猛浪中沉浮。此時他還有更關心的事:費杭德這惡棍死有餘辜,去到地府,不知該受什麼懲罰,最好跟去看個究竟。
船體載沉載浮,每次它從浪頂摔下,就像從那高塔飛出一樣。有時船尾沉下,連那左舷右舷一起打濕,若是船尾翹高,海浪就會淹沒船首斜桅。晃盪之間,安德拉波想要抓住一面船帆,可是卻在桅桁旁邊被一掀掀到海裡去。當他失去重心,跌下來的時候,便慌忙去扯那桅桁,結果這木桿子不偏不倚,恰巧擊中正忙著拉扯纜索的波利,把他頸骨給打斷了。
不遠之處,站著一副骷髏,上身微向前傾,支在一把鐵鍬上面,似乎正在掘自己的墳坑。他那參差不齊的牙弓上堆著怪笑,左手向前伸出,好像要乞求別人的憐憫。還有另外一副骷髏,他彎著腰,脊椎弓起,走起路來步履艱難,屁股一蹶一蹶,同時還用枯瘦的手捂住歪斜的臉。
假若身旁有條小溪,即使涓涓細流也好,她就可把臉龐湊近水面,仔細端詳她的相貌。昔日她的眼睛好比天上兩顆燦爛星星,照射生命之光,現在卻是晦暗無神,直似日月蝕的黑色窟窿。以往她的花容是愛神丘比特的大本營。今天竟成令人嫌惡的蠟黃臉。假如她能臨池顧盼,親眼目睹自己玉顏此等失色,那麼雙眸淌下的淚,怕要多於兩片蒼白嘴唇所能啜飲的水。
時間流逝,炎風陣陣襲來,好像猛禽趾爪,颳紅她的皮膚。此刻她害怕的並不是死,而是自然力量毀損她的身體,讓她失去原本人見人愛的俏模樣,變成人見人厭和圖書的醜八怪。
羅貝托雖教莉里亞這樣自憐,可是他自己也並不好受。為什麼不好受?因為莉里亞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居然還會恓恓惶惶,掛念自己容貌是妍是魂!這種情節出現在小說裡原本無可厚非,只是羅貝托放不開,好像沒有心智上的誇張作用,就不能夠勇敢接受他對莉里亞|情愛衰弛的事實。
狂風驟然颳起。船殼板和護板吱吱嘎嘎,應和海盜們的哀叫呻|吟。大浪不斷襲來,船身劇烈顛簸,有人再忍不住,吃到胃裡面的東西,全都嘔了出來。海水凌空潑下,越來越急,若從岸上看去,甲板活像一具冰棺,霹靂閃電四面擊下,多璀璨的燈燭爭輝!
對於海難的苦,他已全然麻木,說到追尋另外一個自我,他倒從來不曾鬆懈。這個自我有時是費杭德,有時是莉里亞,費杭德極惡,莉里亞至善,但是至善極惡都算偉大,他喜歡這種光榮的感覺。愛莉里亞,也就是要她和自己一樣,不過戀情至此,兩人全難逃時間的催逼。直到當時,他都慣用莉里亞的美去滋潤心靈齷齪的一面。令她開口言語,可是說出的話他並不太滿意。現在他想進一步接近莉里亞,於是便教她裝個西子捧心的姿態,讓她的肉感損幾分姿色,讓她的優雅減一些風采,此外身上那件衣服最好破破爛爛,這樣羅貝托才能夠暢快撫弄她的胴體。撫弄啊體,同時還要聽她說說話,不是羅貝托那一套,而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言。
沙灘上面沒有樹叢沒有灌木可以標示它的界限,只是看見它的後方開展一片平靜,上面不是泥土,而是礦岩,遠方一片蓊鬱,乍看之下以為是座柏樹林子,實際是群聳立的鉛質方尖碑。西方地平線上,有處山狀隆起,待要辨識清楚,無奈天色已經轉暗,勉強看時,只見坡地火光閃爍,星星點點,極似一片墓地。高地頂峰躺著一條一條烏雲,腹部尤其的黑,炭一般的顏色。它的形狀結實質地緊密,正看直如畫裡的墨魚骨,斜看又像個骷髏頭。雲山之交,天空猶存一抹慘黄。如果你不知道這幕景象其實無始無終,逝而復來,恐怕就會以為,那是太陽臨終前的最後一次揮灑。
島民越走越近,費杭德已把他們的裡外看個真切。上帝果然扮起解剖學者,把那冥界的人逐一檢查透徹。
此時,莉里亞就像皮乾肉縮的果子,可是羅貝托他敝帚自珍,你就是捧著一堆的金銀珠寶去跟他換,他也萬萬不會肯的。他回憶起在巴黎沙龍裡初次遇見莉里亞的場面:彼時對方戴著黑色的面紗,姣好的臉若隱若現,讓他心思迷亂,那個節骨眼上,哪裡料想得到,今天她會落到這種下場!
羅貝托赤|裸著身軀,躺在甲板上面,一邊幻想自己是塊石頭,一邊構思費杭德的下場。這個時候,陽光悄悄移來,照在他的臉龐胸膛雙腿,讓他渾身覺得滾燙。在他腦中,何為想像,何為現實,已經很難區分,就連通體燥熱,到底是心智激盪所導致,還是體溫升高而造成的,他也說不上來。情慾再度張牙舞爪,撲來咬嚙他的肌骨。莉里亞呢?費杭德淪落地獄的時候,她的遭遇又是如何?
費杭德問他道:「你能期待什麼?」
小說作家有時會耐不住性子,忽略時間地點的統一律,這種現象是司空見慣的。羅貝托沒有交代莉里亞海難之後那幾天的遭遇,原因正是如此。我們只知道她現在緊抱一塊木板,在海面上漂流。海面平靜無波,陽光照在水上,閃閃發亮,眼看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要漂抵所羅門島的東岸。(親愛的讀者啊,這樣的情節你料想得到嗎?)那個地方也就是達芙妮號擱淺處望過去的對岸。
船自倫敦啟程以來,比斯卡拉就被關在底艙,他的功用和阿瑪利里斯號上的那條狗一樣,每天被人割開舊創,以便接受從英國傳來的訊息。他強忍住錐心疼痛,復仇意識一天強過一天。
小說繼續寫著,可是費杭德只顧率眾從這座島玩到那座島,全然不去理會船的行進路線。這段期間,比斯卡拉在船底艙哼唧號叫,他也充耳不聞,太監從倫敦傳來的訊號因此沒能發揮效用。
礁石滾熱,灼燙她那腴嫩的腿,吸入肺部裡的空氣著火似的,讓她覺得五臟俱焚。
然而他的偶像病了,崇敬她讚美她都太遲了。
最後一個模樣最為淒慘。他也像聖徒巴爾戴雷米一樣被剝去皮,那張剝下的皮淌著鮮血,軟趴趴的,握在他的右手,高高舉著,好像一件斗篷。整張人皮就屬臉部最好辨認,因有眼眶鼻孔嘴洞這些特徵,不過現在倒像一個遇熱的鐵面具,慢慢熔化,並且往下流淌油脂。
船向南行,越過南韓二十五度,海盜捱不住苦,準備發動船變。幸好有五位一向對費杭德忠心不貳的海盜出面斡旋(安德拉波、波利、奧爾多涅、撒法、阿普蘭多),才化解這場可能導致喋血的對峙。經過協調,不滿份子寧可帶了食物,登上備用的救生艇,然後漂流海上,等待新的生機。小艇給了他們,達芙妮二號上的人以後萬一遇上危險就無法逃生了。可是費杭德心裡想:那有什麼要緊?反正不久我們就會登陸金銀寶島!然而留下的人太少,無法控制達芙妮二號這樣的大船。
那個體無完膚的人回答他道:「可惜不會。假如祂肯紆尊降貴,現身嘲笑我們,這樣我們該是何等快樂,何等滿足!假如上帝願意走近我們,說些譏諷的話,擺一個不屑的臉色,那麼該多美好!上帝若是願意走下寶座,率領一班聖徒前來耍弄我們,尋個開心,那麼我們好歹有場熱鬧可看。冥界了無生趣,只要來了外人,不管他是笑嘻嘻還是兇巴巴,都是好精彩的戲碼。可惜這是奢想。即使等到地老天荒,也是沒有人來侮辱我們,沒有人來嘲笑我們,總之沒有人會願意涉足這處苦境!上帝不在這裡,我們仍懷希望,但是盼上千年萬年,希望還是注定落空。」
當中還有一個,費杭德只看見背部。他裸|露的頭蓋骨上長著蓬亂頭髮,好像被人強行戴上一頂帽子。另外幾個,身上可以摘的都摘掉了,現在就剩一束束的神經,他的頭被砍去,頭部只剩一根殘樁,雖然沒了腦袋,卻還擺動上身,裝出搖頭晃腦的樣子。他的腿肉已被削去,如今孤零零的,好像兩枝柳條,巍顫顫地抖著。
因此費杭德便將莉里亞拉上甲板,拉上甲板做什麼呢?羅貝托回想自己的經驗,便讓費杭德把莉里亞牢牢地綁在木板上面,然後連板帶人推進海裡。他有把握,海怪看見這種絕世姿色,也會油生憐憫之情,絕不至於將她一口吞下。
有些腹部已被剖開,露出一團鼻涕黃的大腸小腸,不停在抽搐著。他們生前都是貪食無厭的人,這時受到懲罰,腸管裡面塞入一個一個難消化的動物胃袋。這些人連陰|莖也被剝皮,只剩一根白肉|棍兒,下面掛著乾癟陰囊,兩顆睾丸不情願地晃著。
莉里亞似乎對一切的苦都能逆來順受,喝一口水啃點餅乾,日子也就打發過去。她最掛慮的www.hetubook.com.com是,心愛的人何時成就他的豐功偉業。無奈費杭德感覺不到這種深深的關懷,在他看來,愛情只等於肉|欲的滿足。他不斷激勵手下的船員,拿那遙不可及,卻又眩惑人心的財富做釣餌,要求他們同心協力,聽他指揮辦事。這一船人可說都是瞎子。被仇恨遮瞎眼睛的船長帶著一群被財富遮瞎眼睛的水手加一位被癡情遮瞎眼睛的美人。
安排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對情節的發展助益頗大。這時費杭德正一腳踏在船舷上面,比斯卡拉走到費杭德的背後,舉起雙臂再放下來,手銬上的鍊條正好勒住對方喉嚨,接著他高聲叫喊道:「我們同歸於盡!」然後雙手緊緊扯攏。費杭德不過罵兩聲,就嚥了氣,他的頸骨折斷,舌頭吐在嘴唇外面。最後受刑人馱著施刑者,好像穿了一件斗篷風衣,從那船舷垂直掉進海裡。比斯卡拉自知難逃一死,心裡早有準備,他懷著戰勝的驕傲,心甘情願淪為波臣。
這時候船體再也不依舵手奧爾多涅的使喚,一陣暴風襲來,狠狠把後桅的三角斜帆扯裂颳去。費杭德迎著雨,不停咒詛,撒法懾於他的淫|威,只好硬著頭皮,爬上主桅。哪裡曉得主帆尚未捲起繫緊,就有三個巨浪連續打上甲板,震得撒法彈跳起來,然後跌落在海裡淹死了。驚魂未定的費杭德突然又聽見木柱折裂的聲音,這次連主桅也倒了,不但倒了,還把甲板壓垮,還把阿普蘭多的腦漿打出來。現在這艘破船上面再也沒有半個海盜,最後幾隻老鼠四下竄逃,但是最後全都掉進海裡溺死。
一小隊「人」?從遠處看的確如此。等到湊近一點,費杭德才發現他們個個膛開肚破,肌骨翻露,活像大體解剖課的標本。安排這種情節是和作者羅貝托本身的經驗有關。以前他還在歐洲的時候,曾經參觀過一群醫生的解剖實驗。醫生身著黑色斗篷,臉色紅潤健康,兩個面頰還有鼻孔周圍全都佈滿細微血筋,並且泛著油光。他們站在一具屍體旁邊,先從外觀判斷體內病變,初步獲取生死奧秘,接著操刀劃開皮膚,切入肌肉,然後剔淨骨頭,分離神經束叢,再來解開腱結,檢視五官,最後鋸斷軟骨,摘取所有內臟。這還不夠,醫生又要辨明每根纖維,剪開每根動脈,檢視每段骨髓,然後再向列席旁觀的人解釋人體這部大機器的運作方式,比方他們介紹說道:「這裡是食物消化的地方,這裡是血液澄清的地方,養分就從這裡輸送出去,四種體液就在這裡形成……」那時羅貝托還聽見旁人低聲說道:「有朝一日我們死了,上帝也會這樣對待我們。」
得先拆除自我,然後才可真正占有愛人。
美醜容易分辨,愛情卻難捉摸。芳華好比初春,衰化則似晚秋。羅貝托很驚訝,莉里亞的晚秋竟比她的初春更饒風韻,只可惜在她血管裡流動的是液化的死。以前他深愛莉里亞,不但愛她當時的模樣,還愛她本來可以呈現卻沒有呈現的模樣,愛到這種程度,人只曉得付出,不會要求回報。
羅貝托可不讓這幫人的淫計得逞,於是他準備讓海神發起脾氣,然後祭出狂浪打死他們。可是基督徒寫小說為何要乞靈於異教神祇?他想,海盗想要玷汙莉里亞的企圖,上帝難道袖手旁觀,坐視不管?就讓狂風來收拾他們吧!這時達芙妮號依然受到西風溫和吹拂,緩緩向前航行,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那剽悍的南風已經好不耐煩,隨時準備會合那猛烈的東風以及朔風,在海面掀起一波一波的濤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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